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去雁身边没带人,也没有通知任何人航班时间,只打算悄悄回来见关正英,这时候自然也不可能有人来接他,阻止林至昌带他走。
他只能跟着上车。
林至昌已经在车上。这位大佬虽然输掉了富正的权柄之争,但丝毫不见颓丧气,依旧穿红戴绿,在自己的古董车里喝着香槟酒,怀里还趴着一只宠物犬。
“欢迎回来。”江去雁上车后,他给江去雁倒了一杯香槟:“你放心,我没有恶意。”
江去雁把酒接了过来,拿在手上没喝:“原来,在机场堵人叫作没有恶意。”
林至昌哈哈大笑:“没想到你也是个有意思的人,难怪能留在关正英身边这么多年。”
“有话不妨直说吧。”江去雁懒得应付他。
林至昌也很大方:“关正英给你多少钱,我出两倍,你把娱乐公司卖给我吧。”
江去雁笑了:“就算没有抢到富正,你也不至于这么赌气吧?”
“我不是赌气。”
“那你要娱乐公司干什么?”
“我想开娱乐公司啊。富正的娱乐业务做得挺好,我看中了,想要,好出奇咩?”
江去雁不相信他的鬼话:“你想做娱乐业,自己去开一间新的不就好了?”
林至昌理所当然:“他送你一间公司作为补偿,你转头就把公司卖给了我,你说,他知道了之后会不会气到脑梗?”
江去雁觉得他很幼稚:“还说不是在赌气,这不是赌气,是什么?”
林至昌转着手里的水晶酒杯,仰头把酒喝了,一只手抚摸着怀里的宠物犬:“当然不是赌气,是报复。”他说,“他侵犯你,禁锢你,送你一间小公司就可以换他不用坐监。这间公司对他来说算什么?又不是富正的主营大头,扫扫地砖缝就能拨出来的零用钱而已,分分钟就赚回来了,但他本来要坐三年监的,真的坐的话你觉得他熬得过这三年?就算熬得过出来人也差不多废了。现在倒好,一天都不用坐了,是我都觉得这桩买卖太抵了吧。”
江去雁淡淡道:“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
“所以我说你心志不够大。”林至昌在游说他,“换了是我,我就不接受这间公司作为赔偿,我一定要他吃牢饭。吃够三年,最好是他熬不过去死在里面。”
江去雁笑了:“那我有什么好处?他死了我就能活得好吗?现在我起码有一间公司,有钱、有职位,后半生都有保障了。”
“有间公司就算有保障了吗?这间娱乐公司公司富正也有股份,还是富正的子公司,那不是还要看他脸色?再说,公司有赚有亏,赚了你才会有钱,亏了你还要赔钱。”
“那总比我什么都拿不到的好。”
“你把公司卖给我,我给你钱,你拿到的就是稳赚的现钱,不是更好?这可是一笔很大的钱,拿到手你可以买楼当包租公,绝对不蚀底。你如果还想找点事情做,不喜欢躺着收钱,我还可以给你一个清闲的职位,拿工资不比发工资压力小很多?”
江去雁斜眼乜他:“你为什么要帮我报复他?”
林至昌毫不回避:“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你总是明白的吧?”
江去雁挑眉:“你确定我真的是敌人的敌人吗?”
林至昌低头看着怀里的宠物犬,那是一只名贵品种、体型娇小的狗:“你不要看它现在很温顺的样子,其实脾气非常不好,我要是骂他一句,它就要摔碎我一只杯子,我要是打它,它就会抓烂家里的沙发。连一只狗都知道,如果人对它不好,它就要反抗、撒泼,何况人呢?”
江去雁没有马上接他的话了。
“我以前小看你了,我以为你只是条依附男人的寄生虫,没想到你心不在此。”林至昌继续说,“说实话我很佩服你,如果换做我,我不一定有那个勇气报警把姓关的抓进去。单凭这一点,我就觉得你这个人是值得相交的。你够胆,又有想法,而且头脑清醒。”
“但是他实力很强,你一个人要对抗他是很难的,所以我也理解你那时候接受了赔偿,对你来说确实是一个比较好的offer。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帮你,我们联手,你就不是一个人在对抗他,我也不是,我们团结起来才有可能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不然,你甘心他就这么毫发无损地被放出来,还回到公司做他的Chairman?”
