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将新郎送入洞房,又将宾客一个个都安置好,早就过了子时。贾珠揉了揉额头,看着有些狼藉的府上,命管家带人好好收拾,又给他们加了一个月的月钱。
尽管府上丫鬟小厮们忙碌得很,可一个两个干劲十足,笑得合不拢嘴。
郎秋欠身:“大人,时辰不早了,还是快些回去休息罢。”
贾珠看了眼月色,淡笑着说道:“是时候了。”
阖府都挂红,哪怕在深夜也如白昼般明亮,贾珠带着人穿行过寂静的庭院,间或听到了细碎收拾的声响。郎秋亦步亦趋地跟在贾珠的身后,看着那狭长的倒影打下来,心中亦有所感。
“大……”
贾珠回头,身后已经没了郎秋的身影。
贾珠挑眉,缓缓地看向右侧。
“……”
他像是想叹气,但是眉眼微弯,又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怎么会来?”
“你弟弟的大喜之日,孤不能来?”
太子立在廊下,月色如水,沐浴在他身上,柔和了他的轮廓,便也好似将他深夜出现在贾府的事情合理化了。他一身华服,头戴冠帽,瞧着的确像是个来赴宴的贵人,可惜却是在盛宴结束后才姗姗来迟。
薄唇微动,太子的嘴角扭出一抹薄凉的笑。
“不欢迎孤?”
贾珠拾级而下,迎着有些凶悍的男人走去。哪怕是月光如此,太子仍然像是一头凶神恶煞的怪物。毕竟,这通身的戾气,如何都无法与柔情相容。
贾珠:“姗姗来迟,不管是主人还是宾客,亦都散了。你这位客人可是连一点宴席的热闹,都不曾看到过,这可亏大了。”
“若孤早些来,被看戏的,可就是孤了。”就剩下最后那几步路,太子抬手抓住了贾珠的胳膊,将他拉到自己的身旁,“孤可不愿。”
“谁敢拿太子殿下来取乐?”
“面上看着不敢,心里想着我死的,可不知几何。”
贾珠回眸看了眼刚才郎秋在的地方,“心里想想,做又做不到,更叫他们来气。”他大概知道人去哪里了,怕是给沉九他们拉走了。
太子并没有在贾府久留的意思,贾珠原本是打算在府上歇息一晚,等明天吃过茶再走。可是太子这个意外打断了他的计划,他也就随着人往外走。
直到他们上了马车,贾珠才觉得有些累。
尽管不是自己的婚事,可是从迎亲到今夜,贾珠身为宝玉的兄长自然要出面。
他揉了揉眉心,正欲说话,就看到太子从边上取出糕点。
贾珠:“……”
“你难道不饿?”
太子挑眉看他。
贾珠:“……饿。”
酒是没吃,可是东西也的确没吃多少,贾珠默默地啃着糕点,太子就倚在他的后背。两人就算不说话,只是这么待着,也是习惯,更没什么尴尬状。
贾珠有时都觉得,太子来找他,已成为了某种习惯。就算什么都不做,可是见上一面,并肩同行一会,便时足够。
“万岁的身体,如何?”
贾珠吃完了那盘糕点,用手帕擦了擦手,今日的糕点甜腻了些。不过的确饱腹,吃完这胃里烧得慌的感觉总算消失了。
“不太好。”
贾珠微顿,侧头看着自己身后的毛绒绒脑袋。
“封锁消息了?”
不然,他在京城,也该收到风声。
而不是等太子回来才知道。
“阿玛的身体并无大碍,不是伤病,只是年纪到了。”
太子淡淡地说道。
贾珠敛眉,想起了贾母。
其实谁都知道,贾珠怕是撑不过今年冬日。两家赶着成亲,除开他们的岁数外,其实也是想着在老祖宗去之前,让她好好看着她最喜欢的这对孙儿成亲的模样。
没病没灾,就是时间到了。
这当是喜事,只是落在亲人身上,不是那么容易接受。
“皇上的身体一直康健,或许……”
太子笑了笑,勾住贾珠的手指打断了他的话,“阿玛的身体,他心里有数。”允礽虽是有些记挂,可也不至于担忧。
毕竟这些毛病只是初见端倪,又还没到严重的地步。好生将养,便是。
“但是,阿玛的确有禅让的打算。”
太子把玩着贾珠的手,说出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这令贾珠露出诧异之色,反手抓住太子的手掌,坐了起来。
“……殿下?”
