云黎本想落去远处,挑个人少的地,可江昭非要拉着他站那大花灯旁,说什么总归是来一次,得叫云黎好好看看那灯。云黎拗不过,眼见那桥边草地上没什么人走动,便带着江昭落去那里。
待落了地,云黎两指一掐,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灯便飘于指尖。云黎手一引,花灯便飘飘悠悠落于江昭手心里。
“这是仙家灵气,凡人不得见。”云黎说,“安心放便是。”
江昭捧着泛着莹莹流光的莲灯,乐滋滋蹲下了身。他手背触及冰凉的河水,小心翼翼翻动手腕,花灯便飘在了水上,悠悠荡荡。放完,江昭扭头。
他正想说怎只有他一个人放,却见云黎也单手捧着朵灯,缓缓蹲去他身边。二人顷刻间离得极近。那被云黎称作“异状”的白发,染上了薄薄一层金光,落讲江昭的眼。
光点跃下金发,点在了唇瓣、鼻尖。鼻尖之上,江昭便看见了,一双银眸,盛满了这上元节的灯火灼灼——远处巨大的花灯,近处河里的数盏灯火,此刻都悉数映照进他眼里了。
他低头放灯,几缕银丝滑上眼睫,又擦过眼角,一对睫毛颤了颤,缓缓阖上,许下一个愿。良久,云黎睁开了眼,却见江昭盯着他,久久木然。
云黎笑微微,唤了他一声,江昭恍然回神,忙撇开了眼,说:“你许的什么愿?”
“许你轮回平顺,来世顺遂。”他看向那花灯,花灯晃晃悠悠飘去,带着他的目光也远了。
江昭却伸手捞起花灯,把云黎送他的这盏灯,小心捧好。他说:“我若是去轮回,日后岂不是只有死时才得见你了。”
云黎默然无言。
“我不走了。”江昭说。
“那代价你付不起。”
“你付得起,我又为何不能?”江昭执拗。
“我不一样。”云黎说,“我本不愿再留存于世,洗魂台上是成是败于我而言并我差别。”
“可你不是。”云黎顿了顿道,“江昭,若去轮回,你我二人还有相见之日。”他看向江昭的眸子里,写的不知是心伤还是恳求。
江昭也看着他,道:“你若不愿我去,又为何告于我这些许。”
“这些话权当我不曾告知。”云黎垂眸,说,“四日之期一到,我便送你轮回。”
“云黎,你到底如何看我?”江昭看着他的眸,追问道,“若履行神职,助我还了愿便是。又为何甘愿承功德贬损之罚,为我做这些许?”
“为人为彻,自当如此。”云黎说。
“予我灵气,多拖延我七日的寿限也因如此?”
云黎闭口无言。
“我林中遇险,你心急如焚,是因如此?于那烟花柳巷,你问我有无相熟之人,难道也是因如此?”
“云黎,我心悦于你,你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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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篇预计1-2章结束。
众所周知,前世不等于今生。
前世的执念不等于今世的hh。江昭也是在成长的。
总之,还是继续看下去吧XD
【今日份逼逼赖赖】
这章写的略苦手,痛苦。但是写的过程也挺难过的,心里酸酸的。(有被云黎和江昭虐到QAQ)
小神仙这篇文开坑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写过两遍大纲,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大纲就被弃用了,导致现在无纲裸奔。。。。。
但云黎的大致过去,真的是两三年前就设计好的。那天晚上写到这里,忽然就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啊,我居然真的写到这段情节了,真的把云黎的故事写出来了。
至于为什么一个中篇写了两三年……别问,问就是众所周知的原因TAT(拖延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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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黎看着波动的水面,半响不言。江昭俯下身子,把手里的花灯轻轻置于水中,伸手拨了拨水面。花灯晃晃悠悠飘远,荡起了层层叠叠,荡进了云黎的心里。再接着,他听见江昭问:“云黎,上一世,我是什么样的人?”
云黎看着河面涟漪层层,说:“侠肝义胆,乐善好义。”
江昭收回了手,几缕水滴在岸上,湿了一片。江昭说:“想不到上一辈子我竟是个武人。”
云黎浅浅应了一声,不再言语,却又听见江昭道:“那你心悦于我,可是自上一世起?”