江去雁脸色慢慢沉下去。
林至昌最后说:“你想清楚,他出来了,也不一定就会让你好过。他送你一间公司,很可能是权宜之计,目的是先解决他面临坐监的困局。如果你真的心软了,他被放出来了,你觉得他会让一个举报他的人过得舒服吗?你以为他真心补偿你?他真的觉得那么对你是错的?他要是能意识到错,当初就不会侵犯你了。他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是错的。”
江去雁冷冷打断:“够了。”
林至昌也不介意他的无礼。他知道说中了江去雁心中的痛点。
过了一会儿,江去雁抬手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香槟,“我也不是什么随便的人,人家抛个橄榄枝就接。你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吧。”
“你要考虑什么?”林至昌问。
江去雁耸耸肩:“考虑我帮你,有没有那个命赚那么多钱咯。”
林至昌喜欢他的直白爽朗:“你担心我过河拆桥?”
“我担心桥都没见到,你就直接推我入河想淹死我。”
“怎么会?”
江去雁直说:“你只是想要娱乐公司?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我帮你合不合法?我会不会有其他的危险?这些问题我总要考虑吧?林生你自己在灰色地带呆久了不觉得,但我们这些小市民对你们可是很害怕的。我不想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林至昌觉得他的考虑是合理的:“我可以给你保证,不让你涉及不合法的事情。你只要把娱乐公司卖给我就行,其他的都不用做,我刚刚也说了,如果你自己还想做这一行,我仍然可以给你职位。”
江去雁很好奇:“你要知道,我就算把娱乐公司卖给你,你也很难拿回富正了。现在关正英不做主了,做主的是大资本机构。”
“我知道。”林至昌翘着二郎腿倚在座椅上,显得懒洋洋的,“我也不想要富正了。我没那么大肚子吃得下那么大一块蛋糕,不如退而求其次。再说,单是你把公司卖给我这个动作,就已经可以给关正英不小的打击了。”
江去雁还是没有马上答应:“你给我一个礼拜时间吧。毕竟是桩大买卖,我一周内答复你。”
林至昌点头:“好。你尽快吧。”
车子快到铜锣湾前,林至昌问:“对了,你知道关正英最近在什么地方吗?”
江去雁莫名其妙:“他不在家吗?不是放出来了吗?”
“不在。”林至昌皱了皱眉,“阿宏说庭审之后他就没有回家,公司也不在,现在很多人都在找他,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怀疑他可能已经不在香港了。”
江去雁一惊。他就是回香港找关正英的,关正英不在香港?
“阿宏也联系不上他吗?”江去雁问。
林至昌显得有点烦躁:“他要是能联系上,我也不用来问你了。”
江去雁打开手机直接给关正英拨电话,语音提示号码已被注销。他愣愣地看着手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林至昌反而很惊讶他不知道关正英号码注销了。
“他被放出来之后电话就换了,但没有人知道他的新号码,连麦叙文都没有。”林至昌说,“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大秘书知道但是不说。”
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下,江去雁下车,有四九帮他提行李。林至昌也抱着狗下来和他握手:“那你好好考虑我说的。我很期待我们能合作。”
江去雁刚松开他的手,身后一群制服持枪的警员突然冲上来把他们围住,直接将林至昌和几个四九拷下。林至昌被按在车身上瞪着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的狗从怀里跳了出去,被一个女警员抓住了抱到警车里去。
领头的警员出示了警官证:“林至昌,你涉嫌串谋和唆使谋杀罪,现依法将你逮捕。你可以雇佣律师,也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带走!”
林至昌被押进警车的时候和江去雁有一刹那的眼神交汇,他立刻起了疑心:“你诈我!江去雁!”