“怎么,阿珠不信?”
岂止是不信?
康煦帝的为人,贾珠在朝为官这些年,也是知道的。这位帝王从年幼时就走上帝位,权势在握,根本已经不知道离开了皇位是个什么滋味。
贾珠曾认为,康煦帝会在帝位上做到老死。
可太子这轻描淡写的话,却是打破了贾珠的印象。
太子淡声道:“孤也不信。”
府上的老封君去世了。
活到这个年纪,贾母已经是喜丧。阖府子孙儿女都在身边,也见证了喜欢的孙子孙女成婚,贾母是在一天夜里去的。
身边伺候的鸳鸯在凌晨去唤人时,才发现了此事。
能在梦中无病无灾地去世,对贾母而言是好事。可府上早就习惯了家中有这么位老人家坐镇,突失去了这么一位,阖府上下都哭得不成模样。尤以宝玉黛玉为要,这一双小夫妻已是哭成泪人,险些晕厥过去。
家中出了这样的事,贾珠自然告假。
已是连着好几次都未来朝。
康煦帝突然说起这事,未尝和这件事没关系。
“阿玛的身子还硬朗着,说这话,不免太早。”允礽连头都没抬,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么惦记着让位,阿玛不先处理那叠奏章吗?”
康煦帝将一本奏章丢在允礽的脑袋上。
太子任由着它跌落地上,他自佁然不动,根本不在意这小小的袭击。
“梁九功,带人出去。”
皇帝突然一句话,让殿内清了场。
允礽被迫无奈抬起了头,“阿玛。”
康煦帝屈指敲了敲桌面,“过来。”
皇帝的神情难得严肃起来。
“咳咳咳……”
贾珠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墨发落满了霜白。在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时,贾母去了。府上的人悲痛不已,光是停灵的事情,就争执了许久,都是想操持着大办。
贾母去之前,几次都提过想要落叶归根。
于是,时辰到了后,贾赦和贾政两人,就启程带着棺木离开了京城。
贾珠亲自去送别。
因着这场丧事,贾府这个年过得很是寂寥,没什么滋味。
贾珠除了上朝外,一应闭门谢客。
也正此,避开了一些纷扰。
康煦帝在年关时节,又病了一场。许是这场雪太过严寒,京城也出了一次倒塌事件,京官赶着处理,还是压伤了不少人。
皇帝这一病,就抱恙了好些天。
开春后,才稍微有了起色。
这接连两场病,到底是引起了一些朝臣的议论纷纷。这私下,自然有人找到了贾珠这头,只是贾珠闭门谢客,根本不与外人交流。
贾珠嘴严。
不想说的话,就一个词都不可能泄露。
外人以为,贾府遭了此事,定是异常悲伤。悲伤有是有,可是贾母到了这个年纪,大家心中也有数,就连棺材,老人家都早早给自己准备好了,痛苦难过的日子过去了些,到底也能继续过活下去。
贾珠闭门谢客,下朝就回府住。
这一来二往,也就到了五月。
今年太子的生辰很是热闹,皇宫很是热闹了一番。康煦帝瞧着难得比之前还要精神,几个王公大臣不知说了什么,将皇帝逗得哈哈大笑。
贾珠只看了几眼康煦帝,就慢吞吞地移开眼。
皇帝是到前几日才从畅春园回来的,寻常要见上康煦帝一面也是难。
【康煦帝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就是不能劳心劳神,容易得病。】
系统久违地在贾珠的心里响起。
贾珠松了口气。
系统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走,一是因为任务,二也是因为之前为了救下贾珠花费了太多的能量,这些年一直都在贾珠这个宿主的身上缓慢地积攒能量。
“皇上没事,那其他的暂且不论,那些流言,也该压下去了。”
贾珠看过太子的梦魇,知道“当年”,至少在太子死去前,皇位上坐着的人还是康煦帝。那个时候的康煦帝身体也不太好,就和现在差不多。
有过这样的记忆,的确不会相信康煦帝打算让位。
贾珠低头,吃着热茶。
允祯正在和允禩等几个说话,眼角的余光瞥到一直安分坐在席面上的贾珠,胳膊一捅,就让九哥挪过眼来,“……不如问问他?”
