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放心,你和少爷是不一样的。”香夫人用手帕擦着眼泪,哽咽了几声,后知后觉,“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回来很久了,你一直在哭,没注意到我是正常的,”赏南顿了顿,“陆及一会儿要来了,他说要来接我回家。”
香夫人的表情立马就僵住了,她止住眼泪,她凑近了赏南的脸,嗅了嗅,酒气很重,没有像她想象中的过会儿就没了,反而比之前更浓了。
“他怎么会来?”印象中,陆及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以前的陆绅也不喜欢,不管什么节日,街上有多热闹,陆绅都在家里看书写字。
“我给他打电话了。”赏南说。
香夫人:“……”
看着赏南无畏的表情,香夫人想的是:这枚小炮弹自爆了。
香夫人手忙脚乱的从包里掏出一瓶香水,抓住赏南的肩膀,对着他就是一顿猛喷,脖子,耳后,手腕,胸前,背后,甚至头发上。
玫瑰花和香根草的味道瞬间包裹了赏南,赏南本来就头晕,香夫人的这么一系列操作,让她以为自己被泡进了香水瓶子里,他眼前天旋地转,“太香了。”
香夫人再次凑近赏南嗅了嗅,她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反正她是闻不到酒精的味道了。
“陆家的规矩,未成年不能饮酒,”香夫人甚至都忘了看戏,“那米酒居然是葡萄酒做的,难怪那么好喝……跑题了,我是想说,我们可能会受罚。”
“这么严格?”赏南表情一呆。
“不过少爷那么心疼你,估计不会罚你,我就说不定了。”
“放心,我到时候就说是我自己偷偷喝的,”赏南虽然头晕,可脑子还是清醒的,只是嘴巴偶尔会不受控,“话说,陆家的家规是我哥定的吗?”
香夫人觉得这没什么不可以说的,赏南不仅已经知道了她和陆绅最大的秘密,还在今晚成为了偷喝酒的盟友,她回答说:“最开始的那版是少爷定下来的,最严重的后果也只是被陆家赶出去,但少爷死后,陆家后任的家主对家规慢慢作出了很多修改,很多有违人性的地方,比如一开始,家族中的女性没有资格参与家族产业的任何工作,还有要求每名嫁到陆家来的女性起码要产下两个孩子,诸如此类,还有很多很多。”
“现在陆荔和陆琪可为什么能参加继承人的选拔?”
香夫人:“是陆荔小姐自己向陆萧争取的,少爷在背后略微推了一把。”
陆荔是一个很莽撞胆大的女生。
“陆荔小姐说,不让她和陆琪可小姐一起选拔,她就给大家下老鼠药。”香夫人的表情一言难尽,“陆萧本想将她扭送出国,但被少爷偷偷拦下来了,并且……让人在大家的晚餐加了泻药,陆萧当夜吓得丢了魂,就答应了。”
赏南有些好奇,“我哥为什么不直接帮陆荔?”
香夫人看着赏南的脸红扑扑的,没忍住,伸手掐了一把,“权利要靠自己争取,如果是靠别人给予的,那就仍然不平等。”
赏南想了会儿,说道:“如果是我哥管理陆家,陆家会发展得比现在还要好,对吗?”
