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的眼神扫过门外,那可不止一人。
秦少尚是知道贾珠的身边有太子的人,而且,这么多年,不管是太子还是贾珠,这两人一直都没有娶妻生子。就算朝臣将唾沫都说干了,可是这件事还是这么不了了之。如果太子是个没能耐的,言官早就一口唾沫一口钉将东宫给喷下马,可偏生东宫是个有手腕的,几个年长的皇子态度暧/昧,却又和东宫的关系还算不错。
……再加上,康煦帝从未动摇过。
可再是怎样,不娶妻不生子,在许多百姓看来也是奇怪。
一个奇怪的太子,身边跟着一个奇怪的贾珠。
早就有人怀疑他们的关系。
可是怀疑归怀疑,太子宠爱贾珠那是从小到大总是如此,三十年前是如此,三十年后亦然如此,他们时常同进同出,从来淡定得好像真正有问题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流言蜚语。
……到底是与不是,谁也说不清楚。
然和贾珠走得如此之近的秦少尚却是感觉……
这大抵是真的。
只是秦少尚从来都没有问过贾珠。
“贾珠,你身边这么多人,殿下怎么还往你的身边安排?”秦少尚随口说道,“你这几年压根没出过京城,就算真的有什么余孽,也不敢来这皇城根脚下惹事吧?”
贾珠:“……”
那是没见识过当年那些人的凶悍。
但现在京城的确是固若金汤,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秦少尚说话时,看着贾珠,他的手指落在茶盏上,白皙的指尖攥紧了杯盏,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是啊,都到了这个时候,为何……还要安排这么多人呢?”
他抬眸看着秦少尚,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你说,京城,有什么,会让太子殿下如此记挂的呢?”
秦少尚盯着贾珠的眼。
他的后背,忽然爬满了冷汗。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糕点,硬生生捏碎成粉末。可秦少尚却根本不在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楚。
“……皇上……”
“是啊,皇上。”
贾珠轻声感慨。
除了康煦帝,又有哪个,会让太子如此谨慎?
如此谨慎,如此芥蒂,如此在意……
康煦帝,对贾珠动过杀心。
这是理所当然。
在过往数十年,就贾珠自己有所感的,就不下于三次。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康煦帝最终都没有动手。
这有太子维护的缘故,也有贾珠本身存在的与众不同。
有些事情,康煦帝不信,却也信。
……不得不信啊!
康煦帝和太子的交锋,在这些年从来都没有停下。贾珠能活到今日,其实秦少尚都是胆颤心惊。然此时此刻,在勘破了太子的安排是为何后,他连声音都艰涩了起来。
秦少尚:“贾珠,你到底……”
他顿了顿。
“不会后悔吗?”
哪怕真的喜欢男子,可世间这么多人,为何偏偏选择了太子,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康煦帝几次三番对贾珠动了杀心,秦少尚不相信贾珠会不知道。
可是偏偏就是这节骨眼上……
“若我后悔,当初,就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贾珠眨了眨眼,轻声说道,“你问我这话,却是太迟了些。”
“不迟,你明知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秦少尚急切地说道。
康煦帝能留着贾珠的命,那就说明,有什么原因在桎梏着皇帝。甭管那是为什么,都让这过去一直相安无事。
而现在,正是最动荡之时。
康煦帝对朝臣透露出了让位的意图,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此事顺利进行,皇帝定会铲除一切阻碍。从前不一定会动手的,如今,却未必会继续容忍。
贾珠本该在这个时候,为自己寻求一条退路才是。
这才是,秦少尚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偏偏前来贾府的原因。
他为的是贾珠的命。
贾珠朝着秦少尚笑了笑,那笑容很是柔和,想来他是知道秦少尚是为了什么。只是,他在笑意里摇了摇头,那眼神瞧着很是悠远。
“秦少尚,你该走了。”
他下了逐客令。
秦少尚却不肯走,他执意坐在位置上,双目圆睁地看着贾珠:“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那后路就在那里,为何不走?你难道想要看着贾府眼睁睁地为此死去?”
