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初到西北,对这边的气候缺乏了解,还以为年前的暴风雪就是西北的特色。
可交谈后才发现,那么强的暴风雪在西北也不常见,各部根本就没做好充足的准备和应对。
等到春天,这批肉消耗完,面对饥荒的不止是军户,还有所有的蛮人部落。
甚至,他们面对的困境,会比大岐军户更严峻。
他几乎已经脑补出一场以灾荒为导火索,再次点燃两族的战争来。
卢栩还在和他们沟通时,颜君齐脊背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熟读典籍,在京城补了大量史书,来西北前,更是针对蛮族和西北集中查阅,很清楚历代蛮人饥贫之下都做过什么。
从前,阻挡蛮人骑兵的是卧虎关天堑,是绵延千里的叠峰山,而现在,横亘在蛮人和卧虎关之间的,是三县军户百姓。
颜君齐打断卢栩他们的交谈,详细问起各部落受灾的损失数量。
各部首领马上向颜君齐诉起苦来。
卢栩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了。
他震惊地看着颜君齐,颜君齐给了他一个很隐晦的眼神,声音没什么波澜,很平静地安抚诉苦的各部道:“朝廷会赈灾。”
卢栩暗暗吞吞口水,顾不上巫师不巫师,文化不文化了,他配合着颜君齐转换了话题,若无其事地安抚焦虑的部落首领们:“对,大岐超大的,这个郡受灾,能从其他郡调粮支援,只要挺过最初的时间,后面就有支援来。”
蛮族各部震惊又狐疑地问:“大岐赈灾?大岐给我们赈灾?”“大岐真的会调给我们粮食吗?”
卢栩:“定北郡也是大岐的郡,你们也是大岐子民。”
各部首领面面相觑,都难以置信,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卢栩:“不过大岐太大了,和咱们相邻的几个郡都不怎么产粮食,从粮产充足的州郡调粮食过来,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大家在最初这段时间,还是要节俭一点儿,省一点儿。”
“自然。”
“嗯。”
他们都没想过大岐还会管他们。
他们还是难以置信:“大岐真的愿意调粮食来么?”
卢栩:“当然会!”
免费给也许不太行,要是买,八成还是可以的。
反正蛮人贵族有金银宝石,大不了就让他们换,让他们买。
卢栩心想,就是大岐朝廷不调,他也会想办法弄来,他可不想当炮灰!
几部首领又看颜君齐,似乎更想从颜君齐这县令口中听到答案。
颜君齐平静道:“会的。”
有了颜君齐的回答,他们明显放心多了。
几人笑笑,又很愉快地询问起能否和卢栩先换些粮食。
他们可听自己家崽子们说了,北庭县衙门库房里,还储存着不少粮食呢。既有从前卢栩带来的,也有他后来从别处换来的。
他们不介意大岐粮食奇奇怪怪了,赶紧换吧!
卢栩在心里骂那八个崽子是间谍,边笑吟吟和他们谈交易。
一边狂算他先前和北关县商人交易的粮食够他们吃几天,一边询问其他部落的受灾情况。
西北也挺大的,到底有多少部落受灾,他们还不了解情况。
这几部自己也说不清,他们只知道自己的情况。
颜君齐和卢栩只好让他们也通知其他部落,暂时节俭度冬,他们会禀明朝廷,向朝廷申请借调赈灾粮。
若哪个部落灾情太严重,就到县衙来,县衙会帮他们想办法。
几部的首领谁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许诺,恍惚又茫然。
县衙帮他们想办法?
这县衙也不大呀,能存多少粮食,能管几个部落?
从前他们遇到了这种天灾,都是自己熬的,去求附近的大部落,若交情不够,大部落也不见得会管。
实在熬不下去,就是大部落牵头带领小部落去大岐抢。
想着想着,他们似乎懂了,一个个表情微妙。
德巴克部率先道:“我们会帮县令大人通知其他部族的。”
其他人怔了怔,和德巴克部差不多的小部落也反应过来了。
一旦再打起来,他们就要被迫选择站队了。
但他们这些从偏远地方迁来的小部落,能在这么富饶的地方扎营,依仗可是大岐,可他们又绝不能在两族开战时背叛族人,选择站到大岐一边……
他们没得选,真打起来,不管是谁赢,倒霉的都是他们。
绝对不能再打了!