“不是。”云黎忙说。
江昭看着他,道:“若真不是,你看着我说。”
云黎不言语,也不看他。雪白的发丝滑落,遮住了三分面庞。江昭笑道:“这十天来,你待我日日如常,不曾有变化。我便猜你对我有意是之前的事了。”他问道:“云黎,你可有法帮我寻回前世的记忆?”
云黎却说,并无办法,此事需看机缘,而机缘之事,他也不甚了了。看着河面上越飘越远的两盏花灯,云黎说:“愿望,你还没许。”
江昭笑道:“许了,你可愿听?”
云黎应了一声。
江昭说:“那我若说了,你可愿帮我?”
云黎道:“你若有未成之愿,我自会帮你。”
“是‘为人为彻’?还是因为我。”
云黎没有言语,他抬手,轻轻一招,那两盏花灯便晃晃悠悠逆着波纹缓缓划来,飞进云黎手里,像冰触了水面消失无踪。
云黎站起身垂着头,不愿看他,说道:“江昭,事到如今,谈及这些也无用处。”
江昭也站起身,却笑道:“我知会于你便心满意足,不说可没机会了。”
“四日一到,你自去轮回,不要……”
“知道,知道。”江昭打断。
“江昭,我不想你死。我……”
江昭截断了他急切的话音,笑着说:“上元佳节,说死不死的做甚。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江昭不由分说拉起云黎的手,非让他带着自己往回走。云黎拗不过,便也顺了他的意。可眼见着离那仿春街越来越近,云黎心下的漪澜比那河里数盏花灯之下的都甚。他瞥向江昭,江昭却神色如常,还仔细打量着下面的街巷,像是在找些什么。
“停停停,到了。”
在离那烟花柳巷三里之地,江昭忽地喊了停,也喊住了那一层层酸涩的涟漪。云黎往下看去,只见二人脚下的那条街巷,有一户门前并未点灯。在这灯火通明的街巷间,像一块金红锦缎被人戳了个黑窟窿。
他拉着云黎,要他带着自己飞去那家院子里。待二人触地,云黎四下打量,眼前这地界像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几点灯火落在零星几扇窗户里,其他屋子里都黑着。宅院里到处挂着白绫和白灯。江昭像没注意到这些不寻常的物件,只是牵紧了云黎的手,四下张望片刻,确定周围没什么人,拉着云黎往东南方走。
见江昭如此轻车熟路,一个猜测浮上云黎心头。他问:“江昭,这里……”
“我家。”江昭说,“我想过了。咱们身上无甚银钱,去面馆看得吃不得也无甚意思。倒不如咱们自己做一些,吃个痛快。”话毕便在一木门前停下,他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伸手推开。
云黎站在厨房门边,看看右侧那几盏亮着的窗户,又看看蹲进黑屋子里的江昭,说道:“你的家人,不去看看吗?”
江昭四下翻找,说道:“前些日子,我背着你下山,来过这,已经见过了。”话毕,忙补了句:“是头七的时候,白天。没呆多久,看一眼便走了。”云黎不许他夜里下山,不许他一个人来人间。他多嘴一句,好免他一顿念叨。
云黎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知他心里难过。他跟着进了屋,宽慰道:“若有缘分,下一世还会再见。”江昭应了一声,没再多言。
怕被人发现,江昭没有点灯。云黎站在屋里,虽也是魂魄之体,但视力总不及鬼魂,这漆黑一团之状,不借助神识之力他是看不清楚的。
听见江昭小心翼翼地东翻西找,云黎想了想,道:“你这里可有锅具能带走?”