江去雁很无奈,他都没搞明白怎么回事:“阿Sir,你们搞咩嘢啊?好得人惊啊。”
他被警员带到旁边说话,那警员安抚他:“放心,我们只是来抓他的,不是来抓你的。虽然也和你有一些关系,还要请你协助我们调查。”
“我能协助什么?”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牵涉其中。
警员解释:“是这样。去年,你和关雪心小姐被追车一案的重要证人已经被找到了,证人说,她的丈夫是收了林至昌的钱之后,听林至昌的命令开车追击你们的。她还证实,是林至昌安排她去了内陆,为她置办了住处和工作。我们也查到了凶犯金钱交易的证据,所以才顺利申请了缉捕令逮捕了林至昌。不过案情的一些细节还需要你补充。”
应该是关展宏提供的线索起到了作用。那个曾经贪污受贿,后来又负责追车的警司张保泰的妻子被找到了,然后她供出了林至昌。
江去雁刚刚还和人在车里共商“复仇大计”,转头对方就被抓了。
反转来得太快,江去雁有点不适应:“我能不能问问,是怎么找到证人的?”
“其实也不是我们找到的,是关正英先生的秘书把人带给我们的。”警员说,“请上车吧,具体的内容我们可以回警务处谈。”
江去雁从美国回来,家门一步都没踏进去,两次上了别人的车。
谈话和问询持续到了晚上,江去雁通过警员大概了解到,林至昌不仅仅是被控谋杀,还有多项有组织罪行等待着他。警务处这次准备充分,是打算把林家一网打尽的,正好除去盘踞残余在湾仔等地多年的帮会社团组织。林至昌其实被盯上很久了,只是警务处苦于没有一个切入口,追车案正好提供了一个非常恰当的契机。
警员还告诉江去雁,这是自从《有组织及严重罪行条例》*修改后香港一大帮派社团案,所以应该会为了明正典刑,尽量会往重了判。如果数罪并罚,林至昌大概率是要被判终身监禁的,林家的那些打手师爷恐怕也一个都逃不了。
谈话结束后,警员提出送江去雁回铜锣湾。
江去雁想了想:“能否请你帮个忙?”
警员对他很礼貌:“请说。”
“能不能以协查案件为理由,让警务处发个通知给关正英,让他过来谈话?这件案子他也有关系吧?而且是他的秘书提供的证人。”江去雁微笑,“因为我们最近到处都找不到他这个人,所以只好用这种方法了,麻烦你。”
警员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他到了我通知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有组织及严重罪行条例》:1994年,为有效地打击黑恶势力,香港政府专门立法通过《有组织及严重罪行条例》,首次把有关社团帮派的严重犯罪列为“有组织犯罪”,加强打击力度和刑罚。1999年,法案经历进一步修订后,港警方与深圳公安局联合开展大规模行动,从2000年到2002年连续瓦解多个涉黑社团,逮捕超过500人。
江去雁讥讽:“要见你一面真的很难啊。”
关正英低垂着眼睛,脸上有一种禅宗式的笃定和冷静:“我以为你不想见到我。”
江去雁也说不好想不想见他:“我们谈谈。”
他们回关家谈。
因为主人被捕入狱,关宅空置了许久。花花草草乱了套,都荒在园子里,大部分的家具封了防尘套,佣人们离开了,连管家都不见踪影,想喝上一口水要关老板自己去厨房里煲水。
江去雁很吃惊:“人呢?”
关正英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白色沙发的蓝抱枕上:“我打算把这里卖了,所以人都遣散了。只有管家跟我搬去了加拿大。”
江去雁皱眉:“你要搬去加拿大?去做什么?”
关正英表情都没动一下:“什么都不做。我打算退休了。”
“公司呢?你完全不管了吗?”江去雁没想到他连事业都不要了。
关正英以为他已经知道消息了:“我已经不是公司董事,其他的职务也一并解除、辞去了。我现在是有犯罪记录的人,董事会开除我很名正言顺,公司也有理由不用我,这样才是对公司的经营和形象好。”
江去雁被他噎得接不上话,只能干瞪着眼睛。
关正英知道他想来谈什么:“你不要多想,给你那间娱乐公司不是补偿的意思。我知道,我做什么都补偿不了你,但我现在也没有权力了,只有一点钱,所以能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么多。我只是想让你有点保障。如果你不想要,卖了它也可以,随你处置。另外,铜锣湾的公寓也是登记在你的名下的,你也不需要搬家。其他零碎的东西,律师应该跟你说过了。”
“那正好。林至昌还找我,想要买娱乐公司。”江去雁没好气地说,“虽然他现在被抓了,但是林家不一定全被抓吧?我卖给林家好了。”
关正英好似真的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没关系:“你觉得好就好。”
江去雁很不习惯他的软和,这不是他记忆里的关正英,他宁愿两个人吵起来,也好过他一肚子气没地方发:“现在又变成我能拿主意了?你给我这些东西的时候怎么不问我的意愿?”