他们日子才刚好起来,不能再打了!
双方谁都没多说,但眼神交汇中,达到了默契的共识。
连佛系的弩垛部都答应会替颜君齐去通知其他受灾的部落。
待从谈判的帐篷出来,卢栩忍不住心急火燎的和颜君齐嘀咕,“我靠,火烧屁股了!赶紧写折子,八百里加急求援!”
颜君齐心里也急,还是镇定的纠正他:“是火烧眉毛。”
正说着,他们忽然看到远处黑压压的骑兵。
军装有点儿眼熟,还有点儿陌生。
几千虎贲军和龙虎营突然出现在集市正北方,整个集市安静下来,正在交易的蛮人和大岐人全呆呆的望着北方。
卢栩:“……这又是什么品种的火?”
作者有话要说:
蛮人:震惊!大岐竟然要管我们!
卢栩:要不是我被夹在中间……来,跟我念,大家都是大岐人!
第307章 魏定山
那些负责守兵器的蛮人勇士们,从集市坡地和集市远处站起来,警惕地盯着远处的大岐兵。
刚从营帐出来的各部首领惊疑不定。
对龙虎营,他们比卢栩还熟,当即就有人喃喃道:“龙虎营?龙虎营怎么会在这里?!”
“白峰部……”
输了吗?
还是赢了?
龙虎营来这儿是什么意思?
他们谁也不清楚情况,心中惊乱,看卢栩和颜君齐的眼神不由都跟着不对了。
寂静中,卢栩突然高喊一嗓子:“别动!”
众人吓了一跳。
正眯着眼睛看来的是什么人的颜君齐都被他忽然这一嗓子吓了一跳。
卢栩:“别慌,别慌,似乎是路过的,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可距离他最近的颜君齐发现,卢栩也挺慌。
卢栩:“我去看看。”
颜君齐:“我和你一起去。”
卢栩:“别,你也跑了他们更慌了。”
颜君齐默默看看紧张看着他们的蛮人,无奈失语了。
他悄悄将兵符塞到卢栩腰间,“似乎是龙虎营。”
卢栩暗骂了句什么猪队友,朝众人笑笑:“我过去看看,大家继续。”
他们突然遭遇龙虎营很懵,龙虎营突然看见这集市也很懵。
甚至有些愤怒。
他们在前线和蛮人搏命,这群人竟然和一群蛮人在做生意?
要不是将军下令停下,他们都想冲到前面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了。
卢栩一个人纵马过来,面对的就是几千张愤怒的脸。
卢栩先报上姓名:“我是北庭县县尉,诸位这是路过?可要到县城休整?”
没人回答他,倒是为首的中年沉声问:“县尉?你们北庭县衙在和蛮人做买卖?”
卢栩默默打量着对方。
三十多岁,长相方正,穿一身旧甲,骨架魁梧强壮,但脸上没什么肉,人状态很疲惫,但坐在马背上又很稳。
他没端着,坐姿很放松,可就是给人非常稳重有威仪的感觉。
一双眼睛盯着他看的时候,会让人心生紧张。
这大概就是虎贲军将军魏定山了。
在为首的几个将领中,魏定山年龄不算大,但一军之将的气场却是比其他人强大许多的。
非常有威仪。
卢栩默默在心中对比了田副将、李修、张昶兄弟,还有他有过几面之缘的范孝。
不得不说,和有些圆滑的田副将,儒气的李修,过于霸道张狂的张昶比,魏定山更像个将军。
他五官长得极正,棱角又凌厉,瞧着其实比一看就好脾气的范孝还更严肃几分。
不过卢栩大人物见多了,听着魏定山明显带了责问的语气,依旧笑吟吟的,“您就是魏将军吧,久闻大名,我们正在和附近部落的蛮人交易草药呢。”
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卢栩已经先发制人开口了:“年前那场暴风雪,让许多人都闹了病,我们县衙和各镇上药材储备不足,前几日我们去军马营请军医,瞧见那边药也不足,这不就得找蛮人换吗?”
“魏将军去过军马营了吗?那边的伤兵兄弟们好些了吗?我们换到了两车草药,正要给军马营送去呢。”
“我瞧您队伍里似乎也有人受伤生病,要不先到县衙休整一下?我们县城的大夫看风寒和冻伤还挺在行的。”
魏定山:“……”
龙虎营和虎贲军:“……”
当他们瞎?
