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还是会忙里偷闲地去师父家坐坐。最近他总是心浮气躁,雕会儿木头能让他平静一些。
听说霍域的亲妈来过几次电话,想让他申请国外的一所大学;听说霍云宽先是发了脾气后来冷静下来又认真问过霍域的意见;听说那所大学很不错,所在的城市也很美……
都是听说。游弋没有跟霍域聊过,霍域也从未跟他提起。他知道霍域不会去的,不跟他说一定是因为看他最近状态不好,不想再跟他讨论这种根本不值得纠结的问题。可他为什么也没有问呢?因为极偶尔的时候,他会觉得霍域走了比较好。
天天见,天天想念,心里堆起了高塔。一层喜欢叠一层亏欠,一层眷恋叠一层妄念,叠到后来,不伦不类,一把推倒,满地荒唐。
十八岁的游弋意识到,他的喜欢就像在两块石头夹缝中生长的树,一点点长根,一点点长叶,枝繁叶茂的那天也就到了把两个人都掀翻的时候。
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霍域面对他的时候总是无奈的、不解的,同时也是极其耐心的。明明换了一百八十种工具都没能撬开他那张嘴,霍域却像是无知无觉般一试再试、一等再等,用不完的耐心。
游弋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的喜欢变成了厚重的枷锁,锁住了自己也困住了霍域,他不得不想,或许霍域走了也好。
分开几年,说不定心里那些杂念会变成一片荒芜,到时候一把火烧尽换个新生,他们就能清清白白回到从前。
后来他又想,霍域那位亲妈说不定依旧不靠谱,把霍域交到她手里还真不能放心,再者说,霍域那张挑食的嘴还是更爱吃中国菜。于是他又想,不如还是自己走吧。
找了一个于茉莉和游景中都早早回家的晚上,游弋把他想申请国外学校的想法跟他们说了。
于茉莉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了?小域也要去那个学校?没有啊,那天秋荷还说他不肯出国呢。”
游弋摇了摇头,非常平静地说:“不是,只有我自己”。
于茉莉愣住了,游景中也愣住了。
这显然太不正常了。于茉莉往游弋那边靠靠,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眼睛问:“儿子,跟妈说,怎么了?跟小域吵架了?”
游弋勉强笑笑:“没有”。可没有的话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找不出一个可以说服他们的理由。
沉默片刻后,他开始没有感情地背诵一早准备好的词儿:“学校我看了,雕塑专业是世界顶尖的,气候很好,距离也不算远……”
他一条条说下去,于茉莉和游景中一直盯着他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就像忽然不认识他了一样。以他们十八年来对游弋的了解,他就不可能会主动想跟另外三个人分开,尤其是霍域,即便逼不得已也一定会哭天喊地,怎么可能这么冷静地在这儿分析来分析去的?这还是他们那个把霍域捧在手心都怕摔了的儿子吗?
游弋滔滔不绝了半天,发现他爸妈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脸茫然,于是他停下了。
其实他也说不下去了。每说一句,心里就会自动冒出一句:那里再好都没有霍域。
一家三口全沉默了,客厅里落针可闻。
游景中两手交握在一起,思忖半天总算开了口:“儿子,不管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都可以跟我们说,你想做什么决定也千万不要一时冲动,还有时间,我觉得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不”,游弋立刻摇了摇头,“我考虑好了爸,考虑了很久了。我是有点儿事儿,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但是你们放心,我自己能处理好。”
游景中眼神沉沉地落在他身上,忽然怀念起以前那个皮猴子。以前的游弋尽管皮但总是没心没肺,如今的游弋,心思竟然深重到连他都看不分明了。
可他看到了游弋掩藏起来的痛苦,于是他说:“那我们不问了,你什么时候想说随时找我们,学校我了解一下,你也再好好考虑考虑。”
游弋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游景中走后,于茉莉又在沙发上陪他坐了一会儿。一向大大咧咧的于茉莉难得露出了柔软的一面,叹了口气说:“儿子,你们四个一起的话,不管走到哪我都是踏实的,可你忽然要一个人走,妈真有点儿放心不下。”
“我还得回来呢”,游弋看着他妈笑了笑,“我离不开你们。”
于茉莉半开玩笑道:“那可说不准,我原以为你也离不开小域。”
这句话落下,游弋挪开视线狠狠闭了闭眼。全身上下的骨头挣扎着疼,呼吸都滞了。
过了好半晌,他向后一仰靠到沙发背上,忽然问了一句:“妈,你爱爸吗?”
