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想直接出宫,可是还没等他真的离去时,就被一位脸熟的太监给叫住了。他看起来应当是东宫的一位大太监,只不过平时里不怎么在人面前露面。
贾珠记得太子曾说过,有些人是跟在他身边专门伺候的,可有些人是拿来做事的。
这个人应当就是其中之一。
“贾大人,请您暂且留步。”这位大太监毕恭毕敬说。
“太子殿下,请您去东宫等他一等,他眼下被一些琐事绊住了手脚,但很快就会回来。”
贾珠觉得有趣。
一般来说,太子会更倾向于玉柱儿或者王良来找他。
因为他对这两个人更为熟悉。
贾珠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事情绊住了允礽的手脚,连带着身边的两个大太监也挪不出来?
但贾珠并没有怀疑眼前这个人骗他。
至少这如今后宫内,再没有人敢这样了。
“当然。”
他轻轻笑了起来,便跟着这位太监回到了东宫。
“回到了”东宫。
当贾珠站在门口之时,他不自觉地重复起了自己刚才在心里想过的话。
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将某一个地方也当做了自己的家?
他的家应该是贾府,应当是那些叫他为难却又不可割舍的亲人。
可不知不觉中,他居然将允礽所在的地方,也当做了如家一般的存在。
尽管他们两个人相处的时间,远超过贾珠和家人相处的时日……可这样一种不知不觉的变化,还是让贾珠感到了震撼。
他喜欢太子,这是某种更为浓烈,更为不可控的情感。
可家,那是不同的。
贾珠有那么一瞬,感觉到了少许惊慌,但他很快将这情绪压了下去,跟着大太监入了宫殿。
他将贾珠带到了一处非常熟悉的地方。
这是太子殿下的寝宫,贾珠有一段时间没来这了。前些日子他来东宫的时候就只在外殿匆匆停留了一会儿,便立刻离开了,并没有真正的踏足这里。
贾珠背着手打量了过去,寝宫内低调奢靡的陈设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窗边的花瓶似乎换了一个,床帐也换做了更为厚重的一层。
殿内温暖的温度,让贾珠的手脚有些发痒。
他总是不太适应冬天。
冬日的寒冷,容易叫他冻伤了手指。
很快宫人们就送来了热腾腾的茶水和浓香的糕点,不过贾珠并没有坐下来,而是继续在寝宫内慢悠悠地走动,太监宫女并没有阻拦他的想法,而是轻手轻脚地退到了门外。
他们知道,不管贾珠做了什么,太子都不会不高兴的。
贾珠不知不觉走到了书桌前。
在太子的寝宫当然会有这样一张书桌,书桌上整齐的摆放着,异常整洁,只除了一些凌乱的物什,并没有搬走。
那就意味着那是太子不愿意让人清理的。
不然那些太监宫女,不可能留下这样明显的杂乱。
贾珠发誓,他并非故意想要去看。
只是那一刻他的眼神扫过桌面时,眼角的余光就不自觉留意到了那张还未完成的画像。
那应当是一幅简单的画。
贾珠能够看得出来,那幅画并没有完成。
画像中人除其轮廓之外,他的五官,尤其是眼睛并没有被画上去。
贾珠有些好奇地往前走了几步,停留在了书桌前,打量着这个还未完成的画中人。
起初,他并没有发现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太子居然会有这样的趣味。
不过,为什么不画上眼睛呢?
“因为我做不到。”
有那么一瞬,贾珠差点以为他自己将问话吐露了出来,吓得转身时,却看到允礽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允礽一身明黄色的长袍,将他衬托得有些华贵。然少年的眼神轻飘飘落在贾珠身上,继而望着桌面,他似乎是在跟贾珠解释,也似乎是在与自己说话。
“……我觉得他很陌生。”
“谁?”
“你。”
允礽又看向贾珠,“画里的你。”
于是贾珠这才明白过来,太子所描绘的人正是他。
“我……”
“我做不到为他添上眼睛。”允礽慢吞吞,拉长着声音说道,“每一次我试图这样做时,我总会觉得不对。”
是哪里不对?
是身形轮廓遗漏了什么细节?还是脸上的线条有哪里不好?