那么大规模的集市,换两车草药?
那热气直冒的锅,难不成是在熬药吗?!
魏定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卢栩的示好没任何表示,而是问:“你姓卢?”
卢栩:“嗯?”
他眨眨眼,点头:“在下卢栩。”
魏定山依旧没什么表情的看他。
卢栩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儿不满的情绪。
卢栩:???
他想想和魏定山可能存在的交集,捡着最可能的问:“可是大将军信中提过我?”
魏定山这才算好好看了他一眼。
卢栩一看,就知道猜中了,心中狂夸范孝人真好。
他笑道:“我就说嘛,总不能是您堂堂一个将军,因为我在京城告状,抓了龙虎营一个千户就记住我了。”
龙虎营众人:“……”
原来是你小子啊!
竟然还敢认!
卢栩面对一堆眼刀笑容不变,现在认了总比以后算账强,他现在说出来,魏定山肯定不会把他怎么样,魏定山都没怎么样,别人就更不能找他算账了。
魏定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想果然有几分小聪明。
魏定山:“代桥的事是他自己犯错在先,与你无关。”
卢栩马上拍马屁:“魏将军明察……”
魏定山打断他:“你们县令呢?”
卢栩:“县令大人在集市上,不过,您带着这么多兵,就别过去了吧?来参加集市的都是些胆子小的小部落,不经吓的。”
魏定山不置可否,一拽缰绳,率领大军继续南行,“叫你们县令随我回城。”
见龙虎营和虎贲军动了,集市又紧张起来。
卢栩快马回来,跳下马语气轻松道:“魏将军凯旋路过,见咱们这儿热闹好奇来瞧瞧。”
真是魏定山?
魏定山赢了?
这结果几部的首领并不意外,但多少有些惆怅。
白峰部也输了。
他们三大部落,全都输了。
卢栩:“大人,魏将军似乎找你有事,我叫他们送你回去?”
颜君齐点头,“好。”
卢栩:“我跟他说我们是在换草药。”
颜君齐:“知道了。”
卢栩朝他眨眨眼,又悄悄将兵符又塞给他,“好像还算讲理。”
颜君齐失笑,“知道了。”
有龙虎营和虎贲军在,颜君齐也不担心路上会遇到危险,只叫两个官差驾车,带走了两车刚换走的草药。
他自己也爬上一辆装草药的马车,很随意地就朝龙虎营去了。
龙虎营是大岐几路大军中唯一全骑兵的队伍,用的是大岐最好的军马,即便放在蛮人中,也只有像黑川部那样特殊的少数几个部落能与他们的战马匹敌。
而现在,他们整个队伍因为颜君齐的到来,被两辆马车压着速度,磨磨唧唧往前走。
偏偏这位年轻的县令还十分没眼力见,一个七品,和他们将军并肩同行,一点儿拖了队伍速度的自觉都没有。
魏定山打第一天骑马就没走这么慢过,他让人给颜君齐牵匹马。
颜君齐:“不必麻烦,我不擅骑马。”
魏定山:“……”
这就是义父信中说的,千挑万选出来适合西北的县令?
年轻倒是如信中所说。
他看着颜君齐略显单薄的身形,还有他身上那典型的文官气场,忍不住就想起他搭档过的历任文官。
颜君齐,看起来比贺承业还文弱。
他很怀疑颜君齐能在西北健康的活着吗?
他能坚持多久呢?
半年,还是一年?
或者像前任的县令一样,在那土堆的县城里龟缩三年?
魏定山对贺承业坚持要和颜君齐商谈西北事宜,顿时就不报希望了。
年轻,文弱,对蛮人态度过于柔软,能有什么主意?
他坐在马背上,仰头望着西北广阔的蓝天,却觉得无比的孤寂。
也罢,好歹是知道换些草药的,能帮他做一些后勤事宜便可。
做不好也没事,只要别拖后腿就行。
短短的一段路途,魏定山已经做好了未来几年继续自己孤军奋战,只要颜君齐老实待在县城当个吉祥物,别给他惹麻烦就行的心理准备。
不料尚未进城,忽然听见了急促的鸣锣声。
他回过神,只见还算熟悉的小县城突然紧闭了那聊胜于无的城门。
城门上两个官差大声朝他们喊起来:“来着何人?!”