香夫人说:“那陆家将富可敌国。”
后面的戏,赏南没太认真看,也可以说是完全没看进去,他不仅惋惜陆绅的死亡,也为此感到痛心。陆绅是非常典型的达则兼济天下,却因为陆家那些人的私欲和贪婪死得悄无声息。
为了维持陆家的繁荣,他们杀掉了陆绅,他们以后还将杀掉他无数次,陆绅的尸骨,是他们眼中陆家最好的养分和肥料。
歌剧表演结束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镇长还上台即兴为大家演唱了一曲,赏南听完觉得更头晕了。
剧场里,人挤人,他们在镇长难听的歌喉里拥抱,接吻,跳舞。
也有人慢慢往门口走,场面热闹到有些失控。
在过道里行走的时候,几个小孩子从后方推搡着跑来,将赏南直接撞到了下面一排位置,他本来是由香夫人拽着帽子,香夫人怕他走丢了。
这么一撞,香夫人手里抓着的人就那么不见了。
香夫人看着底下那排位置,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中,她看不见赏南的身影,又被身后的观众推着往前走,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
赏南摔懵了,手指不知道被谁踩了几脚,他艰难地爬起来后才觉得痛。酒坛子居然没有碎,只是翻在了座椅上。
怕香夫人着急,赏南赶紧站起来往外走,只是他刚走了几步,他就被人抓住肩膀,隔着衣服,那只手几乎掐进了他的肉里,他被往后拖了几步,踉跄着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赏南惊慌地扭头去看,身后的人比他高了大半个头,身壮头大,却还戴着面具。
[14:趁乱,打劫的。]
果不其然,在14告知赏南以后,那人沉着嗓子开口了,“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你敢叫一声,我就直接把刀从你的后背捅进去。”
赏南头昏昏沉沉的想,他有个屁的钱,到了陆家,他就没见过钱,他连手机都没有,说起手机,赏南恍然想起自己身上的呼叫机,他被拖着往后走,对方也没注意到,他便小心翼翼地想把呼叫机掏出来,随便按一个按键,都会得救。
可惜人太多了,不知道是谁撞了一下赏南的手肘,已经被掏出一半的呼叫机掉在了地上,呼叫机从手中脱离出去的那刹那,赏南眼前一黑。
赏南绝望地想,那就祈祷谁能一脚踩在按键上边,随便哪个都行。
这剧场有些年份了,面积够大,奇奇怪怪的小角落也非常多,赏南被拖到了一个废弃的仓库,里边很多已经积了灰的表演服。
对方显然也松了口气,他面具底下的眼珠子转了转,凶恶地瞪着赏南,“给钱。”
赏南:“我没钱。”
“你放屁!”壮汉的眼神更加凶恶了。
他手里的短刀刀锋折射出寒光,手没抖,声音也没抖,赏南想,打劫想必已经是他的工作了。
赏南把自己的口袋都翻了出来,“真的没钱。”
壮汉似乎也没想到明明看起来富得流油的少年,居然身无分文,他的表情和身体出现了明显的僵化。
直到他瞥见了赏南手腕上的银镯子,在赏南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直接捏着赏南的手腕把镯子给扯了下来。
在看见镯子上面那颗蓝宝石以后,壮汉眼里流露出震惊与贪婪,看来今天不是空手而返,今天应该是大丰收才对——这镯子是银的,不值钱,但上面这颗宝石,起码也能卖好几万吧,今年一年都能不干活了。
壮汉眼底的喜色藏都藏不住,他将镯子收在了口袋里,动作一顿,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年,“还有没有?都给我。”
“没有了。”赏南本想反抗反抗,但看着对方这块头,估计一拳能把自己的头都打掉,就打消了反抗的念头。
被抢走的镯子是陆绅送给他的,是第一份礼物,赏南眼神细细地描绘着眼前这个人,打算等自己安全以后,再来找出这个人。
[14:不用记,这是镇子上的屠夫,姓张,爱好是喝酒赌博。]
屠夫不信赏南的,因为刚刚他也说自己没有钱,可手上却有这种好东西,他要扒光对方的衣服,好好检查,富人比狐狸都要狡猾奸诈。
赏南看见对方的神色变化后,皱了皱眉,他被拽着衣领拖到了屠夫跟前,闻见了对方身上动物血的腥味和油腻的生肉腥臭。
这股味道让赏南的五脏六腑都翻腾了起来,他没忍住,“哇”一口,直接对着屠夫的胸口大吐特吐,呕吐物顺着屠夫的衣服哗啦啦往下淌。
“你他妈的找死!”屠夫恶心得差点也跟着吐了,他直接一把扯掉了赏南的斗篷疯狂擦拭着自己身上的呕吐物,再又想去剥赏南的外套。
手还没碰到赏南,本来弯着腰温顺得跟小羊羔似的少年突然直起身,扬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头上。
这是仓库,地上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赏南吐完以后趁屠夫在擦着自己外套的时候,悄然翻出来一根凳子脚。
屠夫惨叫一声,捂着头后退了几步,趁对方现在没有还手的机会,赏南冲过去又是狠狠几下,顺便从屠夫口袋里掏出了被抢走的镯子。
他不能和这个屠夫纠缠,怎样看,他都没有胜算。
赏南紧张得直咽口水,酒劲在这个时候冲到头顶,他脚步不稳地往门口跑,手还没碰上门把,就被一把拖住了后领口,屠夫力大无穷,领子勒住了赏南的脖子,几乎令他窒息。
“敢打我?妈的看我今天不弄死你!”屠夫举起刀,他平时熟练地宰杀牛与猪,宰杀一个人也是轻而易举。
屠夫单手将赏南拎了起来,接着重重摔在了地上,第一下赏南便觉得自己被摔得浑身散了架,屠夫弯下腰来,又重复了几次。
在屠宰场,杀兔子和猫狗之前,最好都先将它们摔个半死,那样可以避免挣扎,屠起来比较方便快捷。
赏南的面具已经掉在了地上,屠夫才发现这个小崽子居然长得这么好看,想到他很快就要一刀把对方宰了,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冰冷的刀锋挨上了赏南的脖子,动脉剧烈地跳动起来,屠夫比划着位置,完全没有把这小崽子的挣扎放在眼里,猫挠一样,他可以直接扭断对方的脖子,但比起扭断脖子,他更加喜欢先放血。
[14:你上个世界攒了一亿的积分,但兑换一个刀都砍不烂的身体需要三分之二,还只能维持两分钟,兑吗?]