最后,江昭按云黎说的,只抱了个陶瓮,陶瓮里放了两副碗勺和些许油盐就离开了院子。他们二人如今是魂魄之身,旁人看不见他们。要是在厨房里点火做饭被人发现,那着实是闹鬼之事。可寻到了锅碗,江昭想再找些面食,云黎却不让了。江昭不解,云黎却未多作解释,只是带着他飞离了那院子,二人往后山飞去。
浮于空中,江昭回望那灯火通明之地良久。云黎看在眼里,说:“若还有缘,或许还能轮回在这片地界。”
江昭却回过头,抱着瓮,说:“可轮回后与他们都不得见了。”云黎不知该宽慰他些什么,久久沉默。半响,江昭问:“云黎,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记得这些事。包括他们,包括你。”
云黎没有答话。可就算他不说,这个答案他也是心知肚明。等去轮回,无论能否降生到这片地界,再回来,曾经的亲人,还有云黎,于他而言都是陌生人了。
云黎带着他飞了许久,比去时要久很多。他们二人浸在晚风里,谁都没再说话,就这么慢慢飘着,飘着,直到天边泛了蓝,山有了轮廓。
借着朦胧的晨光,江昭看见了那一大片竹林和竹林旁的那枚石屋。石屋旁边,似乎有点点荧光在闪动。待二人落了地江昭才发现,竟是先前的引魂蝶散落于这石屋各处。点点荧光,恍若天上的星星掉下来,落在屋檐上、竹叶间、草丛里……一盏盏蝴蝶缓缓扑闪着翅膀,安静休憩着,像是在等待某人的召唤。
云黎抬手一挥,“星星”便翩然而起,纷纷朝他飞去,落了他一身。转瞬之间,那些蝴蝶又融进了他的发梢衣间,恍然间消失无踪。江昭不由得看呆了。云黎笑笑,道:“怎还愣着,不去生火?”
江昭连忙回神,想拉着云黎一起去拾柴,云黎却说他还有别的事,让江昭自己去。江昭便只得自己进了一片林子。转了一圈拾了一捆柴火。他把柴火抱起,正欲回去,忽见远处有一低矮的树苗长在群木之间,瘦小的身形与周围参天大树格格不入。
云黎喜欢种树,江昭知道。他日日呆在山里,山里的日子很是无聊,他便总种树打发时间,那片竹林都是他一个人种的。江昭走过去,将怀里的树枝抽出几根,插在了这树苗旁边做个记号。这棵树,云黎或许会喜欢。江昭想。
山间响起了飒飒风声,江昭忙抱紧了怀里的柴火,欲往前走。忽的,一个奇怪的念头蹦进脑内:这山间,除了竹林,还应有片柳树林的。
江昭回到石屋,越想越觉得那念头很是奇怪。他在这山里呆了十天,石屋附近都转遍了,从没见过什么柳树。他把柴火放到屋子旁,想问问云黎,一探头,云黎竟不在屋里。
江昭疑惑,忽得听闻身后竹叶声声,转头,竟见云黎抱着几颗冬笋从竹林间钻出来,发丝有些凌乱,头上还插了几片竹叶子。
云黎单手抱着笋,弯腰理了理衣服,一抬头,却见江昭站在眼前。他刚想把笋递过去,却听见江昭说了句,别动。他便站在原地不动,江昭离得他极近,他的额头再往前一些就能碰上江昭的眼睛。
“好了。”江昭说,把手里的竹叶扔在地上,又顺手给他捋了下凌乱的长发。云黎轻咳一声,别开眼,把怀里的笋扔给江昭,朝那堆柴火走去。云黎说:“怎么没生火?”
江昭尴尬道:“平日里我甚少做这些活计。生火这事,若有火折子还好说些……”
云黎走过去把柴火堆好,用灵力生了火。又让江昭拿瓮去山下拎来了水,以鬼魂的脚程,上下山一趟不过一刻钟。
冬笋煨进瓮里,二人坐在锅边,听着柴火噼里啪啦,江昭问他:“我还纳闷刚才在厨房怎不愿让我拿些面食。你怎得想起来吃笋了。”
云黎笑道:“我记得你是爱吃这个的。”
江昭却疑惑道:“我不记得有跟你说起过。”
云黎却不答,只是静静听着篝火的噼啪作响;水开了,一个个泡泡咕嘟咕嘟地冒上来,锅里飘起了暖和的白雾,白雾徐徐上升。
“云黎,你这里可有柳树林?”
忽地听见江昭问,云黎诧异,连忙转头,却见江昭迷惑不解的神情。云黎又垂下头去,道:“曾是有的。”
“也是你种的?”江昭问。
云黎应声。
“种那么多柳树做何?”江昭开玩笑道,“莫不是有留念之人?”
“那段时日,柳树在山间生的好,易成活。”云黎说,“说留念之人……也有的。”
江昭看着他,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心里的那片湖中。江昭试探地问:“那人……”
云黎却不言语,只是看着那篝火,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江昭看着他,说:“云黎,若再见,你可还能记得我。”
云黎垂眸,答:“记得。我是神仙,不会忘的。”
“你是神仙……”江昭叹道,“那岂不是你经历的这人间种种,生离死别,你都能记得。”
“嗯。”
“不会忘?”