允禟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想去,就自己去。我可不想自找麻烦。”
“别啊,我和贾珠可不熟悉。”
“那我就和他熟悉了?”允禟嗤笑了声,“他是太子的人,和他走太近,是想惹太子注意?”
允禩温和一笑:“贾大人性情温和,只是说上几句话,没什么事的。”
“他是想去说几句话吗?”允禟呵呵,“他是想自找麻烦。”
允祯嘀咕:“我只是说上几句,没什么罢。”
“你以为是你四哥呢?”允禟摇了摇头,“你四哥倒是和他的关系不错,说得上话。你想知道,怎么不去问你四哥?”
允禛和允祯这俩兄弟的关系有些微妙。
走得不算近,可也不像是不好。
偶尔允祯出了点事,允禛还会帮个小忙。
是一种若近若远的关系。
允祯撇了撇嘴,“那还是算了。就四哥那臭脾气,我要是和他说了,肯定回头额娘就知道了。”
允禛和德妃的关系那是真的不太好,哪怕允祯很在乎自己额娘,都不得不承认德妃一直都更偏宠他,四哥也只会在他的事情上,偶尔会和德妃多说几句话。
不过,德妃不喜欢允禛是一回事,但面上至少还算是个合格的母亲……也不知道和太子的几次冲突是不是有关……
也或许是这样,允禛的身上自然而然带着太子党的标记。
进来康煦帝两次生病,惹来了不少议论。他们现在的年岁,有些事情不可能不摆在明面上来说。可说呢,又不能说得非常透彻,生怕揭露了出来,说得太过明白,又会惹得康煦帝不满。
故,只能悄悄地,小小地说。
“又不是不说,阿玛就不知道了。”允祯皱眉,康煦帝又不是傻子,高坐皇位这么些年,身处的位置太高,想要看清楚底下人的想法,那不是一看一个准的吗?
允禟直接一巴掌甩在允祯的后脑勺上,“莫要再说了。”
允祯的母妃受宠,出生后也一直被康煦帝偏爱,所以养成了说话肆无忌惮的性格。可是,这个节骨眼上,正是最敏/感的时候。
哪怕帝王宠爱,也可能在这个时候骤然翻脸。
那过往几十年的宠爱,可不足以保住后半生啊!
谁会真的在皇室内追求永恒?
那都是自寻死路。
就算是康煦帝的宠爱,那也是不能持久的。
允祯老实了一会,然后瞥到有人去找贾珠,忽然乐了,和允禩说道。
“想打这个主意的,可不止我一个。”
允禩:“贾大人一直闭门不出,就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这时候找上门去……”他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允祯,好好看着。”
允祯起初不知道允禩让他看什么,不多时,就看到贾珠礼貌地和那人说了几句,可是对面的人还是不依不饶,那执着的态度,着实令人皱眉。
虽然距离有些远,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可是贾珠微微皱眉的模样,应当不是什么愉快的对话。
就在下一刻,太子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太子?”
允祯有些吃惊地说道。
他下意识看向方才康煦帝的身旁,却发现,皇帝也已不在位置上。
阿玛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再回首,就发现骚扰贾珠的朝臣着急忙慌地走了,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就好像背后有什么怪物在追着。
允禩喝了口酒,淡定地说道:“太子一直都很维护贾珠,这人不长眼,也不知道是谁推出来故意试探的。”
允祯沉默了一会,“八哥,你刚才和九哥是不是在私下笑话我?”
“岂敢岂敢,是想让你再开开窍。”允禟大笑着说道,“可别什么都想当然。”
他用眼神暗示地看了眼太子和贾珠的身影,“就譬如他们两个……”
允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允禩面带微笑地踩住了脚尖,“九弟,你想说什么?”