赏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呼吸急促又微弱,浑身没有哪一处是不疼的,甚至连刀锋贴在了脖子上,他都迟钝地感受不到。
14没等到回答,它准备先拿它自己账户里的积分兑换。不管怎样,它都会护着赏南的,这是一个很靠谱的宿主,它不想失去对方,希望怪物能在它的积分被兑到零之前赶到。
14都已经在检索系统功能了,就要输入支付密码时,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了,地上的灰尘都被震荡了起来。
屠夫的动作猛然停下,尽管刀锋已经沾上了鲜艳的血色。
是陆及,屋内灯光昏黄,但并不影响怪物的视力,陆及看清了屋内的景象后,微微蹙眉,它抬手打开了另外几盏灯的开关,屋里骤然明亮起来。
它神态太自然,姿态太优雅,进来时还不忘顺手关上了门,屠夫觉得对方有些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直到屠夫的目光落在对方推在门板上的手背上,那不是手背,那那那那是骨头,一点肉都没有,五根修长的手指骨头。
灰尘如雾一般缓慢落地,陆及关上门后,缓缓转身,它几乎都没看赏南,而是迈步向他和屠夫走去。
“你你你你别过来,”屠夫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但一定是为了给手下这个小崽子出头而来的,他举起刀,“你再走一步,我就杀了他!”
他话音刚落,陆及已经走到了他的眼前,骨骼漂亮的颅骨在灯下像是被釉上了一层温润的漆,这架骷髅抬起手,掐住了屠夫肥胖的脖颈,指骨不断收紧,不断收紧,“噗呲”一声,几根指骨的第一节 穿透了皮肤,扎进了肉里,血管紧挨着坚硬的骨节,血液渗进骨节之间的间隙。
屠夫的脖子被捏成了细细一扎,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东西,恐惧和疼痛令他无法发出声音。
陆及将屠夫丢了出去,屠夫强壮庞大的身体撞上墙壁,又摔在地上,脖子上几个血洞不断往外冒着血,屠夫用手捂着脖子,张大嘴,求生的意志在这一刻到达了巅峰。
解决了屠夫之后,陆及才蹲下来,他恢复人类的面容,眉目间的疼惜无法隐藏,他准备将赏南抱起来,但却看见了自己手指上裹满了了红色的液体。
陆及撩起衣摆,直接用自己的衣服擦干净了手,掏出口袋里的手帕,俯身擦着赏南脸上的灰尘,那些摔出来的淤青只能找医生,脖子的刀口也异常刺眼。
按着手帕的纤白手指又变成了节节分明的指骨。
这时,赏南的眼皮抖了抖,他睁开了眼睛,浑身散架一样的疼痛,让他每呼吸一次都能感受到疼痛的加剧,屠夫把他当屠宰场的动物一样狠狠在地上摔打了几次。
“14,把疼痛给我抹了,不管多少积分,直接扣。”
14动作很快,赏南瞬时就觉得呼吸通畅了许多,也能开口说话了,只是身体自主性非常差,毕竟受伤了。
“哥……”
陆及膝盖跪在地上,弯腰把赏南抱了起来,他身上有令人感到心安的药水的清苦味道,他语气充满歉意,“你邀请我同你一起来看表演时,我应该陪你一起来的。”
赏南几乎动不了,他甚至无法抬起手臂,只不过只要感觉不到疼痛,跟平时也差不多,赏南目光往那个屠夫身上看,“你送给我的镯子……”
“陆香会取回来的。”
“他会死吗?”