“当然”,于茉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什么呢浑小子。”
“这么多年过去是爱情多一些还是亲情多一些呢?”游弋又问。
于茉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说不清了,爱情也很多亲情也很多,具体哪个多一点还真说不上来。”
游弋点了点头,声音很低地说:“妈,如果爱情需要跳过悬崖才能得到,一不小心还可能摔个粉身碎骨,而亲情只需要你站在原地或者退后一点儿就能安安稳稳地得到,你怎么选?”
“我啊?我粉身碎骨,我可不会委曲求全。”
游弋摇摇头:“我不一样妈,我胆儿小,我要一点儿亲情就够了。”
于茉莉看了他半晌,话到嘴边还是没问出口,最后只笑着捏了捏他的肩:“不管你要什么,妈无条件支持你。”
游弋仰起头闭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靠过去抱了抱于茉莉,说了一句:“谢谢妈,我爱你”。
一家三口达成了某种默契,谁都没有对外说游弋打算出国的事儿,可没过多久霍域还是知道了。
那天,他俩复习完打算放松一会儿,于是登上了那个好久没上的种菜游戏。
游戏出了新版块,加入了一些小游戏,过关之后可以得到金币奖励。霍域过得快,游弋不擅长小游戏,怎么都过不了。过到后面他烦了,干脆跟霍域说:“你来帮我过,我不玩儿了。”
没一会儿霍域就过来了。游弋把椅子让出来,给他冲了杯热巧克力:“来,您上座。”
“不叫哥了?”霍域带着笑问他。
“哥,您上座,行了吧?给你嘚瑟的。”
霍域笑着点开了游戏,游弋就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看他玩儿。
两人一边玩儿游戏一边斗嘴,一切都很美好。屋内的温度刚好,巧克力的甜度刚好,灯光的柔和度也刚好。两人之间的氛围难得轻松,直到右下角弹出了新邮件提醒。
霍域下意识看了一眼,扫了个大概。本来他并没有多想,可游弋愣了一瞬紧接着就慌慌张张地挪开他的手去点叉,点完叉又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霍域不动了,也看着他。
那封邮件的主题是XX大学申请条件。游弋最近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资料,但他还没有跟霍域说,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屋内原本刚刚好的光线徒然变得斑驳刺眼,横冲直撞地穿梭在两人中间,生生把很近的距离劈了个四分五裂。
两个人对视着、沉默着。有那么一瞬间,游弋想找个理由先搪塞过去,可他瞒着霍域已经不安,更不忍心再骗他。
此时的霍域眼神中带着困惑和惊讶,睫毛一下一下抖动着,瞳孔乌沉沉不见底。
游弋看了他一会儿,闭了闭眼,没做任何解释,只说:“抱歉”。
颤抖的声音落下,喉结滚动,再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想起霍域刚刚过去的十八岁生日。
那天,他俩也是站在屋顶上,霍域搭着游弋的肩,仰起头看着满天繁星说:“我十八岁的愿望是游弋永远快乐,永远在我身边。”
他很少这样直白,配上那晚温柔的晚风简直像在说情话。游弋知道自己这么长时间的不对劲让他不安了,可他还是没能给出一句承诺,他也害怕。
他掏出兜里的木雕Q版霍域,塞进他手里,只说了一句:“小芋头生日快乐”。
霍域捏着看了半天,不太满意的样子:“只有我?为什么不做两个?”
此时,霍域直直地看进他眼里,平静地问:“你要走?”
游弋咬着牙点了点头。
“好。”
霍域留下这个意味不明的“好”,起身离开了。
游戏里的音乐还在继续,热巧克力的香气还在随着蒸汽缓缓向上,可屋内忽然变得空空荡荡,游弋的心也像被生生掏空了一般。
第二天霍域没起床,游弋去叫他,他说头疼请过假了。
下午游弋早早回了家。林秋荷说霍域睡了一天,饭都没吃。
游弋去厨房端了粥,敲了霍域的门。
霍域把被子拉下来一点,看着他进门,看着他把粥放在床头,看着他那张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问他:“有什么想说的吗?”