允禟擦了擦自己的鼻子,嘿嘿笑道:“没有,只是想说太子和贾珠打小关系好,是旁人比不得的。”
允禩和允禟的眼神交锋,允祯虽看到了,但没放在心上。因为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已经被允禛给提溜到边上去了。
允祯下意识说道:“我近来可没惹什么麻烦。”
允禛面无表情地说道:“没说你惹麻烦。只是有些事情,要叮嘱你。”
他的眼神亮得有些可怕。
“最近,紧着你的皮,莫要出去招惹事端。”
“四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
允祯皱眉,正想说话,却被允禛打断。
“你没发觉吗?”允禛的声音带着几分恼怒,这打破了他看似镇定的外表,“你没能感觉到,难道你的八哥也不知道?!”
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可是滔天的巨浪!
这节骨眼上,谁敢给自己惹麻烦?
最早跳出来的,不过都是跳梁小丑。
大家伙……就等着看他们是什么反应呢!
允祯张了张嘴,又突然顿住。
粗眉皱起,他花了点功夫,像是想到了什么,狐疑地看着允禛。
“……你们,难道……”
他的话还没说完。
今晚是怎么回事!他的话就没哪一次能好好说完吗!
允祯转过头,却发现,殿外火光冲天。
真是遭大霉。
谁知道今儿出门,居然会撞到这样的狗/屎运……可这后续的事情究竟是狗/屎,还是好运,也着实难讲。
郎秋忘不掉刚才的破空声,让他总有一种骨头都在痛的错觉。这位太子殿下,绝对没有他在珠大爷面前表露出来的乖巧和善!
珠大爷,切莫被这位殿下骗了嗷嗷啊!
贾珠自然没听到郎秋的撕心裂肺,他搂着小太子,惊讶地发现几年不见,太子殿下在长高的同时……还是颇具肉感。
大概,是因为,小肚肚摸上去还是软**的。
小孩忍不住又揉了揉,小小声地说道:“太子殿下怎么会在宫外?”
贾珠开始读书后,朔方先生除了教书育人,偶尔也会提起朝廷。
也是在朔方先生的讲解下,贾珠才知道,小太子其实排行第二,在他的上面还有一个皇子与皇女,而在其下,包括刚出生的皇五子允祺,这么多个皇子里头,康煦帝唯独偏爱太子。
如珍如宝的太子殿下,康煦帝怎么可能让他就这么带着一个老奴出宫来?就算这个老奴的武艺高强,也绝无可能。
太子暖烘烘的小身体挤在贾珠的怀里,蹭得他冰凉的手指都开始暖和起来。小娃娃就跟个火炉一样,热得人发烫。他理所当然地抬起小脸,露出带有哭痕的脸蛋子,“还有别的人跟着。”
贾珠用帕子给太子擦脸,“只有太子殿下一个人出来吗?”
太子仰躺在贾珠怀里,任由着他擦脸,还有揉肚肚,一副坦然的小表情。
在宫里已经被康煦帝揉习惯了!
保成就是喜欢被揉肚肚!
当然,这取决于动手的人是谁。
不过听到贾珠的问话,小太子一骨碌爬了起来,长大了一点,但还是个小胖崽的太子趴在贾珠的肩膀上,抓着他细软的头发,气声说道:“和阿玛打了个赌,保成赢了。”就好像在说什么小秘密,“所以保成可以出来。”
那种有点臭屁,有点得意的小表情看不到,但贾珠从耳边小太子带着奶音的笑声里也能听得出来。
贾珠抿住嘴角,但还是笑出声。
太子殿下有点可爱。
不过,怀里揣着这么个小暖炉,贾珠也体会到某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太子殿下出宫在外,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可不好。
“殿下可要回去了?”
贾珠轻声说。
“不回。”
可想而知,出宫的小太子就如同脱了缰的马儿,怎可能愿意就这么随便回去。
“阿珠不想念保成吗?”
“当然想,”贾珠小声碎碎念,“我可认真读书,可认真学习了。”
听到这句话,本来出于规矩不该说话的郎秋忍不住插嘴,痛苦地说道:“我的珠大爷哟,你那是认真读书学习吗?那是太刻苦读书,太刻苦学习了!哪有人一天花那么多时辰读书写字的?身体都要坏掉啦!”书童的诉苦带着无奈与心酸,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允礽眯起了大眼睛,“阿珠坏掉了?”