“纵然身死,也只会威胁我一人。”贾珠平静地说道,“此事,不会祸及我的家人。”
他的声音低下来。
“秦少尚,你该走了。”贾珠招了招手,“沉九,送客。”
沉九面无表情地从屋门处出现。
秦少尚恨恨地看着贾珠,甩袖离去。
他不是生气。
他只是心中有无尽的担忧。
贾珠目送着秦少尚的身影大步消失在尽头,心里轻叹了口气。他原本应该去送送他,毕竟秦少尚一看就是有些受伤,只是……
贾珠忽然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为什么康煦帝的表现会如此怪异,为何那一日他有那样不安的感觉……
他在心里轻声说道:“我怀疑,万岁爷其实知道一些‘过往’的事情。”
【有一定的可能。】系统机械化的声音响起,【但宿主如何判定?】
贾珠笑了笑:“感觉。”
皇帝……如此多疑,这么多年,在太子和盘托出后,他当真没有一刻怀疑过太子的心?亦或者,康煦帝自己,也的确记得些什么?
系统说它已经抹去了康煦帝的所有记忆,然这些年,皇帝对众皇子的安排,与从前截然不同,对他们亲近却不失威严,在许多大事上游刃有余,就仿佛……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贾珠从来都没朝那方面去想,那是因为系统的话。
可系统要是真的能十全十美,就不会迄今为止还在贾珠的身上。
倘若……不管出于哪种原因,康煦帝得知了少许“记忆”,那此时此刻的怪异行为,或许可以解释。
那么问题来了……
那一日,康煦帝为何会对贾珠动了杀心?
因为太子。
那又是什么事情,令皇帝有了这样的异样。
毕竟过去数十年都容忍了下来,此时为了让太子登上帝位,就要清洗太子身边那些不该存在的人?
有可能,但这感觉不是康煦帝的做派。
倘若他真的要贾珠死,那不该在这个时候,应该在更早,更顺其自然的时刻……
除非,康煦帝也是在近期才得知一些事情。
“咳咳咳……”
康煦帝捂着嘴咳嗽了起来。
乾清宫内,哪怕是夏日炎炎,却也透着微凉。这原本肃穆的场所,却有着不少人。
太子面无表情地坐在康煦帝的下首,除开他之外的众人,却是远离这这对天家父子。
贾珠低着头,感觉到一双冰冷的视线从他的身上擦过。
只停顿了片刻,到底是移开了。
王公大臣,皇室宗亲。
偌大的殿内,跪满了人。康煦帝的手按着梁九功的胳膊,用力地站起来。
老者神情淡淡,根本没看着这跪倒了满地的人。
他看着殿外的天空。
安静地看了许久,然后,淡笑着说道:“这旨意,听明白了吗?”
停顿片刻后,索额图带头,重重地磕了头。
“奴才遵旨!”
“奴才/微臣遵旨!!!”
那声音远远地传递了出去,响彻云霄。
“还不高兴啊?”
在那熙熙攘攘的声音里,康煦帝无奈地看向允礽。
这位太子,这位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帝王低垂着头,半晌,这才缓缓地抬起,望向康煦帝,黑眸里透着几分厉色。
“孤不喜被人瞒着的感觉。”
康煦帝朗声大笑,拍着还允礽的肩膀,“这些年,你瞒着朕的事情,可还少了?朕,可从来都没说过什么。如今临到头了,被朕瞒上一瞒,也没什么罢。”他的视线掠过贾珠,老者的眼神稍稍冷冽了些,“太子一意孤行,朕还真想看看……”
到底世事,是如何变迁!