“不会忘。”
“那做神仙……也没什么好的。”江昭长叹一声,仰起头,竹林和树丛圈起一片泛蓝的天空,几点星星如盐粒贴在那里,反射着点点辉光。
“云黎,我好像知道你为何喜欢种树了。”江昭说,“鬼活不过七天,人活不过百年。也只有树,不会和你说话,你也不用经历死别。”江昭怅然,他回头看云黎,道:“云黎,你可知我在那河边,许的什么愿?”不等他答,他兀自说:“我许你事事顺遂,许我们来世得见。”
“看来这后半的愿望,还是不实现的好。”他笑道。
“江昭……”云黎启了唇,齿间却咬紧了纠结,久久不愿放出。最终,他别开了眼,吐出了了心底最深的愿:“你若愿留下,我……”
“我不去洗魂。”江昭打断他,说,“你若想我好好活着,那我便好好去轮回。”
云黎别开了眼,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
江昭却抬眼,看见眼前之人银白的发丝、耳尖都被火光映得发亮。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随着那火光的跃动,慢慢蹭过眉梢,眼角,落到唇瓣,肩头,徐缓划过衣袖,停在了那人的手上。那双手骨节修长,肤白似雪。他盯着看了许久,右手缓缓地探出去,食指尖轻轻点上了那人的手背,然后慢慢握住。
几段冰凉的指节,便也在黎明里缓缓翻了过来,慢慢收紧,包住,一段旖旎的思绪便就这么被勾了上来。他轻轻唤了一声云黎,云黎应了一声。他便就缓缓贴了过去,在篝火的噼啪声边,在瓮里冒起的白雾旁,在两叶唇瓣之间,落下轻柔的一吻,宛如这晨间点上竹叶的露珠。
火渐渐熄了,瓮也渐渐见了底。云黎本来体质就差,这又是救人又是庙会,一晚上的折腾很是疲累。他照旧叮嘱了江昭不可走太远,便进屋歇息了。
第二日天大亮,云黎起床推开门,却未闻那句熟悉的招呼。他转头——竹林旁,一棵树苗替了他的位置,安安静静地站在那,洗净的瓦瓮筷碗、熄灭的篝火孤零零地躺在树边。竹林里,晨鸟声声,像是告别。
那日以后,云黎还住在这片为他而种的竹林旁,可是睡在竹林边上的人,却再未得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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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两人第一次相遇的故事,也是江昭遇见云黎的第一世。会以番外章的形式于下周一更新。
【补充一个小情节】:
江昭之所以在烟花柳巷走的这么熟练,一个是家住得近经常去吃面。(穿梭得很熟练)
另一个是,上班经常从那抄近路,可以多睡会晚起床。(坐马车天天经过,那场面看习惯了。)
【我是努力想把这个情节插正文里去,但是真的插不上啊他们两个这一章的氛围他俩不让啊啊啊啊我真的努力过了】
〔今日的逼逼赖赖〕
写古风篇章的过程,真的很心疼云黎。他最怕生离死别,却被迫记得每一段别离。
被他记住的那些人,无一不去轮回,被洗掉记忆。再归来,与他形同陌路,把他当做陌生人。
好在江昭懂了,懂了他这份孤独寂寞,甚至说要留下来,说喜欢他。漫长如极夜的生命里,终于亮起了一点火苗,哪怕知道他随时会熄灭,还是会忍不住靠过去,用手护住,好让他能亮的久一点,哪怕就一点。
可江昭还是走了,留下一个吻,然后不辞而别。
云黎不善言辞,文章也大多是江昭的视角。总担心他的这段心理传达不到位,便就在这里多说了几句。如果你能看到这里,懂云黎的人,便又多了一个了。
“仇人。”江昭说,“我差一点就能杀了他。”
清晨,云黎站在石屋旁。他今日起了个大早,想去山林里转转挖颗树苗,可刚出门,一个没法入轮回的鬼却蹲在门口。云黎叹了口气说:“鬼魂寿命不过七日,这愿望你等不到的。”他顿了顿又道:“况且你只是一魂鬼,又怎奈何得了一个活人。”
“可我不甘!!!”江昭愤恨,“那人坏事做尽,我为民除害,只是关键时候失了手,被他反杀。”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云黎沉吟。半响,他答道:“我可多给你三日时限。十日一到,无论愿望成否,你自去轮回。”曾是人时,他也尝仇恨愤怒,人同此心,他的不甘云黎自是懂。
见江昭应下,他便拉了他的手,推了些灵气进了他的魂体。“若你无去处,晚上可来这歇息。”云黎说,“魂鬼之体力量孱弱,晚间也不便在人界逗留。如若遇险,你在这附近我也能帮你三分。”