太子曾经尝试了一遍又一遍,试图将记忆中的人画下来。
但不行。
做不到。
每一次都卡在,最终要为他画上眼睛的瞬间。
“我不该,试图创造一个你。”
贾珠皱眉,“画像是假的,殿下纵然在画中描绘了无数个我,那也是假的,并没有什么关系。”
允礽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走到贾珠身边,他有些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能够嗅闻得到贾珠身上淡淡的气息。
“那不一样。”
是的,在太子的心目中,那是完全相反的。
当他在短时间内开始沉迷上作画时,他每一次所描绘的,都只有那一个人。
以他的聪慧,再加上他从前就有的功底,想要轻轻松松的将贾珠描绘出来,令其跃然纸上,这不过是一桩简单无比之事。
那或许只是太子想要克制,将贾珠时时刻刻锁在身边的欲/望,所以方才将其转化为涂抹的渴望。
最开始他的确有些愉悦。
可伴随着一张又一张没有眼睛的图像出现后,太子陷入了某种程度的郁结。
他没有办法画出完整的贾珠。
他阴郁不快地看着那张即将完成的画,可太子知道这就是最后了。
他不会再往画纸涂抹上再多任何一笔。
“为何这般?”
贾珠轻轻地抱住允礽,如今太子已经比他高出了许多,他再想轻轻松松的将人抱进怀里,已经有些为难了。
“阿珠,只得一个。”允礽的声音有些阴森古怪,这是个可怕的错误,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尝试,“孤不喜欢将你画入画中的想法,这会让孤觉得……”
被抢走了什么。
贾珠好笑地看着太子,“殿下该知道,哪怕是你,这独占欲,也有些古怪得过头了吧?”
太子小气巴拉地将贾珠抱得更紧。
那又怎样?
他就是个吝啬鬼。
属于自己的,吃了,就不可能吐出去。
允礽颇有这种特质,他咬着贾珠的后脖颈缓慢研磨的模样,就好似真的要把那块皮肉给吃下去。
不过贾珠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就好似太子这样的举动是稀疏平常的,他只会在有时过于粗重的力道,轻轻闷哼一声,却从来没有阻止的打算。
他正在打量着太子给他的画像。
哪怕在允礽多次抗议,说这些东西不值一提的时候,贾珠还是忽视了他的声音,并且一张张看了过去。
……贾珠不得不说,这里存有的画像数量,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他原以为,这要是能有个十来张,就已经显得很惊奇。
可实际上,是比十来张还要翻上几番。
这个数量,再加上那些摊开的画纸,看着一张张没有面孔的画中人一起朝向他的模样,看起来的确有些恐怖。
贾珠沉默,在允礽的啃咬中挣扎着说道:“保成,你这些时日不是很忙?哪里来的这么多时间……”
允礽哼哼了声,“这很难?”
他越过贾珠的肩膀,将脑袋压在贾珠的肩头上,“这些只能算是勾勒出轮廓,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
不是这样的。
允礽说得轻描淡写,可贾珠也学过画画。毕竟琴棋书画,他不能说样样精通,可到底都会一点。
要画出这么多张图像,允礽要花费的时间,定然也是不少。
贾珠试图回头,可因为允礽压在他身上的动作,让他很难转身。
贾珠无奈地说道:“殿下,可是近来,又有什么事,叫你不高兴?”
允礽含糊地说道,“什么……没有……”
——含糊是因为,他还在贾珠后脖颈那块皮肉上“努力”。
其实贾珠很想让太子停下,因为这个部位实在是危险,然允礽每一次都非常克制地落在领口能够遮挡得住的地方,就让贾珠无法拒绝。
这是一件在危险边缘徘徊的事。
他总有一天要为这无止境的退让吃尽苦头,他在心里无奈叹息。
不过,此时此刻,他揪着那些图纸,压住声音里的颤抖,低声说道:“殿下,别动了。我都要……揉皱这些……”
他的手里揉着这些画纸,都险些要因为那颤抖的力道而揉皱。
“都丢了罢。”允礽漫不经心地松开口,然后在另一边又咬了一口,满意地发出闷哼声,“反正也要烧了。”
贾珠犹豫地看着这些东西,这是太子画出来的,他当然不舍得烧掉。
然看着一张又一张相似的画面,贾珠不得不说,这的确会有种异样的恶心感。
“嘶……”
他吃痛地挣扎了一下,原本隐忍着的力道变大了些。贾珠捂着后脖颈往边上避开,“殿下,你咬得太用力了。”
这是什么坏毛病?