康煦四十五年,最令满朝文武震惊的,便是康煦帝退位。
这实乃朝臣不解的一件事。
康煦帝让位得痛快,太子却接得不甚高兴。
这是赤/裸裸的事实。
康煦帝在旨意下后的第三个月,就直接搬离了乾清宫,麻溜地住到了畅春园。徒留下太子处理后头的事情。
太子似乎是在和康煦帝怄气,哪怕手中握有旨意,却迟迟不肯登基。
这满朝无君的日子,就一直维持了半年。
期间无数人上奏,都是请求太子继位。
奈何这位太子殿下郎心似铁,打定主意就是不肯动。
直到来年春日,太子去了畅春园一趟。
也不知道康煦帝和太子到底交谈了什么,半个月后,太子回到朝中,翌日,允了礼部的奏章,总算开始正式着手登基的事宜。
六月,允礽正式登基,改号元正。
彼时,正是大雪纷飞。
贾珠一路走来,尽管有人撑伞,大氅还是落满了雪。他的脚有些冷,不过殿内有些热,这让他的皮肤有些发麻,缓了一会,才算是恢复。
之前新帝想要让贾珠进出时都乘坐御撵,被贾珠果断拒绝了。
从宫门到殿门这段距离看着是远,但也没远到走不动的时候。连几个重臣都没这样的殊荣,贾珠也不想给自己自找麻烦。
王良恭敬地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是皇上的命令。”
“不合适的命令,自然应该撤回。”贾珠淡淡地说道。
王良嗫嚅不敢言。
贾珠能这么说,可他们自然没资格。
贾珠这次入宫,是为了新帝的旨意前来。自打新帝登基后,满朝文武度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期。
新帝的手段和太上皇有些不同。
不过好在新帝在登基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已经帮着太上皇处理朝务,朝臣对他的习惯还算有些体会。
尽管权力交接时有些动荡,可是太上皇还在,许多事情,就根本掀不起风浪。
尤其是……
新帝根本不是个好性的。
“大人,万岁爷还在气头上。”王良小声地说道。
这就事关贾珠为何要入宫。
今日朝上,新帝将允祉训斥了一顿,而后罢免了他的职务,将他囚于府邸。
这虽事出有因,却是大动干戈,令满朝文武震惊。
贾珠知道允礽不喜允祉,可是这雷霆手段,也的确是逾越了界限。倘若允祉真的犯下了大错,那新帝这么做根本无人质疑,然允祉所犯下的错过,乃是在皇太后的葬礼上表现得不那么如人意,却也并非是刻意失礼。
“他心情那么差?”
贾珠微微皱眉,身上总算是缓过来劲儿。
外头是真的冷。
王良苦笑着说道:“奴才哪里敢骗您,大人要是再不入宫,奴才是骑着马也要去求您来了。”
贾珠敛眉,自打新帝登基后,他和允礽见面的次数倒是比从前还要少。
以前太子监国,出宫自由,也较为随意。
贾珠偶尔入宫,多数时候是和允礽在外面相见。可是允礽登基后,想要出宫就成了麻烦事。
并非是皇帝不能出宫,而是一旦动身,就是无数人看着,根本不不可能避开耳目。
身份不同,带来的改变也有许多。
贾珠虽不放在心上,可是最近半个月,的确是除了朝政上的见面,私下就没有机会碰上了。
允礽倒是几次三番想叫贾珠进宫,可贾珠不喜欢这种惹人注目的方式,除非必要,也不会入宫来。
养心殿内很是安静,所有的脚步声都被地上的毯子所吸收,很是轻缓。角落里的香炉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令人的精神不由得一振。
“皇上……”
贾珠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窗前,窗户半开,外头凌冽的寒风刮了进来,令整个殿内的热气外溢,透着几分寒凉。
“阿珠,你瞧瞧这风雪,是不是显得太过软弱了些?”
男人的声音阴冷,带着隐而不发的怒气。
贾珠缓步走到帝王的身后,叹息着说道:“他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从允礽这话来看,这火气可不小啊。
允祉这面上看着还算乖顺,新帝登基后虽然有点小动作,可是他和允禩一样识相,不至于真的闹出什么动静来。
除非,他们想死。
允礽可不是个会手下留情之辈。
允礽:“阿珠想给他求情?”
“我和他没什么情分,要是皇上有合理的缘由,那自然轮不到我来求情。”贾珠摇了摇头,允祉虽是他入宫的理由,但其实……也仅仅只是理由。
他为这个不合理的事情而来,可说到底,允祉的死活,和贾珠又有什么干系?
倘若新帝的理由正当,那就是睁眼闭眼的事情。
他来,另一个原因。
不过是因为他想允礽了。
虽然……
不愿意时常出入宫闱是真,可是想见,也是真。
“要是朕说,没有理由呢?”