关正英能听到他说话就已经很高兴了:“我怕你不接受。”
“你也知道我不愿意接受。”江去雁都气笑了,“那你还给我?”
老男人一辈子也就在他这里吃瘪:“你总要……总要生活,总要有点钱,有个房子……”
“我自己有手有脚,有工作能力,我不需要你来养!”
“不是要养你,只是……”
“只是什么?说不出来了?你知道外人现在怎么看我?连林至昌都觉得我是因为接受了你的‘赔偿’才去法庭给你说话。我又变成可以谈价钱的了。”
“外头的人永远爱嚼舌根,没有必要理会他们。”
“坏的又不是你的名声,你当然不用理会。”
关正英抬头看他一眼:“那要不然,我登个报,澄清一下这件事。”
江去雁觉得他是坐牢坐坏了脑子:“你还要闹?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不够多人看笑话?”
这下轮到可怜的老男人说不出话了。
江去雁气得恨不得拿手里的水泼他:“你倒是好了,不用上班,拿着分红轻轻松松去加拿大享受你的退休生活了,监又不用坐,也没有人议论你。孩子们也大了,不至于饿死。我就还要留在香港,一边被人骂一边还要给你女儿打工。”
他越说越不甘心:“我看,林至昌至少有一点没说错。你一世都不会觉得自己做错,再坐多久的监都还是这样,干纲独断,什么都是你话事,还要摆出一副是为了人家好的姿态。”
关正英被他骂就算了,还要被大舅骂:“他跟你这么说?”
“是啊。他这个人虽然是衰,但是讲的话都还有点道理。”江去雁故意气他。
关正英觉得不是这个道理:“看人不能只看他说的话,更重要的是他做的事情。你看看他做的都是什么恶贯满盈的事情?”
江去雁反驳:“你们不相上下啊,他雇人谋杀,你侵犯禁锢,你有什么资格说他?”
关正英理亏,又不出声了。江去雁也不想给他台阶下。
眼见着气氛僵住了,关正英做了个艰难的深呼吸:“你恼我是应该的,是我对不住你,我确实配不上你。我去了加拿大以后,离这里就很远了,而且也不再担任公司的任何职务,你就不需要再看我的眼色,也不会和我有交集,会更安心一些的。”
江去雁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你辞职移居就是这个缘故?”
关正英点头:“我想你也不希望我再打扰你,再给你添麻烦。如果你觉得受到打扰,随时还可以报警,我现在也还是罪犯,如果在缓刑期有不良行动,我肯定会被重判坐监的。”
“你还想被重判是吧?嫌没进惩教所不过瘾是吗?”
“我只是说报警是对的。你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
“是啊,我就不应该出庭,就该让你被重判,最好让你和林至昌关在同一间牢房!说不定你们现在就可以在里面解决恩怨情仇。”
关正英深深地看他一眼:“你确实不应该。”
江去雁怒气冲冲:“你以为我想?你以为我很高兴打这个官司?我想让外面那些人知道这些丑事?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你的女儿,16岁!一个人在美国三更半夜打电话给我哭,哭了整晚!我要是不陪着她,她连瞓觉都瞓不安稳!你以为我不想你坐监吗?你去坐监,她点算?”
“那就让她哭。”关正英拔高了声音,“是我做错事,是我对不起她,我不是个负责任的父亲。不是你!她不是你的女儿,你不需要理她。”
江去雁站起来一巴掌就往他脸上扇!
他眼睛红了:“现在你跟我讲不需要理她?她跟着我十年了!她六岁那年你把她给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关正英,你有没有心?”