允礽:“我再轻些?”
“不成。”贾珠看着时辰,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他再不走,就显得有些怪异了,“我该出宫了。”
允礽哀哀叹息了一声,“阿珠要是能时刻在宫内,那就好了。”
贾珠无奈地斜睨他一眼,整理着自己的衣裳,“日日在宫内,被殿下咬吗?”
“阿珠若是想要尝一尝另外一种风趣,孤又不是不能做到。”允礽挑眉,暧/昧地说道,“只可惜,阿珠总是不愿意如此。”
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暗示着。
贾珠:“……”
他的脸色猛地爆红。
他应该唾弃自己,为何会第一时间理解了太子的言外之意。
他下意识别开脑袋,不敢直视太子滚烫的视线,干巴巴地说道,“殿下,我先走了。”
贾珠急急绕开太子,想要往外走。
可是刚走没两步,就被太子扣住手腕留了下来,允礽的声音在贾珠的耳边响起,笑眯眯地说道:“阿珠怎走得这么快?”
贾珠:“不走,难道是要留下来听殿下的俏皮话吗?”
他故意在那最后几个字,重重地咬牙。
允礽的嗓音满是揶揄,“阿珠这话可是委屈我了,我可从未想过要挑/逗阿珠。”
他一边这么说,手指一边明目张胆地滑落下去,顺着贾珠的胳膊最终强硬地插/入他的手指间。两人的手指暧/昧地纠缠在一起,那轻柔,细密地磨蹭,叫贾珠的背脊不自觉窜上一股酥/麻的颤意。
贾珠闭了闭眼,在太子的拥抱里转身,双手主动搭上了允礽的肩头,认真地打量着太子的眉眼,“殿下,不许骗我,你这些时日,到底是怎么了?”
这黏糊人的劲头,虽然叫人喜欢,这也越来越有些过分了。
太子殿下看起来比平日里还要缠人得多,那恼人的亲昵一点点磨蹭着,带着若隐若现的诱/惑。哪怕贾珠再是清心寡欲,也不可能对喜欢之人散发的蛊惑熟视无睹。
更别说,允礽俊美漂亮,从来都是视线的焦点,他更不可能忽视得了这种强大的吸引。
贾珠原本是想等到太子主动开口,然允礽愈发肆无忌惮,却迟迟没有谈及的打算。
这让贾珠不想再忍下去。
“殿下……”
贾珠的双手抚上允礽的脖颈,纤长、漂亮、根骨分明的手指落在少年的肩膀,脸颊,轻柔地抚弄着,将允礽的头颅摆正,叫他的眼睛里只容得下自己。
他眉眼微弯,清亮的眼眸仅仅只注视着允礽。
便也要求他以同样的专注。
“你看到了什么?又在烦恼什么?”
“阿珠知道,这是在刺探太子行踪吗?”
于是,那落在允礽脸颊上的手指,就将他的脸上肉肉捏了捏,捏出小鸭嘴。
贾珠微笑,“那又如何?殿下想要惩罚我吗?”
他歪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允礽。
允礽盯着贾珠,真想将他一口给吞下去。
过了好一会,太子才慢吞吞地说道:“孤近来,什么事也没有。就只是做梦频繁了些,梦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所以心情不大愉快。”
贾珠微怔,近来吗?
可他最近,除了寥寥几次外,甚少踏足允礽的梦境。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其实太子又多次接触到那些充满恶意的梦魇吗?
贾珠没有松开手,于是允礽还是小鸭嘴。
小鸭嘴叭叭叭。
“孤心情不好,便总是想折腾旁人。但阿珠不喜欢,便只能多多折腾阿珠了,不是吗?”
说到这里时,允礽的眼底竟是浓浓的笑意。
贾珠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太子说话时的异样,这才松开了手,过了一会,方才说道:“殿下后来做的梦,有与,皇上聊过吗?”