游弋坐在床边,垂着头捏着手,沉默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霍域揉揉太阳穴坐起来,拽过他的手,摩挲着他掌心掐出的指甲印叹了口气:“行,我知道了。你走肯定是因为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既然你决定了,那咱们就按你的决定来。但是,我走,你留下。”
游弋猛地抬起头看他:“不,我……”
“听我说”,霍域打断他,“你走了是无亲无故的,我放心不了。我走至少那边还有我亲妈。你知道了吧?前段时间她找过我。爸说了,她挺真诚的,也没想非得怎么样,就只是觉得那个学校很好,想让我过去。我也看过了,学校其实很适合我,专业也是顶尖的。当然,如果我愿意的话,她想跟我交个朋友,偶尔见个面吃个饭,就这么简单。”
“不不不,不行不行”,游弋语无伦次地摇着头,鼻腔窜起一股酸麻直冲眼眶,咬肌动了又动眼睛里还是蓄上了水雾。
霍域用手蹭了蹭他的眼角,目光很轻很柔地看着他,无奈中带着心疼:“这几个月我一直问你你一直不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说实话,有点儿挫败。不过我也想通了,如果你需要时间,那我们就慢慢来,即便我走了你也可以随时找我,只要你需要,我马上就回来,好吗?”
游弋看了他半晌,嘴唇一直在抖,眼睛眨了半天却没憋出一句话。周围的空气都轻飘飘的,霍域也轻飘飘的,像要飞走了一样。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抱霍域,头也像忽然失了力一般,直直地垂在了霍域肩上。
脑袋里天旋地转,耳朵里都是嗡嗡嗡嗡的声音,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一定是假的吧?一定是场梦,不然他和霍域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用力咬了一下口腔里的软肉,是疼的。游弋更难过了,这样的怀抱,这样的温度以及让他如此迷恋的栀子香气真的都要告别了吗?
他用力抱着霍域,眼泪止不住地流,心里说了千万遍我爱你,落到嘴上只剩一句苦涩的:“对不起”。
那天他们安安静静地抱了很久,时钟滴答滴答往前走,粥也一点点变凉。后来腰都酸了、手都麻了,窗外忽然开始打雷,又下起了大雨,他们都没有动。
游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道无解的题,单单是下笔写一个解字心都在揪着疼。他护了十几年的人,一会儿看不见都忍不住要担心的人,现在却要亲手推开,这太难也太疼了。
今天的雨好像加了盐,疯狂地越过玻璃窗毫不留情地打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霍域的话也异常苦涩,他说:“你走我真的不能放心啊,放心不下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留下,我知道你好好的我也就能好好的,好吗?听我一次吧游弋。”
游弋咬着牙没说话,良久才微微抬起眼。霍域的肩头洇湿一片,他悄无声息又小心翼翼地在那片布料上印下一吻,终于嘶哑着声音说:“好”。
过了一会儿,林秋荷跑上来敲门,声音很急切。
霍域跳下床去,顺手递给游弋一张湿巾让他擦眼睛。
一打开门林秋荷就着急忙慌地说:“刚刚新闻说美术馆前面的路淹了,你哥今天在那边,电话一直打不通。”
她都没注意到游弋的眼睛是肿的,抓着霍域的胳膊很急切地问:“怎么办?要不报警吧?”