江昭连声道谢。云黎又叮嘱,下山后切忌不可触碰活人之身。又给他指了下山路,江昭便离去。
云黎回身拿了靠在石屋旁的铁锹,寻了条路便往山上走。鬼魂执念过深,便感知不到“眼”之所在,无法寻得黄泉路途。曾经土地公公提过的事,他当上小神仙一百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碰见,不由得好奇起这仇人究竟是何种人了。
何种都罢了,人间恩怨,从不是他能干涉的,予那魂鬼三日寿限已是仁至义尽。他徐步走在山间林海,四下张望,昨晚来这附近散步,见两颗柳树苗长得极好,便留了一缕神识做记号。
可这四下转了一圈,并未见那标记。他探出一抹神识,瞬息间便找到了地方。他拎着铁锹过去,一铁锹插进土里,没几下便刨出了树根,又把土一铁锹一铁锹填回坑里。江昭蹲在一边看,不解道:“你不是神仙么?神仙种树怎还用这铁锹。”云黎站在石屋边,填土浇水。这夕阳渐沉,得快些把这树栽好。他把最后一铁锹土铲进去,用铁铲使力把铁锹拍平,说:“用神力瞬息间便得成,总归失了不少乐趣。”
“种树有什么乐趣。”江昭撇头,看这石屋周围高高矮矮的树,问道,“这些都是你种的?”
“多半是。”云黎说。
“种这么多树做什么?”江昭问。
云黎却道:“不种树能做什么。”
“你就天天待在这山上?”江昭诧异,“不烦闷么?”
“不呆在这,又能去何处?”云黎说。
“你一神仙,怎活得这般无趣味。”江昭说,“走,我带你下山。”
“下山作何?”
“带你去人间。”
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往来喧闹。夜幕之下,江昭惊呼:“你竟真是神仙,竟能带着我飞!我这也算死而无憾了。”
“我不是神仙是什么。”云黎笑了。
“那奸人害人无数,我还以为,你也是被他害死的鬼。”江昭说,“喂喂,快看那!!”
袍袖被他一扯,云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边一对青龙被几人举着,于人群头顶上下翻飞,仿佛活了一般。阵阵叫好声于二龙爪下此起彼伏,引得江昭也叫了一声好。
他转头看云黎,云黎竟也十分欣喜。云黎说:“许久不曾得见了。”江昭便得意道:“你日日待山上,自是没见过这些个。这么大的庙会,几年才有一次,这舞双龙得更是少得很。”
“以后你可得多来这人间逛逛,总在那种树有什么乐趣。”江昭说。
云黎应了声,莞尔而笑。江昭道:“走,我们再去那边逛逛。”云黎应了话头,抬眼一看,天边日落西山,金光熔融。这时辰,得喊着江昭一块回去了,云黎想。他一转头,见江昭站定在一破落商铺后,四处街巷空空荡荡。云黎开口唤了他一声,却见江昭慌忙回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悄悄挪去一墙根处,探头望着什么。
云黎无奈,几步走过去,说:“你现在是魂鬼之体,他看不见你,你躲着做甚?”
江昭忸怩道:“这当人当习惯了,三天两头的,还转不过弯来。”话毕,他鬼心思一转,朝云黎指了指前面道:“那奸人就在前面,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便出了墙根,跟着那奸人一路前去,进了一宅院里。那宅子似是个荒废地,院里杂草丛生,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扔在院墙一角,上面落满了灰尘。那奸人抱着个破布包,四下张望,走去那墙角挑拣了个缺了条腿的凳子,拂去灰尘,坐了上去。
江昭悄悄绕到他身后,生前种种愤恨又起。前日利用魂鬼之能想害他性命,却被云黎拦住,再三叮嘱他已是往生之人,若想平安转世,绝不能对活人出手。
可大好时机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上下打量那人,目光忽的落到了那空了的椅子腿上,顿时坏心眼一转,抬手朝那椅背猛地一推。那人哎呦一声趴在了地上,椅子也顺势倒下,砸在了他屁股上。他抱紧了怀里的物什,坐起,惊惧地打量四周,像一只受惊的老鼠。
“我给你碰实物之能,可不是叫你这么用的。”
江昭敛了得意的笑,回身看着他,愤恨道:“这人心狠手辣。得罪他的人都被他杀了全家。无论孩童老人均不放过。我故友之子也死于他手。我没附了他的身算便宜他!”