“阿珠觉得,这些都是当年困扰孤的梦魇?”太子拖长着声音说道,那嗓音里,似乎带着一种莫名的意味。
“……我不能判断,”贾珠违心地说道,“这种旷日持久的梦魇,有时看来,好似有和梦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允礽平静地说道:“孤觉得,那更像是,记忆。”
贾珠猛地看向太子。
太子朝着贾珠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阿珠,倘若在梦中,所见到的人,所遇到的事,所发生的惨剧,其实都是符合逻辑的。那这样的梦,还只是梦吗?”他的眼神飘远了些,“孤有时会觉得,这听起来,更像是某种警告。”
贾珠的喉咙艰涩,花了好一会,方才说道:“殿下要是这么觉得,那或许也没错。只是梦,到底只是梦。梦中的内容都是虚假的,要是殿下太过执着于梦里的内容,反倒是不美。”
“阿珠听起来,也有过类似的经验?”
贾珠心口一跳,摇着头说道:“我并未有过太子这般古怪的梦魇,只是偶尔也会做梦。可梦里的内容无论多么真实,殿下,那都是假的。”
“阿珠不认为,那是一种警告?”
“将其当做是告诫,或许也是一种办法。然殿下要是沉溺其中,反倒是会忘记现在的存在。”贾珠抓住允礽的手指,将其贴上了自己的脸颊,那温热的气息,让他有些眷恋,“保成,在梦中,可有我?梦里的我,可会和保成这般接触?”
……梦里,自然是有贾珠的。
只不过梦里的贾珠,对梦里的允礽可谓是深恶痛绝,巴不得要杀了他。
太子低低笑出声来,是了,若是要选择,他当然不可能选择梦中那个倒霉蛋。
那个倒霉蛋有他这般幸运吗?
阿珠就在他的眼前,担忧地,温柔地看着他。
这可是梦中从未有过的福气。
允礽抱住贾珠,叹息着说道:“阿珠啊阿珠,孤倒是不会错认真实与虚假,只是这梦持续不断,总是叫孤心情不虞。要不然,阿珠就在宫内住上一宿……”
贾珠默默地从太子的怀里抬起头,瞪了眼太子。
太子摸了摸鼻子,气呼呼地说道:“好了好了,孤不说了还不成。”
他们岁数小的时候,太子说这话,还不算突兀。贾珠就算留下来,也未尝不可。
然现在,自然是不可以跟从前那样肆意。
太子嘟嘟哝哝地抱怨,“可我也想和阿珠抵足而眠呢。”
贾珠:“……”
这抵足而眠的次数都不知道多少了好嘛!
他心中叹息,却是微微踮起脚,亲了亲允礽。
“殿下听话吗?”
“……不要将孤当成小孩。”
“那殿下就是会听话了。”贾珠笑眯眯地从太子的怀里挣脱出来,他是真的得走了,再不走这时间可就尴尬了,“明日我还会入宫拜见太子,要是叫我知道,殿下仍为了那些虚幻的梦如此费心,那我可要生气了。”
太子挑眉,阿珠生气?
他倒是想瞧瞧,阿珠生气时,会是怎样艳丽的模样。
那愤怒的潮红布满青年的眉眼,有一瞬间,叫太子一闪而过梦中那个凛冽如刀的贾珠。
允礽的眼底一闪而过阴霾之色。
他拦住了贾珠想要询问出口的话,将其亲亲亲了回去。
亲得贾珠着恼,转身就走。
太子闷闷发笑,将人送了出去,等这毓庆宫又恢复寂静时,太子挥手退下了那些请求太子进膳的宫人,踱步走到了书桌前。
贾珠翻出来了几十张未完成的画像。
可他不知道,这样的匣子,至少还有几个。
太子伸手摆弄着这些画纸,脸上浮现阴沉的暗色。
良久,他将这些抄起来,叫人取来一个炭盆,将每一张都撕得烂碎,一点、一点丢入了炭盆里。
他注视着焰火舔舐着碎末,将墨痕都彻底吞吃,再不存半点痕迹。
等允礽将整整几个匣子的画纸都烧掉后,他的脚都快蹲得麻木了。他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吩咐道,“将这些全拿出去丢了。”
玉柱儿低头,“嗻。”
方才太子在燃烧东西时,殿内静悄悄的。
几个殿前的太监宫女都知道殿下的情绪不好,生怕热闹了太子,连动作都异常轻巧,生怕闹出一点动静。
太子在刚才阿珠站着的位置前坐下来,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撑着下颚,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阿珠……”
过了好一会,太子喃喃道了一声。
阿珠对于他的梦,到底知道多少呢?