“是哪位将军?我们没收到有友军要进城的命令,别靠近了,请暂且在城外驻扎!”
魏定山:“……”
龙虎营、虎贲军:“……”
他们纵横西北二十年,头一次被人阻拦在城外,不由生出种新鲜、微妙的荒谬感来。
两个小官差,竟然敢举起弓箭对着他们?!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这破城,还是他们帮忙修的呢!
颜君齐:“将军莫怪,他们不过是依律行事,稍等,我去叫他们开城门。”
说罢,他就催官差赶车继续前进。
留下恍恍惚惚的将领们慢慢从脑海某个犄角旮旯翻出来早被他们遗忘一二十年的大岐律法——
没提前通报,军队不得擅闯城门。
即便是战时紧急情况,军队也只能在城外暂时驻扎。
“……”
习惯了西北全是他们营地,这事,早忘了!
官差看清马车上是颜君齐,马上喊下方的官差打开了城门。
卢舟听见锣声,也正从县衙匆匆往城门跑,背上还挎着他的弓。
考虑到这小县城的容量,魏定山叫部队原地扎营,他只带了一队亲兵和几个将领进城。
一入城,就看到了卢舟背上背的那张弓。
他停下来,从马上俯瞰卢舟。
卢舟被看得莫名,仰头友善地朝他笑了笑。
魏定山下意识握紧了缰绳,“你叫什么名字?”
卢舟答道:“卢舟。”
魏定山:“卢舟。”他回忆着信中提到过的名字,“哦,你就是殿下的伴读?”
卢舟点头,友善地问:“您就是魏将军吗?我听阿濯说起过您。”
魏定山点点头,不由又看向他背上的弓。
卢舟莫名,见他视线越过他眼睛,明白过来,将弓取下来,捧给魏定山看。
魏定山没接,朝他摇摇头,问道:“用过吗?”
卢舟点头。
魏定山看看卢舟背上的箭囊中乱七八糟的箭矢,“这是把好弓,配那些箭浪费了。”
他解下了自己的箭袋扔给卢舟:“好好用。”
卢舟下意识接住,人还有点儿懵。
送他了?
一整袋通体精铁铸造的箭矢,都送他了?!
不止卢舟懵了,魏定山的亲兵们都有点儿懵。
魏定山的箭和他的佩剑一样,全是大岐最好的工匠打造的,每一支都价值不菲,每次射出去,都要费劲找回来,平时魏定山还会亲自保养,就这样送出去了?
卢舟不知这袋箭的价值,但轻轻摸了摸冷寒的箭尖,已经忍不住露出爱不释手的笑容来。
“谢谢将军!”
魏定山罕见的笑了笑,“好好用。”
作者有话要说:
范大将军:想不到吧~靠谱不留名
卢栩:想不到吧,没吵起来,聊天就要抢占先机,占领高点,论经典名句“还不都是为了你好”的活学活用,还有~律法没白背!
第308章 争辩
因为城门口的意外,魏定山再看这座小城时就更仔细了些,马上他察觉出许多不一样来。
街道比从前更整洁干净了。
房屋似乎也比上次来时整齐了。
而最大的不同,在人身上。
天还冷,街上人不多,但每个人精气神儿都不错。
那种自然而然的笑容,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了。
在晒衣服的老人见孩子跑到他们马前了,忙过去将孩子拉到一边儿,朝他们歉意地一笑。
但她快却不急的步子,仿佛知道他们不会责备她和孩子,根本就没有一点儿见官、见兵的害怕。
倒像是在和熟人打招呼似的。
小孩瞧见他们也不怕,含着手指头眨着眼睛好奇地仰头望着他们。
见马上的大人们看他,还甜甜的朝他们笑起来。
看到孩童那天真可爱,如春花般烂漫的笑容,马上的士兵们全愣了,刹那间,他们都要忘了此刻置身在并不安稳,而且随时都可能再浴战火的西北。
经过了那家人,士兵们还是不由自主朝后望。
看着那个小孩穿过街,追上了另外两个小孩,被稍大的孩子牵着手,三人手牵手一起跑远,他们莫名生出想落泪的感觉。
他们想起多年未归的家乡,想起家乡的孩子,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
等到了县衙门口,瞧见一群丁点大的小孩或蹲或坐或站在墙边,仰着头咿咿呀呀认字,他们已经觉得自己在做梦了。
更离谱的是,那群坐在一旁编篮子、缝衣服的老人,竟然还能教那群小孩什么字怎么念。
有人忍不住低声问参军:“他们念的对吗?”