新帝侧过头来看着贾珠,眉间透着薄凉的戾气。
贾珠忽而笑了起来:“这岂非是最大的理由?”
允礽看了贾珠半晌,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底下几个兄弟,心里想着什么,朕都清楚。不过是瞧着朕无子,就惦记着点身后事。朕也不是不理解,只是,三哥的动作,太大了些。”
贾珠皱眉,这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新帝三十而立,登基为帝,这个年纪对比起太上皇,自然是晚了许多。而最令人担忧的是,新帝迄今都没成亲的打算。
按理说,新皇登基,顺带立后,此乃常态。
文武百官就卯这劲儿,等着这个时候上奏呢。
只是等着……等着……
也根本等不来新帝的回心转意。
新帝似乎是一门心思根本不在女人身上,连敷衍都不肯敷衍,这身边空荡荡的,连个女的都没有。太上皇远离宫闱,根本不理朝事,皇太后去世后,这整个后宫,更是连一个能当家做主,劝说皇帝的人都没有。
皇帝没这个想法,那心里灵活的人,自然将注意打到其他人身上。
只是现在新帝刚登基,他们还没那么肥胆在允礽的跟前跳。
允祉,不过是比较蹦跶的一个。
贾珠的手背在身后,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慢吞吞地说道:“那允祉的事情暂且不论……”他提起这位郡王,也不像是多么恭敬的模样,甚至直呼其名,“那皇上心情不虞,又是为何?”
“朕不正是为了此事烦心?”
“保成的确烦心,”贾珠淡淡地说道,“但却不是为了此事。”
允祉的事情会让皇帝觉得厌烦,可是到这般满目戾气的程度……那不可能。要是换做允禔那还有几分可能,只可惜这位王爷前几个月刚拍拍屁/股远赴边关,顺带将允祯也给带走了。
“是和我有关吗?”
这话一出,允礽便挑眉看向贾珠。
“缘何这么说?”
贾珠:“倒不是我自视甚高,将每一桩,每一件的事情都以为与我有关。只是……保成,你在我身边安插的人,也未免太多了些。”他叹了口气,瞧着有些无奈。
允礽歪了歪脑袋,高大的男人看起来居然有几分艳丽的无辜。
“阿珠的身边,不一直都有朕的人?”
贾珠掐住允礽的鼻尖,无可奈何地说道:“是吗?从前盯着的人,能绕着贾府一圈,现在,大概能绕贾府三圈。”
他从前是无所谓,可也没心大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外人的眼皮底下。
贾珠知道因为之前的种种,所以允礽非常担心他的安危,可是最近的举动就实在太过了些。
那种窒息感如影随形,虽不强烈,却令贾珠感觉到,允礽正牢牢地攥着绳索的一段。就如同他把持着自己的长鞭,那种勒住喉咙的错觉,令贾珠感觉到了不安。
但这种不安,又不像是之前感觉到太上皇的杀气那般,而是另外一种……不太/安分,不太正常,意识里觉得不对,却又因为动作的人是允礽,而被迫拥有的放松感。
如果做这件事的是任何一人,贾珠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个教训,可偏偏是允礽,那他也只好认认真真地问他是为何。
允礽甚少欺骗贾珠。
从前如此,往后也是如此。
贾珠没问,他不想说。
但问了,他也没有藏着掖着。
他抓着贾珠的手,慢慢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允礽的心跳速度并不快,一下、又一下,很缓,很慢,却非常沉稳。
“有些事情,曾发生过。”他的声音冰冷至极,但细听,却还是带着些温柔,“朕不想重蹈覆辙。”
“哪怕已经完全不同,你仍然觉得,需要戒备?”贾珠无奈笑了起来,“你应该知道……太上皇为何会选择让位。”
“起初,朕以为阿玛是被所谓修道给蛊惑,后来,朕知道他知道了一些事情……他是怎么想的,朕不说猜到十成十,但也心里有数。”允礽漫不经心地说道,“然他到底,也是因为见识过怪力乱神,反倒超脱了些,不再将一些事情放在心上。”