关正英也站起来:“我有心。我的心全部给你了。你不要。你的心里装着我的女儿、我的儿子、我的公司、我的事业……我的一切!就是没有我这个人!”
江去雁被突然的怒吼吓得眉心一跳,倏地闭上了嘴巴。
关正英也红了眼睛,“你管我的女儿做什么?她哭就让她哭咯。她受罪不是更好吗?反正我们全家都欠你,不就是应该受罪吗?你不要管她啊。她流落异国他乡,我这个做父亲的焦急忧愁不是我的报应吗?”
江去雁鼻头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关正英何尝不是肝肠寸断、痛彻心扉:“你就不应该和我们家再来往,就应该拿着钱去过你自己的日子。你出庭做什么?你以为我想听你在法庭上说那些话?你对着法官又讲不出大话,去了做什么呢?不是教过你,做事做绝啊,给了你机会打击报复我了,你又不把握?”
“你以为我不想坐监吗?我恨不得直接死在里面!”关正英声嘶竭力,“下到了黄泉见到阿芳,我再给她赔罪——我也想维持住那个婚姻,我也想做个负责任的丈夫,我很努力地去做了,但我还是爱上你了,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是我龌龊下流,是我恶有恶报,我从爱上你那一天起,就不应该有好下场!”
“不是只有你烦心,不是只有你纠结苦恼,我也有。我都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爱上一个男人,会想要和他共度余生,你以为我很好接受这样的自己吗?你以为我不要克服心结、克服自我的谴责吗?我以为你知道我、懂得我,会理解我。我以为我有勇气走向你,你也会有勇气走向我。但是你永远都在自己苦恼。”
江去雁怔怔地看着他,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
关正英已经心灰意冷:“我真的不明白,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爱你我会努力争取你,但是你不会想争取我。你永远只有拒绝我,推开我。”
“可能你真的没那么钟意我,至少没有钟意到想要争取我。都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江去雁泪流满面,露出震惊的表情。
关正英面色如缟,脸部肌肉随着嘴巴说话在挣扎,连带着皮肤痛苦而绝望地抽搐。如炽的吊顶灯压将在他的头顶,铜色光华燃烧着他的背、他的头发、他的后脑……他仿佛一只完成了使命、奄奄一息的蛾。
“你说的对,可能从一开始,我们就是错的。”他做了个深呼吸,苦笑着退了两步,和江去雁拉开距离,“我还是先走吧,反正我再留在这里也只是徒增你的烦恼和痛苦。有事情你可以联系阿文,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捞起外套逃一样地匆匆往门口走。再不走,他会崩溃。
这次就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
手刚摸到门把,身后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一下子从后抱住了他的腰!
“不是……不是的……”江去雁在哭,一边哭一边摇头,哭得语不成句:“我日日都梦到你,从起床开始脑子里面全部都是你,我……我讲大话,我真的好钟意你,不是不钟意,不是的……”
关正英停下脚步,握着门把的手用力到指节曲起。
“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做……”江去雁抽抽嗒嗒地说:“太太那么敏感,阿雪那么喜欢我,我不能令她失望,而且你……你那么器重我,我不能拖你的后腿……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我真的好讨厌自己……”
“我不想让你走的,我不想的……是我不想你去坐监,不是因为阿雪,是我自己想去出庭,我想见你……是我受不了了,我……我每天晚上、每天晚上都梦到你来找我,你问我为什么要讲大话……阿宏和阿雪也来问我……是我搞散了这个家,太太把我带来这里,我本来就是第三者,最后还是因为我搞成这样……”
他越说越急,越说越混乱。
关正英终于转过身:“不是因为你……”
江去雁崩溃了:“我不可以这样的,关正英。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里呢?为什么要让我碰到你呢?我真的好憎我自己啊!为什么我要这么钟意你呢……”