“不会,陆香会帮他呼叫医生和警察,”走到门口时,陆及还没忘关上灯,“他一定是被不知名的野兽袭击了。”
不知道为什么,陆及现在越温柔,赏南越不安。
陆及抱着赏南从后门一走出去,香夫人就迎了上来,她的脸色煞白,一定不是被冻的。
赏南的额头和脸颊两大片青紫,青紫中间是被擦掉的皮,露出血红的肉,看着就疼得要命,偏偏赏南还对她笑。
“香夫人,我被一头猪打劫了。”
香夫人心口发疼,她打开车后座的车门,直到赏南被放到后座,她才低声说了句抱歉。
陆及站在车外,看了会赏南,才慢慢抬起眼,“要记住这次教训,再有下次…..陆香,我拿你怎么办呢?”
陆香的眼泪几乎瞬间就涌了出来,她直直地跪下来,她跪的是陆绅,是将她从黑暗里拉出去的主子,“是我的失职,我不推卸责任,没有下次了。”
她知道陆绅是个很好的主子,她更加知道,陆绅不会拿自己和小南做比较。
她和小南的角色不同,但陆绅越不怪她,她就越难受。
陆及将陆香扶起来,“我没有怪你,我也有责任,我们不会受伤,这些人对我们造成不了伤害,于是我们便松懈,我们忘记了小南是会流血受伤的。”
“把眼泪擦一擦,再去处理那头猪的事情。”陆及说。
赏南现在恢复了些,他艰难地抬手,扯了扯香夫人的外套衣摆,“香奶奶,还有那坛酒,也在那个仓库里,记得帮我带回来。”
香夫人脸一僵,这是第二次自爆。
陆及疑惑,“什么酒?”
赏南往外面挪了挪,他朝陆及勾勾手指,示意陆及弯下腰,陆及看了一眼香夫人之后,弯下腰来,赏南仰起脸,对着陆及哈了一口气。
他哈完这口气,扬起嘴角,露出得意的笑。
香夫人看见这一幕,没有任何停顿的,转身一路小跑着往剧场仓库去了。
陆及闻出了酒精的味道,再看着赏南迷蒙的眼神,才知道对方并不是疼得要哭不哭,而是,喝醉了。
“陆香?”陆及直起身,却发现陆香早就跑没影了。
“……”
陆香很快便找到了那个仓库,她居高临下看着那呼吸已经非常微弱的屠夫,狠狠踹了对方几脚。
赏南是陆及疼爱的孩子,自然也是她的孩子。
陆及留下了一辆车等香夫人,他要先带赏南回去看医生。
赏南头晕得厉害,这种晕是积分都无法抹掉的,他在碎碎念,“与其让你自己发现我喝酒了,到时候背着我去找香夫人算账,不如我自己老实交代,你别怪香夫人,我们都不知道这个米酒有这么高~~~的度数~~”
赏南一边说一边抬高手,直到手背撞到了车顶。
陆及握着赏南的手腕,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不疼?”
赏南回想着之前疼痛的位置,他皱着眉,“肋骨、肩膀、头、脖子、后背很疼。”
陆及伸手想摸摸这遍体鳞伤的孩子,但却不知道如何去触碰——露出来的皮肤几乎都有面积不等的擦伤和淤青。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受过伤,更加感受不到疼痛,以至于忽略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可以伤害到赏南。
他已经无法理解前不久的自己曾想将赏南抛弃在这个世界里。
如此危险的世界,试问他如何忍心让他的孩子独自去摸爬滚打,连沾上灰尘都最好不要,就让赏南永远生活在他制造的童话世界里。
[14:黑化值再减10。]
赏南有些莫名,他确实弄不懂陆及了,难不成是因为陆及喜欢看他被揍?