贾珠抿住嘴角,尴尬地说道:“没有,是郎秋太夸张。”
允礽在贾珠的怀里直起小身子,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摸着贾珠的脸蛋,黑溜溜的眼睛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
好一会,超大声说道:“阿珠又变白了!”
很明显,是带着指控的语气。
……贾珠有点心虚,有点气弱。
开始拼命回想最近这几年他生的病……应该也没那么多,吧?
“没有,我本来就这么白。”他非常无力地反驳。
“才没有!”允礽气呼呼,“以前阿珠很白,但没白得惨惨的,阿珠家里没好好养阿珠,坏。”
小太子不乐意了,小太子生气了。
贾珠连忙说道:“没有的事,是我太,太不知克制了,我错了。”他软乎乎地抱着太子殿下。
“是我错啦……”贾珠道,“我只是……再认真一点,可能就能早点见到太子殿下了。”
他低头蹭蹭太子的小脑袋,突然有点小小的酸涩。
这几年他在贾府读书,基本上不可能接触到太子殿下,几年前出现的那个系统也一直没什么声音,这让贾珠有点惆怅,他和太子殿下恐怕真的要二三十年之后才能见面了。
没想到这一次出府有意外之喜。
贾政对他盯得太紧,贾珠几乎没几个同龄的朋友。
兄弟里,他和贾琏倒是能说几句,可是对于母亲和张夫人间的暗流涌动,他不说能看透多少,但也是有所感觉。
妹妹贾元春倒是很可爱,被养在了贾母膝下,每次见他都笑得可甜,但母亲一提这事就很伤心。
仔细想来,倒是当初在皇宫那些日子,小太子每次费劲来找他的时候,让贾珠难得可以感受到放松愉悦。
但,允礽是太子。
以前贾珠或许没想那么多,但是他毕竟又大了三岁,对于太子究竟意味着什么?还是有了模糊的概念。
这意外之喜,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毕竟太子殿下最近这一年都没联系过他,想必已经把贾珠忘记了。
想到这里,贾珠有点难过,也有点丢脸。
他刚刚说的为太子学习的话,尽管只是原因之一,但的确是他所思所想,但在小太子听来应该是有些荒唐好笑。
“……太子殿下把我刚才说的话忘了吧?”他羞怯又尴尬地唔唔着,一边别开视线,“我就是……太久没见到殿下有些激动……”
太子的小胖手摸着贾珠的小脸,把他要转过去的脑袋又按回来。
允礽歪着小脑袋,“阿珠为什么眼睛红红?”
“被迷了眼睛。”贾珠辩白,“一会就……”
“阿珠骗人。”小太子小气吧啦地揉了揉贾珠的脸,“和保成说话的时候不要看其他的地方嘛!”
贾珠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最终叹了口气,摸着鼻子难为情地说道:“因为太子殿下已经不记得贾珠了吧,再提这些,就显得我很没有男子气概……”
他嘟嘟哝哝,羞怯得耳朵尖都红了起来。
他都九岁了!
为这种事情胡思乱想,就是很丢脸嘛!
太子殿下还要追根究底,让不太会撒谎的贾珠连眼神都躲躲闪闪,黑润的眼眸都变得湿漉漉起来。
他干脆将脸埋在了太子殿下的背后,双手抱着小娃娃,气馁地将自己和小太子缩着抱成一团。
“明明是保成更想念阿珠,”小太子不乐意了,“保成多多,更多。”
他气,“保成都和阿珠说想念,让阿珠进宫来,可阿珠都不理,都不听话,不是乖阿珠……”
小太子一想到这事就闹小性子,想要在贾珠怀里嗷嗷打滚。
眼睛红红(羞的),鼻子也红红(蹭的)的贾珠抬头,茫然迷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允礽的小身子在贾珠身上乱蹭,气得嗷呜嗷呜,“一年前给阿珠送的信!”
一年前?
一年前是东宫最后一次送东西来贾府,贾珠自然对那天送来的东西十分清楚,但完全没有信这一回事呀……啊!
贾珠蓦然想起,在一年前的那批东西里面,的确有一封书信般的东西夹在其中。但贾珠打开来后,里面全都是鬼画符,就好像是小孩胡乱玩的涂鸦,压根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贾珠:“……”啊。
原来,那是,太子殿下的,亲笔信吗?