关正英沉痛地把他搂到怀里:“不是你搞散的这个家,不是你。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们。不是你的错。”
江去雁伏在他胸口哇地大哭。
“是我不好,全部是我的错。”关正英心碎了,“不要憎你自己,你没做错事,要憎你就憎我。这个家会这样都是因为我。”
“我会再去和阿雪他们谈,我去阿芳的牌位前磕头,我去求他们谅解,不会让他们对你有意见。都交给我来做,好不好?”关正英拍抚着怀里的人。
江去雁搂着他的脖子哭得凄惨,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也淌湿了关正英的脖子。
他根本没有听到关正英后来说什么,因为哭得太厉害,他的大脑缺氧放空了,连眼前也是眩晕的。他能看到关正英嘴皮子在动,但那些话说出来好像自动被他的脑子屏蔽了。
他颤抖着手去摸关正英的嘴唇,好像是想让他说慢一点,让自己看清楚他在说什么,手指碰到那唇的一刹那他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他凑上去吻关正英。
衔着满唇的苦泪就吻过去。嘴唇相贴的刹那,他低低地叹了一声,他们两个人尝起来都是一样的又咸又涩的味道,但他不在乎,他要的是温度,要的是这双唇上的暖意,只有这个人能让他暖起来。
他忘乎所以地亲吻,不带任何技巧和章法。关正英回应他,很快反客为主,他的口腔被撬开,他们的呼吸交汇在一起,关正英滚烫的燃烧着的毁灭的吻烙在他的嘴唇上。
江去雁闭上了眼睛。
纷纷的燃烧的梦一般的翅膀落在他身上,他感到灼热、炙烤的疼痛,如削骨噬髓。
他会消散,他会化灰,然后他会存活。
这是新日前最混沌的时刻,是荒谬和伟大不约而同的降临,他必须咬牙迎接,必须坚强而勇敢。
太阳会照耀他。世界不会给他任何真相,但会有很多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的荒谬与伟大:从来不给我们任何真相,但有许多的爱——加缪。
关正英先停下,他稍微把怀里的人推开些。
江去雁的鼻头蹭着他的鼻头,甜蜜地擦过,他们的呼吸仍然交织在一起。
“再说一次。”关正英要求,“说,你钟意我。”
玉兰花有求必应:“我钟意你。”
然后他们再次接吻,反复地持久地不厌其烦地接吻。
于是空无一人的、荒芜的别墅里面筑了新巢,连床都不用铺,他们就在垫着防尘罩的地板上尽欢。灯也不开,把火炉点上,在一丛烧得欢愉而畅快的火苗的旁边,在空旷的充满了灰尘和回忆的静室里,冬日的晚风穿堂而过的时候,他们身边仍然有足够的温暖和亮光。
安静是好事,无人打扰更是求之不得,两个人的眼睛就足够做一间茧房,活在只有彼此的目光里,就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心跳、话语。
江去雁觉得自己像一支芦苇,他完全被爱压倒了。
关正英根本离不开他,必须要他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最好是一臂距离之内,只要伸手就能把他捞到怀里。随时随地他都可能要他,客厅、饭厅、房间、洗手间、阳台……有的时候是在吃饭的间隙,有的时候是在浇一盆花,还有的时候是在院子里晾衣服。他们像伊甸园里最初被上帝创造出来的两个人,整日的仪容不整,江去雁一开始还觉得羞耻,后来就习惯了裹着床单到处走。
食物和水全部是叫人送到门口来的,他们一顿饭都没有做过。江去雁想过下山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他们也的确需要一些生活用品,他都已经准备穿鞋了,被关正英拖住了手他就有点犹豫,老男人跪下来亲吻他的小腹和肚脐,他软倒在玄关,那就是整个礼拜以来他离这个房子的大门口最近的一次。
他们有一天完全是在酒窖里度过的。
关正英想喝红酒,他们像是两个放课后手拖手去洗手间的国中生小女孩一样去的酒窖,关正英告诉他哪些酒是什么产地、味道什么样、制作的工艺是什么样……他们找到了关正英要的那支酒,他闻到了木塞上面甘醇的香气,然后他从关正英的嘴里抢了第一口酒来喝。
他兴致大增,那天他们开了很多支酒,其中一支被他倒在身上沐浴,他躺在地上,关正英像是看圣母像一样用痴狂的眼神看他,他沉浸在了那散发着酸甜味道的葡萄香气里,浑然而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