有时,太子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阿珠似乎能够与他感同身受。他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熨帖,就好似真的说到了太子的心坎里去。
阿珠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似乎知道他的愤怒焦灼,知道他的怨恨根源从何而来。
这种感觉……
很美妙,却也很荒诞。
几乎从小时起,阿珠就给予他这种非一般的感受,他喜欢贾珠,更喜欢在他身旁如鱼得水的愉悦。
如果这一切,都和贾珠的独特有关呢?
当年为什么这么多年,就偏偏选中了贾珠?是否贾珠的身上,其实有着某种独到之处……比如,其实阿珠,是知道太子的那些梦境?
这不怪允礽多疑。
实在是阿珠有时候表露得太过担忧,那眉头紧皱的模样,瞧着他的眼神,都好像允礽是一个急需人保护的可怜宝宝,轻易就摔了碰了……这种感觉,在偶尔太子梦魇后,更为清晰。
允礽已经若有所感许多年了。
只他从来都不曾肯定过这这一点。
毕竟那个时候的梦境里,没有贾珠的存在。
然在这一二年的梦魇里,贾珠却是频频出现在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境里,而这,就足以让允礽的心中产生千万种可能的猜想。
近些时候,允礽隐隐感觉到,他不再是被动地梦到那些事情,极其偶尔的时候,他也能够操控梦境,跳转到他想看的画面里去。
这种尝试,十次里可能就只成功一两次,次数稀少到让人以为是假的。
然太子在尝试过几次后,还是确定了这一点。
那更加说明了这种梦魇的古怪。
这不可能是梦。
从年幼时不断的发烧,持续十来年的梦魇,从那时就出现在身边的贾珠,再到预示的挡灾,阿玛在天下寻找着僧道的踪迹,甄家,贾家,通灵宝玉……
这些事情抽丝剥茧,在允礽的心中不断盘旋。
……如果,阿珠从一开始出现在他的身边,就是因为这该死的梦魇,那岂非……
是好事?
太子古怪地笑了一声。
那阴冷的笑意,叫玉柱儿和王良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险些没将脑袋低得更深了些。
按理来说,太子一旦想清楚他们最初的碰面,或许不是上天注定,而是某种目的,巧合之下才促成的,他本应该会愤怒才是。
可他不是这样。
太子是高兴。
他是真的,高兴。
没有这梦魇,阿珠就不会走到他的身边,等真的想见时,就会是梦中那场初见。
太子清楚,贾珠是个多么重情的家伙。
倘若贾府真的被抄家,家人流离失所,死散难寻,依着贾珠的秉性,就算知道家里人活该,不至于为此记恨官家,却也不可能会对太子有任何情感。
这便是梦中纠结的开始。
因为梦里的贾珠根本不可能爱上梦里的允礽。
太子屈指敲了敲桌面,垂下眸盯着昏暗的室内。
他没有吩咐,其他宫人自然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室内越来越昏暗。
逐渐阴暗下来的殿宇内,太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奇怪的是,他根本没为这个事实发愁。
就算贾珠真的知道这一切……
那对允礽而言,如果他真的要使用一个词语来形容。
——兴奋。
那是一种畅快的颤栗感。
这个事实,只会让贾珠更加抽不开身。
他无法……也不能舍弃允礽。
出于责任感也好,出于同情怜悯也罢,在那缠缠/绵绵的情爱里,又掺杂了不少复杂的情绪。
而这些扭曲奇怪的情感,无疑,会如同沼泽一般吞没着贾珠的出路,任何能让他得到解脱的办法,都会被这场怪异一并吞下,连带着这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
毕竟,阿珠总是这么心软。
只要太子装得委屈一点,可怜一点,他就忍不住防线崩溃。
允礽从不曾打算将这件事告知康煦帝。
哪怕康煦帝对太子宠爱无比,可有些事,不能说,便不能说。
正如贾珠最开始的告诫。
哈,他怎么会忘记这件事呢?