霍域拉着她进来坐下:“妈你先别着急,可能是下雨信号不好。这样,我给罗老师打个电话,他就在美术馆边儿上住,先问问情况。”
那边罗青意接到电话马上站起身,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立刻皱了眉。外面的积水已经到了小腿的位置,路上寥寥行人举步维艰。简单跟霍域说了下情况,他随手拿了把伞就要出门。
霍域赶紧说:“外面淹了罗老师,你出去不安全也过不去,先等等吧,大概率只是信号不好。”
“好,那我看着点儿,雨小了再说。”
他这么跟霍域说,但挂了电话之后还是立刻找了双雨靴出了门。
他家离美术馆确实很近,拐个弯就到,可今天雨大风急,路又被淹了,每走一步都很困难。
先是外套湿了,后来头发也湿了,手上脸上全是水,脚下需要用力绷着才能踩实,雨伞雨靴都成了无用之物。
湿漉漉的长发坠在脑后,大风又把碎发胡乱地贴到了脸上。
太狼狈了,但罗青意一步都没有停下。有些情绪一直存在,他很清楚只是刻意忽视。今天的雨冲刷掉了镜子上的雾,让他清楚直白地看到了自己。心像一张被风卷到空中的纸片,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脑子里已经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快点见到人。
走到美术馆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浑身都湿透了。美术馆门口意外地热闹,一群人站成一排,大声地在喊着什么。
天色乌沉雨又太大,他看不清这群人中有没有霍荻,视线慌张地来回梭巡。恰好路灯亮起,罗青意抹了一把脸,目光穿过昏黄路灯,穿过急促雨幕,准确地捕捉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似有所觉般转过来,看到他的瞬间马上惊喜地笑起来:“罗老师,你怎么来了?”
罗青意也笑了。他不合时宜地想,他们之间好像总是伴着雨,狼狈一路相随。他自卑、怯懦、躲躲藏藏,直到今天才忽然明白——原来爱这东西如此疯狂。不管是被雨淋湿了还是鞋上溅了泥点子,在霍荻眼里他一定都是好看的,都是美的,正如他现在看到这样狼狈的霍荻却只想冲他笑一样。
霍荻全身也已经湿透了,正跟一群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一起“运输”小孩儿。下午这些孩子在美术馆参观,结束之后有些家长来晚了,被截到了半路,带队老师就带着孩子们在美术馆门口的长亭里等着。
没想到雨越下越大,亭子很快被淹了,老师只好把孩子们一个个抱到石桌石凳上。霍荻他们看见了,蹚着水出来,隔几米站一个人,以接力的形式抱着孩子们往美术馆送。
罗青意看明白之后,二话不说也跑过去帮忙。雨越下越大,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两人没顾上说话。直到把十几个孩子都传进去之后,霍荻才朝罗青意跑过来,拽着他的手往屋里跑,边跑边问:“你怎么来了?”
“霍域给我打电话了,你电话打不通”,罗青意朝他喊。
霍荻也喊:“噢,可能是进水了。”
大雨中,他声音爽朗,喊得很开心的样子。喊完也不看路,就看着罗青意傻乎乎地笑。罗青意也看着他笑。
雨是伴奏,风是节拍,脚下溅起的水花像雨中烟火。
罗青意抬眼看了看屋里的一堆人,忽然停了下来,也拽停了霍荻。
他有话要说,迫不及待,还得背着点儿人。雨哗哗打到脸上,他眼睛都睁不太开,声音却格外清晰透澈:“霍荻,我一直都很喜欢你,现在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霍荻愣了一瞬,恍惚间在大雨中看到了梦幻彩虹。没有一丝停顿地,他用力拉了一下罗青意,直接而莽撞地亲了上去。
湿漉漉的衣服,湿漉漉的唇,贴在一起的刹那,七色彩虹生出了五彩斑斓的花。
屋里的大人们隔着窗看过来,起哄的、鼓掌的,忙着捂小孩儿眼睛的,天地间好像忽然欢腾起来。
种种嘈杂中,罗青意还是听到了自己咚咚咚咚的心跳,也听见了霍荻那句:“我爱你罗老师,我当然愿意。”
霍荻打电话去了,带队老师也在不停地联系家长,跟他们汇报情况。罗青意和其他人一起,拿了毛巾给孩子们擦水。
那边的霍荻在电话中问:“妈,着急了?”
“也没太着急”,林秋荷说,“小域和小弋在,他俩给我分析半天说肯定没事儿。”
“嗯,没事儿,不光没事儿还有意外收获”,霍荻笑着说,“我有男朋友了妈。”
“嗯?”林秋荷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罗老师?你之前说的人是罗老师?”
霍荻“嗯”了一声。
林秋荷顿了顿,还是一贯温温柔柔、波澜不惊的语气:“行啊,罗老师人很好,般配的般配的。恭喜你儿子,让罗老师有空来家吃饭。”
“好咧。”
挂了电话之后,林秋荷有片刻的愣神。霍域看她一眼问:“我哥跟罗老师在一起了?”