参军郑重点点头:“都对。”
在西北战无不胜的文盲龙虎营亲兵们:“……”
这还是他们熟悉的西北吗?
魏定山对颜君齐印象有了改观。
颜君齐却没急着带他们进县衙,而是在那群孩子中间找到正在拿老人孩子练习号脉的大夫。
颜君齐喊他:“赵大夫。”
他们的赤脚大夫正皱着眉仔细分辨不同年龄孩童脉搏的差别,颜君齐喊了他三声他都没听见。
一旁的老人失笑,拍了拍他,大夫才连忙起来,“县令大人,您不是去集市了吗?”
随即他看到了颜君齐身后的一群兵,有点懵。
颜君齐:“魏将军带兵路过,在城外扎营,你到城外帮兵士们看看有没有人生病,我带了两车药回来,需要用什么,叫他们给你找。”
颜君齐指指两名官差。
赵大夫没什么意见,“哦哦”两声道好,叫上他孙子、孙女,还有新收的两个小徒弟,提着药箱随官差往城外去了。
颜君齐向魏定山解释:“赵大夫医治冻伤和风寒很熟练。”
魏定山对颜君齐印象又好了一分,“多谢。”
随即派亲兵帮大夫引路提药箱。
颜君齐注意到魏定山神色的变化,只是笑笑没多说什么。
他猜测魏定山一行舍近求远没去军马营,而是直接南撤向卧虎关,八成是因为军马营医药人手不足,他们需要到卧虎关去治疗休整。
从北部冒雪南撤到这里,魏定山状态都不怎么好,就别说那些士兵了。
他路上瞧着,几乎人人都有冻伤。从北庭县到卧虎关,快行也还有五六天路程,到了不知道又要增加多少伤病。
能帮多少算多少吧,那些药草,卢栩本来也是替军马营换的。
他们才进县衙,贺承业也从军马营赶来了。
听说贺承业到了,卢舟放下弓箭,又连忙跑去接人。
魏定山问道:“他和贺承业认识?”
颜君齐解释:“在京城时,贺督军曾教过卢舟功课,算是卢舟半个先生。”
魏定山听到“半个先生”,嗤笑一声,低声道:“虚伪。”
颜君齐挑眉。
看来兵部传言不假,魏定山和贺承业因范孝之子的死不和。
贺承业在军马营收到消息,魏定山决定不去军马营,直接改道卧虎关,约他到北庭县见,他便从军马营匆匆赶来。
他原本想和颜君齐单独先谈谈,这倒好,魏定山先和颜君齐见了。
卢舟领他进门,贺承业却一眼看见了卢舟放在桌上的弓箭,连贯急迫的脚步骤然一停,随即看向魏定山。
魏定山直视前方,对他置之不理,贺承业又看向桌上的箭。
卢舟:“贺先生?”
不待贺承业开口,颜君齐先道:“舟舟,去给魏将军和贺督军拿些茶点来吧。”
卢舟“嗯”一声,带上弓箭出去了。
这都过晌了,他们风尘仆仆来,八成也该饿了。
颜君齐见贺承业和魏定山都下意识看向那张弓,愈加的确定,那弓不是范孝的,是范孝家早逝的公子的。
这在兵部也算禁忌,若非颜君齐要来西北,直面魏定山和贺承业,兵部侍郎也不会特意拐弯抹角悄悄告诉他。
这也算不得公事,颜君齐不好奇,也不想追问,很快将话题转移到白峰部战况和北部受灾情况上。
龙虎营年前已经战胜白峰部,在回撤时再次遭遇白峰部和其他部族残军联合偷袭。
对如何处置白峰部和叛乱的部落,魏定山和贺承业本就有分歧,再遇偷袭,被激怒的龙虎营哪儿还管什么怀柔文治,带着虎贲军追击十余天,杀光残兵,同样也因为追敌过深,陷在风雪中,造成兵马折损众多,不得不回撤补给休整。
颜君齐皱眉听完,没发表什么看法。
他不懂用兵,战场的事,不做评判,利弊得失,他了解不足,也不好评判。
颜君齐问:“白峰部呢?”