云黎叹了口气,道:“做了损阴德的事,下辈子可轮不到什么好胎。你若真附身活人,那我也便只能……”
“有人来了。”江昭忽然道。云黎看向那院门,一带斗笠的年轻男子推门进来。还跪于地上那奸人手脚并用,慌慌张张爬了过去,两手哆哆嗦嗦抖开怀里的包袱,散了一地金银。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山风和煦,暖洋洋的春日落进他那盏白瓷杯里。江昭坐于一棵柳树之下,放下酒杯,看云黎把柳树扶进坑,幸灾乐祸道:“自古小人多得势。可这大势去了,竟要落个妻离子散的下场,连命都得求人拿银子来保。”
云黎不答,只一铁锹一铁锹将土埋进去。江昭见状,起身,发了芽的嫩柳条蹭过了他的肩膀。他只手扶住树干,好让云黎填平土坑。看着云黎埋头铲着土,江昭说:“你这里都是些柳啊桐啊的,好生无趣,若我身上还有银钱,定送你些不一样的。”
云黎笑道:“都是树罢了,有什么不一样的。”
“自是不同。”江昭说,“比如说桃啊杏啊,又能开花,到了秋日还能结果子。又或者种些竹子……对!你看你这地方这么大,能有片竹林定是清雅至极,到了来年还能挖笋吃。”
云黎把最后一铲土拍上,填平,说:“我无需凡人的吃食。”
江昭顿感无趣,说道:“你这神仙做得,当真乏味至极。”他回身坐回那柳树下,倒了盏酒,一递。他说:“魂魄之体不知饥饿又何妨,味道总能尝出几分。来尝尝这个,我刚才从那破宅子里顺的,还不错。”
他理了下衣衫,走过去于江昭对坐,接过酒杯,杯中酒装进了天上月。他举杯一抿。江昭问:“如何?”
他不懂酒,还是人时也没喝过几回,便就照实说了。江昭又给自己斟了满杯,杯里填满了清风孤月。“云黎,我还有几日时限?”他问。云黎低头算了算,说:“三日。”
江昭一愣,忽的笑了,笑影比夜色还要凄凉。
“合着今日竟是我的头七。”
云黎捏紧酒杯看着这杯中星夜,他心中忽然鼓噪起一种不知来由的心绪。若再予他些灵力,云黎想,或许还能多留他些时日。
他看着江昭站起身,面朝西方,杯里的酒被浇在了地上。
良久,江昭回身坐下,说:“云黎,你做神仙百年,可否有至交故友。”
云黎答,并无。
“同僚也无?”
云黎应声:“小神仙管辖方圆万里,不可擅离,无缘得见。”
“那我留下来陪你可好。”江昭说,“我父母亡故,友人已逝,连这头七都得自己祭奠自己,轮回也无甚意思。这人间我只认识你一人了,倒不如留你这,种树我还能搭把手不是?”
云黎垂着头,摩挲着白瓷酒杯,说道:“你留不下。时限一到,你若不去轮回,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可我若走了,你岂不是又要一个人对着这些树了。神仙长生不死,你若只有树作陪,该多孤独。”
“云黎,下辈子,你我二人还能得见吗?”
“云黎,待重逢,我再带你去庙会,去那人间……”
“云黎,我把这树送你。等我走了,让它留下来,替我陪你。”他说,“云黎,我知道你为何喜欢种树了。鬼活不过七天,人活不过百年。也只有树,几十年的寿命,不会和你说话,你也不用经历死别。”
“照这么说,下一世我还是不碰见你的好。”
“云黎,我心悦于你,你可知?”
“云黎,云黎……”
山风飒飒,吹散了晨梦。云黎睁开眼坐起,抬手捋了捋散落的银丝。窗外竹林声声,他抬眼望向那片竹林,清晨的光洒下,几颗竹子已经开了花。
耳畔似还响着那人一声声唤,他便也喃喃了一句那人的姓名。
然这山间,却只余声声竹叶孤寂地应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