阿珠当时那忧心忡忡的模样,无疑又是另外一个鲜明的证据。
康煦帝可以为了太子的命数而无视其他,也可以为了太子的安全而倾尽全力去寻找虚无缥缈的僧道,可到了现在,皇帝的行动已经成为更加……不可言说的秘密。
一旦得知了这天底下其实当真有所谓神明,那心态自然会发生微妙的转变。
那僧道或许不至于到这般地步,可从过去的几次事情来看,如果不是装神弄鬼,那就只能说明在他们的身上的确有神异之处。
这也是康煦帝一直派人盯着甄家和贾家的缘故。
既然多数的事情都发生在他们两家人身上,那许是说明,这僧道和贾家有缘。
比起在天下四处撒网,不如集中经精力蹲守一处会更好。
故,太子才更不可能将他知道的事情告诉皇帝。
康煦帝是他的阿玛,也是天下的皇帝。
允礽不会赌。
更不可能让贾珠陷入危险的漩涡。
这么多年,阿珠一直瞒着他,这可是个不小的秘密。
允礽蓦然说道:“点灯。”
这猛地一声响打破了屋内的寂静,立刻就有人亲轻手轻脚地将殿内燃起了灯火,登时,这明亮充斥着整个殿宇,叫原本阴暗的毓庆宫变得通透明亮了起来。
而太子的脸色,也伴随着这明亮而逐渐愉悦起来。
那神情更像是狩猎前的快意,带着某种残忍的兴味,深邃幽黑的瞳孔里充斥着怪异的兴奋感,这让太子在某个瞬间更像是一头可怖的怪物。
冬雪在心里疯狂摇头,将这奇怪的想法给丢了出去。
她轻声细语地说道:“太子殿下,皇上请您过去一趟。”
太子勾唇,“孤这便去。”
他起身,顺手捋了捋身上的袖口,只这么一个动作间,刚才所有狰狞凶残的感觉尽数收敛,就好似在那一瞬间,太子又重变回优雅从容的姿态。
那雍容华贵的模样,叫任何一人都不敢直视,恭敬地弯下/身去,目送着太子远去。
就仿佛刚才那一瞬阴森的扭曲不复存在。
太子,还是那位太子殿下。
“哈湫——”
贾珠接连几个喷嚏,叫他用帕子捂住了,只这突然的举动,却叫王夫人有些担忧地说道,“可是太医开的药方没用?你都吃了这么久,却还是老样子。”
贾珠:“母亲,没有变化,那才是好事。”
他看了眼门外。
那皑皑白雪,正带着冬日的严寒。
方才他们正从荣庆堂回来。
老太太收到了林姑爷送来的书信,那信中说道,贾敏一病不起,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她甚是想念家中旧事,却是苦于身体无法归家,便将旧时的物品送回贾家,也算是借此了却一桩心事。
贾母收到信和东西时,就已经哭成了泪人。
贾家上下一起出动,直到贾珠回来时,才堪堪劝住了贾母。贾母毕竟是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这般悲痛,身体多少承受不住。他们刚刚离开时,老太太正沉沉睡去。
纵然是在贾敏出嫁前,和她不怎么对付的王夫人,在知道这件事后,心中也颇为感伤。
贾敏的岁数只比她小几岁,都是这般年纪,可如今,这人却是要去了。就算从前有再多的矛盾,在世事无常面前,就好像也算不了什么了。
王夫人叹息着说道:“这些天,你若是下值得了空,就多陪陪你祖母。她老人家,从前最是心疼你姑母,如今……怕是要难过好些天。”
贾母若是再年轻上些岁数,怕是拼了命也要去林家探一探。然这遥远的距离,别说是贾母自己想去,哪怕是这贾府里的人,都不可能会让贾母如此冒动。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贾母的存在,对于此时的贾府来说,便是定海神针。
哪怕是宁国府,也是这般认为的。
他们是不可能会让贾母奔赴苏州。
贾母就是知道这一点,方才没有提出来。可这样一来就叫她的心情更加郁郁寡欢,在情绪上头的时候,贾母甚至有种自己为了贾家的大橘,抛弃了自己女儿的心痛感。
她已经有许多年没再见过贾敏,自从贾敏跟着林如海去了南方上任,这么多年,就再也没见过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