“嗯”,林秋荷看看他又看看游弋,“你们也知道?”
“知道啊,他太明显了”,霍域笑着说。
游弋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他们没说话。
林秋荷叹了口气,坐回沙发上:“哎,别的我什么都不担心,罗老师人那么好,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这条路不好走啊。”
她目光空了一瞬,紧接着又笑起来:“你们别跟他说这些啊,我就随口一说,他听了该难受了。”
霍域点了点头,游弋却是愣愣地出了神。这些年几位家长一直是这样,从来都是无条件地支持他们,尽管有时候并不是真的理解他们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今天若不是林秋荷无意识的一句话,游弋都没有意识到,这些无条件的支持背后是有担心的,只是家长们从来都没提过。
那天,于茉莉听了他那些话难道不担心吗?一定也是担心的。他们会担心霍荻,同样的也会担心霍域担心自己。一份担心还可以一笑带过,如果是两份、三份叠加在一起呢?
其实刚刚游弋抱着霍域的时候有过片刻动摇,他想与其这样折磨自己、折磨霍域,不如就豁出去了,无论如何局面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不是吗?
可现在,他又把这种想法抹杀掉了。即便他一跃而起,侥幸跳过了悬崖,但他拉下水的可不止霍域一个人,还有整个大家庭的所有人,他想他不能这样自私。
高考前的那一个月,家里兵荒马乱。
五月底,奶奶来了。依旧是带了一堆东西,坚持要陪他们考试。霍荻那段时间也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想把手头的活都干完,在高考的时候给他们当司机。
霍域更忙,忙着做准备、忙着办手续,连着请了好几天假。
谷茁茁和谷壮壮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只感觉到茫然无措。
那天,放学路上只剩他们三个,三个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快到家时,谷壮壮说:“要不咱们也走,反正咱们该有的都有,该考的也都考过了,虽然时间来不及了但是可以申请一月份入学啊,我总觉得让我域哥一个人走太可怜了。”
“别闹了”,谷茁茁叹了口气,“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又不是出去玩儿一趟说走就走了。”
也对,谷壮壮想了想他那孤苦伶仃的、没有酒量的老父亲,还真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家里。
于是他也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看看一直不说话的游弋,张张嘴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双胞胎兄弟最近很发愁。游弋和霍域都很不正常,他们却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儿。问霍域,霍域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他们专心备考,问游弋,游弋又永远顶着一张苦瓜脸,半句实话都问不出来。
从小到大,他们四个之间从来也没有秘密,现在一下哑了两个,双胞胎兄弟时常看着对方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接连叹气,你叹一口我叹一口,脸上的愁苦都如出一辙。
后来,连奶奶都察觉到了他们的不对劲。一天晚饭前,她左手拉着游弋右手拉着霍域,左看看右看看,问他们:“你俩是吵小架了吗?”
游弋愣了一下扑哧一声乐了:“为什么是吵小架不是吵大架啊奶奶?”