也无怪乎康煦帝最后那段时间,允礽总是要和他吵。
着实是那段时日康煦帝的表现,令不知情的人都险些以为他要学着先帝去落发修行了。
直到后来,允礽和太上皇深深恳切地谈过一次,父子两人或许从未聊得如此之深,将一切原本只有各自才知道的隐秘剖析开来。这从未有过的袒露,令父子两人总算和好如初。
这也是最终允礽愿意登基的原因。
说来也是奇怪,“从前”为了这个帝位,曾争执得你死我活,可今时今日的登基之路,却是如此怪异而搞笑。
如此截然不同,似乎是一桩好事。
然允礽今日表露出来的态度,令贾珠意识到,仍有什么事情困扰着他。不然,允礽不会是这般阴鸷的模样。
这种巴不得将心爱的东西攥紧在手里的感觉,贾珠已经太久太久没从允礽的身上体会到。
有段时间,允礽的确是这般。
在他们还没说开,在他们互相试探,在贾珠打算远离京城,在他们针锋相对的时候,允礽如同一头懵懂莽撞的恶兽,虽还不懂要如何盘踞在猎物之上,却已经学会如何扼住其喉咙。
他将尽数学来的招数都用在对付贾珠身上。
后来……
他学会了收敛。
当然,也是因为允礽和贾珠两人的坦诚相对。
他们是如此赤/裸裸,仿佛一颗心都被彻底地剖开了来,变作了完全无阻隔的存在。这对允礽而言本来是极为困难,可只要对象是贾珠,那就没什么不可能。
他们从幼时就如此依恋着彼此,仿佛连这个世间的认识都是手牵着手一同感知,哪怕康煦帝无数次对贾珠动过杀心,允礽都从不曾后退一步。
除非皇帝真的能痛下杀手将太子废除……可偏生,康煦帝做不到。
他足够心狠。
可皇帝,毕竟也是人。
有些事情若是从不知道,皇帝怕也是不会多想。可是一旦意识到,就再也不可能无视天外之物。
人总是会动摇的。
不论是因为外物,还是因为私情。
更别说大多数时候,这两者,也是纠缠不清,难以区别。
太上皇到底和允礽交谈了什么,或许此一生都是秘密,然此时此刻,允礽心中怀揣的秘密,却是毫无保留地捧到了贾珠跟前。
那颗心,在贾珠手掌心下的心,正在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阿珠,你何时会来杀我呢?”
贾珠落在允礽心口上的手僵住,他像是没明白允礽这句话到底是何意。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浓密的森影,漂亮而动摇。
……那是遥远之外的事情,令他迟迟不能回神。
过了一会,贾珠轻轻地说道:“疼吗?”
仿佛有怪异之声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令他根本听不清楚允礽的回应。他只隐约感觉自己似乎是被抱了起来,轻飘飘的,像是一朵云,又像是一团棉花,软软地依偎在允礽的怀里。
他们不知何时转移到了寝床上。
寝床很大,很暖。
也很安全。
贾珠靠在允礽的心口上,听着那心跳声。
长久以来,一个他始终不知道的答案,第一次,就这么赤/裸直白地跳到他的面前来。
“当初”,是谁杀了太子允礽?
是贾珠。
曾经,“太子”的确是死在了“贾珠”的怀里。
“你担心我杀了你?”
良久,贾珠仿佛才终于学会了动用那喉咙的肉块,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男人低低笑起来。
“何至于担心?”允礽眉眼微弯,声音轻柔得仿佛在梦中,“倘若阿珠不问,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时辰来临时。”
“然后呢?”贾珠不由得追问,“在同个时间,同个地点,看我会不会杀了你?”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古怪,仿佛终于明白一件事。
为何在最后那一刻,康煦帝对他涌现了杀意。
……是关乎这件事?