如果是的话,赏南想,那还挺值的,只不过这样的打只能挨一顿,因为他会有被打死的可能性。
车驶进山林里,车内没开灯,只能依靠路灯晃进来的微弱光芒,赏南靠在车座上,半迷糊地打着瞌睡。
陆及看了他一会儿,倾身过去,将赏南散开的外套扣子扣上,少年胸膛单薄,呼吸时缓慢地起伏,睫毛又细又长,脸上的伤让赏南此刻看起来格外脆弱可怜。
“小南?”陆及唤了他一声。
“嗯。”赏南听见陆及叫自己,努力睁开眼睛,当看着陆及近在咫尺的漆黑眸子时,他像望进了两个黑洞,心神一凝。
“不要娶妻生子,永远留在我身边,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陆及轻声说道。
前半句说得太轻,赏南只听见了后面的,所以没多想,直接应了,“好。”
陆及弯唇一笑,青年的笑温柔如当空的月光,但沉寂几百年的野心却在心底乍然苏醒。
他的孩子,总不能一直是一个病秧子的小跟班。
应该做家主最宠爱的小少爷。
第42章 白骨吟
医务室的灯全部都打开了,王医生带着助手和几个护士等待在门口,陆及抱着赏南出现在走廊的时候,王医生神色一凝,他大步走过去,口罩底下的声音听着严肃又担忧,“小南伤得很严重?”
脖子上那道口子已经结痂,看着有些严重,但想来应该只是破了皮,伤口并不会太深,再就是脸上有两片青紫。
陆及将赏南交给医生,“好好做个检查吧。”
赏南是昏死过去了,不是睡着了。
酒醉加那几下重摔,已经超过了一个小男生的身体承受极限,14只能让他感觉不到疼痛,却不能真的消除赏南身体上所收到的伤害。
陆及在外面的长椅上坐着,眉目沉静平和,他生了多年的病,从马背上摔下来后,他便像宅院里那几棵枯死的树,树叶可能还青绿着,树干却早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养分,风稍微一大,就会拦腰断开,即使不断,青绿的树叶也会因为长时间失去营养支持而逐渐枯黄。
但他是陆绅。
他并不完全是陆及。
走廊两边的窗户都开着,前不久刚消过毒,便于通风换气。风从西面灌进来,贯穿了整条走廊,再从东侧的窗户挤出去。
陆及垂着眼,脸色苍白,但冷得令人抓狂的走廊里,一声咳嗽都没有响起过。
隔了很久,王医生拿着检查结果出来,一站在走廊里,他就冷得直打哆嗦,他朝陆及走过去,站定后,将结果一项一项的向陆及说明清楚。
“有轻微的脑震荡,脖子上是刀割伤,伤口不深,但为了防止感染,所以我们给小南打了一针疫苗,后背有不同程度的淤青,我已经开了药。”
“小南摔倒了脑袋,我们做了头颅检查,内里没有发现出血迹象,但这几天还是要特别注意,如果他出现头晕呕吐的症状,就要马上过来再检查。”
陆及“嗯”了声。
王医生犹豫了会儿,试探性地说道:“您脸色好像不太好,需要做个检查吗?”
闻言,陆及自嘲般地笑了,“老毛病了,不必紧张。”
此刻,走廊里只有陆及和王医生两人,身为医者,病人什么身份不重要,让疾病康复才是他的首要任务,他担忧地看着陆及,“上次检查还是两个月前,陆先生很关心您的身体情况,就算是为了让陆先生安心,少爷你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王医生口中的陆先生就是陆萧,陆萧可以说是这个世界里最关心陆及身体如何的人,他对陆及的关心甚至远超一位父亲对一个儿子的关心。
陆及咳嗽了几声后才回答王医生,“我现在感觉还不错,我想,我应该有可能会好起来。”
他笑着,乌沉沉的目光如春日的湖一般温柔荡漾。
陆及这样说,就是不想死的。但落在王医生的眼里他却倍感心酸,陆及已经不可能好起来,他寿命最多还剩三五年,可尽管如此,王医生也还是想要再从死神手里争取一些时间给陆及——陆及真的是太可惜了。
医务室里,医生助手和护士还在给赏南身上的淤青抹药,陆及把他当宝贝一样养着,皮肤也显露着主人到底被养得多娇气,背上的淤青像被糊上去了大块颜料,原本的肤色穿插其中,将淤青分成不规则的几大块,连膝盖和小腿上也都有撞击伤。
去接赏南的路上,陆及想了一些事情。
一开始想的并不是赏南,而是他看着当初被嫁出去的长姐在过了一些年后,每每携相公孩子回家来探亲时,脸上笑容洋溢,可以看出她过得很幸福,生活顺意。而最初因为舍不得女儿出嫁的大伯母大伯父,也会在每次长姐回家时早早等在门口迎接,但他们看起来很高兴,再没有像长姐成亲当日那样哭过。
疼爱子女的长辈都会真心的为自己子女过得好而开心。
陆及坐在后座,看着空旷的田野,他将伯父换成自己,将长姐换成赏南,而后问自己,他会像大伯父那样真诚地为赏南有了自己的家庭而感到开心吗?