贾珠看着正在打滚的小太子,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说自己没收到好,还是说收到了但完全没意识到那是一封信更好?
小太子敏锐地昂起小脑袋。
“没收到?”
“……收到了。”贾珠羞愧地低头认错,“但太子殿下的字迹有些狂放,没认出来。”
却没想到,这话说完后,小太子整个僵掉,虚弱地开口:“不对,保成让人写了新的了……”怎么送过去的还是保成的鬼画符!
允礽对自己的字好不好看还是有点数的。
至少一年前肯定不能入眼。
贾珠:“……呃,殿下的墨宝,还好……的,再练练就好。”
允礽躺倒在贾珠的怀里一顿呜呜。
这是怎么回事?
是谁在谋害堂堂太子殿下,让保成在乖阿珠面前丢脸,还差点以为乖阿珠变不乖阿珠了!
他气呼呼,又恼怒地哼着小奶音,“江成,回宫。”
“是。”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就是车夫惊讶的叫声,听起来似乎在争夺什么,然后车夫就没声了。
郎秋背后一抖,忙趴在门缝往外看了一眼,发现车夫已经被敲晕放在一边,而那个一直跟着太子的老奴接过了缰绳,正操控着马车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
郎秋茫然地回头看着贾珠。
贾珠以更加茫然的眼神看向允礽,“太子殿下想回宫了?”
贾珠能感觉到这点。
一连数日上朝,太子的脾气臭得就像是石头,谁都不敢招惹,生怕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
康煦帝倒是老神在在,仿佛那个差点走水出事的人不是自己,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召集几个宗亲王公入朝。
康煦帝和太子那场争执,被有心人探知了一二。
可他们却不知道皇帝和东宫是出了什么问题,只知道他们两人起了矛盾,太子走的时候那是满脸铁青,谁都看得出来那一身怒火。
身为局中人的贾珠,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只是敢来问贾珠的人却是不多。
秦少尚算是其中之一。
也唯独这寥寥几人,能够敲开贾府的门。
“想要登门拜访,那可真是不容易。”秦少尚在贾珠的对面坐下,“你一到下朝,就是埋首案牍,时间一到,连个人影都逮不住。”
贾珠漫不经心地斟茶,“你都亲自过来一趟,我不见你,岂不是不够意思?”
秦少尚嘿嘿一笑,“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也心里有数。但我本是不想来的,这不是……不得不来。”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有些事情已经不是说不做就不做。
他们要考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早已经不是当年少时,可以恣意妄为了。
他们年幼时可以恣意妄为,靠的也不过是家里的兜底。
等到成长,也就轮到他们该为家族付出牺牲。
这周而复始,总是如此道理。
贾珠:“……这是天家的事。”
只此一句,秦少尚的脸上便露出了悚然之情。
他下意识看向门外。
除了贾珠几个侍从,其余人等并不在近前。秦少尚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可,皇上这不还……”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想起之前皇帝接连的几次病重。
难道,康煦帝的身体真的不太好?
不然,皇帝为何会突然动了这个心思?
贾珠没有回答秦少尚。
他也看不懂。
康煦帝的做法,的确颠覆了之前贾珠的看法。他的心中,仍然残留着一丝不安。不管谁康煦帝说的话,还是太子回应的话……
那一日,康煦帝为何要特特召他入殿?
诏书的事情,太子一看就是不支持的。但甭管太子乐不乐意,这件事都异常关键。哪怕这些天,康煦帝召见王公大臣的做派,已经将这意思流露出来,可是那一天……
为何偏偏是贾珠?
那一丝不安,从那一日蔓延到今天,始终没有散去。
贾珠微微垂下眼,手指拢着茶盏,却是没动作,只是出神地看着袅袅茶香。
秦少尚见贾珠没动作,也没有打扰他,而是朝着门外的侍从招了招手,一个面生的小厮就走了过来,秦少尚下意识看了他一眼,“新来的?”
贾珠身边的人都是用惯了几十年都没换过,秦少尚和他走得近,就连他身边的人都认得差不多了,突然多出来了这么一个,也能看得出来。
贾珠回神:“是太子送来的人。”
他说得随意,秦少尚忍不住咋舌,“太子给你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