允礽冰凉的手指抚弄着贾珠的眼角,“……我知阿珠不会。”
他喃喃着,轻轻着,仿佛在说着什么可怕的秘密。
“可朕有时候,却是觉得,这个结局,也挺叫人期待的。”
贾珠咬住允礽的肩膀。
血气的味道。
允礽吃痛地笑了笑,带着一种怪异的偏执,“你瞧……百年后,千年后,未必谁会记得谁……可你杀了我,一位帝王的陨落,或者一个废太子的死……在史书上,好歹也能留下一笔,你说……是吧……”
史官不得不记。
史书不得不载。
他们的名讳,将永不分离。
贾珠从来都是知道的。
哪怕经历了这么多年,在免去了那么多可能发生的事情,在直面了“曾经”的可怖后,许多事情都朝着美好的一面发展,仿佛许多骤变也被掩盖在尘埃之下。
然发生过的事情便是不可变更。
曾见过,看过,体会过的情感,并不会这么轻飘飘地随之消失。
贾珠很想知道,“他”到底为何会杀了允礽,然更令他在意的是,既然允礽都说了希望事实如此,又为何会说莫要重蹈覆辙……?
可他的困惑还没吐露出,就被允礽的吻给吞没。
“……我进宫来,不是为了……”
贾珠的话低了下去,根本没能说出来。
“……我派人去请了阿珠多少回,你偏是不进宫……”
有人在笑。
“成何体统?”
“要何体统?”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哀哀一声低叫,仿佛是被触碰到了危险的地带,贾珠略显煎熬地皱眉,“……痒……”
“莫要动,朕来服侍你。”
贾珠:“……”
被允礽服侍,那是要去掉半条命吧?
他一个巧劲,翻身压在男人的身上按住他的胸膛,拧着眉说道,“今日,我自己来。”
新帝的眼中透着奇异的神采。
他并不在意控制权在谁身上,仰躺在床上,自下而上,能够看得清楚贾珠的神情。即便他已经对这种事放得开了许多,可是在床事上,贾珠仍旧是不太喜欢明亮之所。
惯是熄灭了灯再做。
如今,贾珠骑在允礽的身上,本是要下床去熄灯,可是两只大手却牢牢地抓住贾珠的腰,不许他下去。光是他们现在这般尴尬的姿势,贾珠再是如何,也不可能拉下脸来叫人进殿熄灯。
灵巧的手指已经勾开了贾珠的衣襟,允礽低低地说道:“就这么做。”他的腰暧昧地往上顶了顶,这暗示的意味浓郁至极。
贾珠软软一巴掌拍在男人的脸上,力气不重,带着几分羞恼,“我怕是知道为何想杀你,”手指捏住允礽的脸,“这般没皮没脸……”
他低下头。
“确实该杀。”
鼻尖蹭着鼻尖。
允礽低低笑出声来,“那你来。”
窗边的玉瓶内插着娇滴滴的花枝,是今日新新换过的,异常娇嫩。
轻轻一掐,就嫩出汁来。
幽幽香气弥漫。
仿佛汁水里流淌着惑人的蛊。
细细碎碎的呜咽声,融在风里,轻飘飘地散去,彷如无影无踪。
贾珠累得很。
他枕着允礽的胳膊很快睡去,呼吸间的炽热渐渐平息下来,最终落为宁静。
允礽沉默地注视着贾珠。
他已经许久不再梦到梦魇。
大抵是在白莲教的事情彻底告一段落后,他就不怎么做梦了。
最近的一次,或是在数年前。
当时梦到什么……
允礽也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醒来时,贾珠就趴在他的身边,不知在捣鼓着什么。允礽长臂一伸,下意识就将人拢到了身边,“你在作甚?”
贾珠挑眉,脸上满是笑意。
他的手里抓着一把绝不可能出现在寝床上的墨条,然后涂在允礽的鼻子上。
允礽猝不及防被抹了一把,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那点冰凉。
“……哪来的?”
“在床头摸出来的。”贾珠玩味地说道,“应当问,保成到底在这里头,藏了多少东西?”
贾珠慢条斯理地擦了手,将黑漆漆的手帕丢到一边。允礽侧头一看,才发现这床上放着的东西,又何止是一小碟水,墨条,更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譬如淫具,譬如那个胳膊粗的玩意……
允礽:“……我没想着用。”
他想起那墨是从何而来的。
他的床边藏着个秘密地方,里头都是些不可言说之物。但凡是允礽升起什么想法,都会将东西放在里头。
允礽想看……在贾珠身上描摹的画面。
笔尖蘸着墨,在细腻的皮肉上涂抹过去,细细痒痒的感觉,不知会令那人露出何等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