“你俩能吵什么大架,从小挤一堆儿长大的孩子”,奶奶笑着说。
游弋垂着头揉了揉鼻子:“我俩没吵架,你放心吧奶奶,这段时间复习太累了,我懒得理他。”
“就知道是你烦人”。奶奶拍了一下游弋的手,又偏过头跟霍域说:“你别理他,他嘴硬呢,就是舍不得你走。”
霍域点点头:“我知道奶奶。”
“哎,奶奶也舍不得”,奶奶叹口气摸摸霍域的头,“不过奶奶想得开,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出门在外要当心,挑爱吃的吃别饿着自己,天气预报看着点儿,我听说那边天气阴晴不定的,别着凉了。走的时候得备点儿药,万一感冒了,吃得不消化了……”
奶奶唠唠叨叨半天,游弋听着听着又有些鼻酸。最近他泪点总是很低,这太不像他,可他又真的忍不住。
偏过头去蹭眼角的时候正好撞上于茉莉的目光。于茉莉看他一眼,很快偏开了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后来霍域一直语速很慢地跟奶奶说话,又找了视频给她看那边的机场长什么样子,学校长什么样子,给她看城市里的广场和教堂,街道和路灯,一字一句地解释给她听。
游弋一直看着他,看他那双清澈认真的眼睛,看他开开合合的双唇,看他点在屏幕上的月白指尖,怎么都看不够。
霍域似有所觉般抬起头看过来,两边的嘴角向上勾起,浅笑一声说:“放心吧,都挺好”。
这话是说给奶奶的,也是说给他的,游弋听明白了。
闲暇的日子太少了,忙着复习又忙着高考,忙着告别,忙着填志愿……时间忽然变得像个阴晴不定的怪老头儿,飓风一样卷着人跑。
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已是盛夏。那年也是盛夏,游弋从墙头上跳下来,踩碎一地月光,抓到了一个卷毛小孩儿。那天风很柔和,满院儿的葡萄香味。
十二年过去,他又要在盛夏送他离开。
那个暑假,霍域忽然不再睡懒觉了,行程安排得很满,却都是一些无聊的小事。有时候他会叫游弋帮他整理书本,有时候又叫他一起去风叔那儿看个电影。奶奶睡醒的午后,他拉着游弋一起让奶奶教他们包包子,晚霞挂在天边的傍晚,他拽着游弋和双胞胎一起出去骑车看日落。
日子很满,像一瓶放了曼妥思的汽水,喷泉一样往外冒,噗噗噗噗地热闹得很,可当二氧化碳耗尽的时候,他们才恍然发觉瓶子已经半空了。
有一天晚上,霍域拿着一个笔记本到屋顶找游弋。
游弋接过来,抬眼看他:“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留给你备用。”
游弋看了他两秒,翻开封面又翻过一页空白纸,再往后全是密密麻麻的字。
“靠”,他扫了一眼就合上了,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笔记本的第一个主题是滑雪,里面列好了教练的名字和电话,以及各种注意事项。诸如:滑雪服一定别忘了选颜色鲜艳的,雪镜放在衣帽间左数第二个柜子的抽屉里……
滑雪、拳击、常用物品、必备药品……一个主题接一个主题,霍域事无巨细地写了一页又一页,甚至都写到了某个牌子的药油在哪儿买,以及揉药的时间和手法。
当真用心良苦,可游弋不敢看。
这些天游弋过完忙忙碌碌的一天就爱到屋顶上坐一会儿,把脑袋放空一点,心才不至于太荒凉空旷。
此时他看着遥远夜幕无法穿透的黑,感受很复杂。调整了一下情绪,他开玩笑道:“我是废柴吗?需要这么操心吗?”
“没”,霍域在另一个摇椅上躺下,语气吊儿郎当,“就是忽然发现这些年你为我操的心太多了,过意不去啊,往回找补找补。”
游弋笑了一声:“行了,不用这么安慰我。”
“噢,那就为了让你想着点儿我的好,这理由行吗?”
游弋没说话,过了半晌又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地说:“你不这样我也得想着你啊。”
他很久都不说这么暧昧的话了,怕霍域听见,怕自己听见,怕路过的风听见。
霍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游弋又说:“明天开始让我帮你收拾东西吧,该收拾了。”
霍域看了他一眼,游弋在摇椅上晃着,眼神里情绪很多,只是藏在夜里,看不真切。
他看着游弋点点头说:“行。”
“你的画具能留给我吗?”
“可以。”
“你那件黑色的羽绒服我没有。”
“留下。”
“你走了以后我能在你房间睡觉吗?”
“当然。”
游弋说了很多,霍域都没有瞬间犹豫地一一答应,问到最后,没得问了,鼻腔又酸了。
他想问:“你能留下吗?”
咬着牙关没问出口,开始说一些有的没的。
“我们仨在一个学校,周末还能回家,你不用担心。有空我们会去看奶奶的,每年一定记得带她体检。于女士会经常带林女士出去玩儿的,我们也会回来陪她们打麻将。三位爸爸起伏不定的血压我会监督好,你房间里的小芦荟我也会照顾好,不会渴着它也不会淹死它……”
唠叨来唠叨去,最后以一句战战兢兢的:“你别忘了回家”结束。
霍域还是说:“好”。
走的那天,一堆人去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