答案是不会。
换个思路呢,如果赏南未来带着心爱的姑娘和男生,站在他的面前,开心地向他介绍这是自己的爱人,他会由衷的产生喜悦吗?
答案仍是不会。
他的孩子,自然到死都应该只在他身边,他不介意赏南将他当作父亲,当作兄长,当作陆家一个萍水相逢的大好人。因为他可以是赏南的父亲,也可以是兄长,或者是大好人。
但如果是相伴至死的话,陆及认为爱人这个身份更加适合自己和赏南。
赏南昏昏沉沉的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或许是积分兑换的时效已经过了,赏南一睁开眼睛,立马就被后背的疼痛疼得一个激灵,他立马让14再给他续上。
天已经完全亮了起来,但却还蒙着一层雾,墙上壁钟的指针指向九点,他睡了一整夜,最后的印象停在昨晚在车里和陆及对话的场景。
虽然遭了一场罪,但是却换来了陆及不再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接给了答案,赏南还是觉得很值的。
他一把掀开被子,被子蓬软像棉花,巴掌拍在上边,“嘭”一声。
房间的门也正好是在这个时候开的。
赏南躺在床上没动,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陆及,陆及脸色居然比昨天看起来要好一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醒了?”陆及在床沿坐下。
赏南把掀开的被子又拽了回来,盖住半张脸,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陆及的眼神怪怪的,和之前不太一样,温柔里面还夹杂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但陆及本身就是非常温柔的人,所以如果不仔细感受,根本无法察觉到之中的不同。
“感觉比昨天好些没有?”陆及以为赏南是觉得冷,伸手把被子压实了些,弄完后,他说道,“你身上的伤每天都需要上药,你是去医务室让医生给你上,还是我给你上?”
赏南犹豫着,“医生吧。”
他知道自己的伤大概在哪些位置,他不太好意思,他觉得自己和陆及的关系还没有好到让陆及给自己上药。
陆及没说什么,拍了拍被子,“我让陆香去给你做早餐,想吃什么?”
“只要是香夫人做的就可以。”赏南回答完,语气忽然一顿,“哥,你昨天没罚香夫人吧?”
他知道陆绅是个怎样的人,也知道现在是骷髅的陆绅是个怎样的人,他再温柔,都无法抹去他原本的身份,所以香夫人昨天才那样害怕。
赏南的话让陆及失笑,“我为什么要罚她?因为你喝酒了?那受罚的不应该是你吗?”
陆及的三连问直接让赏南脑袋当机了,他本意是想对香夫人表示一下关心,没有要让自己受罚的意思。
见赏南愣住,陆及俯下身来,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陆及神态自若地问:“陆香把那坛米酒带回来了,你要是喜欢的话,每天可以少饮一些。”
赏南是躺在床上的,所以他很被动,虽然他已经感到了一些不自在,可想到陆及之前跟这好像也差不多,他眨了几下眼睛,连眼神都好像被陆及限制住,无法去看别处。
“香夫人告诉我说,陆家的家规不让未成年人饮酒。”赏南小声说。
陆及说:“没有一点都不让饮酒,可以少量,当然,十六岁和成年后的量是不一样的。”
知道香夫人没有被罚,赏南就放心了,接下来,他回答陆及的话,“好……好的。”
陆及没有在赏南的房间待太久,他似乎有事情要做,和赏南说了会儿话之后就走了,在他走后,赏南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卫生间草草洗漱后又躺回到了床上。
香夫人端着早餐进来的时候,赏南又快睡着了,身体在恢复期,赏南完全无法抵抗这种疲惫感,他靠在床头,吃了小半碗馄饨,把碗递回给香夫人,说:“我哥说未成年可以饮酒,但不能喝太多。”
香夫人一怔,随即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那应该只针对你吧。”
赏南:“……”
见赏南不说话,香夫人叹了口气,接着说,“除了你,我从没见少爷对谁这么好过。”她已经觉察出来陆及的不对劲了,几百岁,她和陆及都不是白活的。
赏南看着香夫人,不解道:“为什么突然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