魏定山:“已经没有什么白峰部了。”
颜君齐眉头跳了跳,没吭声。
这让魏定山略感意外。
他以为愿意和蛮人贸易的人会很难接受呢。
颜君齐却问:“魏将军从北边过来,可知北边各部落此次受灾情况?”
魏定山公事公办道:“不好,冻死的牲口很多。”
颜君齐:“以将军的经验,他们可会再起兵戈吗?”
魏定山和贺承业都略感诧异地看着颜君齐。
魏定山对颜君齐态度好了几分,他喜欢不啰嗦的痛快人,更欣赏就事论事,不纠缠过去对或不对唠唠叨叨的。
颜君齐这样只向前看的,很对他们用兵的习惯。
魏定山:“会,但不会赢。”
颜君齐抿唇不语。
据他在兵部得到的情报,魏定山脾气算不上好,但人不自大,而且用兵风格稳扎稳打,不像张昶那样喜欢用奇兵赌输赢,既然他这么说,应当是很有把握的。
只是……
“代价呢?”
虎贲军主力还在卧虎关镇关,但魏定山此次去镇压白峰部,带的是龙虎营,他们同样在野外遭受暴风雪,伤亡颇重。
若再战,龙虎营还有几分兵力?
没了龙虎营,只靠虎贲军能压制黑川部那样的部落吗?
西北安定,绝不能缺少龙虎营的震慑。
魏定山沉默了一会儿,“只要开打,分出输赢之前,没人知道会有什么代价。”
颜君齐懂了。
他想起离京前,最后一次去六部交接道别,户部和兵部默契的叮嘱:不要让魏定山打上头。
他都懂了。
稳扎稳打的魏将军,一旦开打,也是个不计代价分胜负的狠人。
他忍不住看贺承业,果然贺承业的表情也是一样的愁苦。
颜君齐问:“贺督军怎么想?”
贺承业:“安抚。”
魏定山不屑理他。
他们已经争执了一路,他吵累了。
但他手边的暴脾气副将却又拍着桌子和贺承业吵起来了:“安抚?!他们先擅离领地,抢占军户的土地,视大岐军令于无物,后又联合叛乱谋反,如今被镇压了,竟然还要安抚,笑话!我大岐军威何在?!圣旨的威仪何在?!”
他声音太大,窗纸都被吼地直颤。
贺承业脑袋嗡嗡响,揉着额头头疼道:“时局所迫,白峰部已经被屠,若此时对其他部落也用严刑,唇亡齿寒,惹各部再联合而反,西北再陷战乱,关外三县几万百姓当如何?你担得起责吗?”
“战就战!把百姓撤回去,妇孺老幼撤回去,然后打!要我说就不该急着迁百姓出来,打服了那群野狼崽子再迁不迟!”
贺承业:“你说得轻松。”
只靠虎贲军管整个西北,早晚被全民皆兵的蛮人吞光。
金副将摆出不听不管的架势:“军爷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按你说的那些,咱们没法跟死去的兄弟们交代!我们拼死搏杀,是为了安抚他们吗?!”
他将桌子拍得咣咣响,“他们造反之前就该想清楚了,开打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玩儿命呢,输了知道脑袋得长脖子上了?想的美!我是大岐的兵,只管谁敢造反就杀谁,谁敢挑衅大岐就宰谁!我看还是杀的轻,那群狼崽子一样的野人,竟敢朝将军放冷箭,就该全砍光了!谁敢有不服,就杀光!看谁敢跳。”
贺承业天天给他们分析利弊代价,也烦了,怒道:“那你去,现在就去把蛮人杀光。”
“要是给够我人手粮食,我早就去了!”
贺承业怒道:“你也知道没有!”
金副将被噎,哼一声拍桌子坐下,油盐不进地强调:“反正不能轻饶他们!要是造反都没有代价,定北郡还是我大岐的领土吗?!今日关外敢反,明日关内就敢有样学样!到时候你付得起责任吗?!”
贺承业都气笑了。
有进步,回怼他一天比一天有理有据了。
吵不明白,贺承业也不想再多说,而是问颜君齐:“颜县令怎么看?”
虎背熊腰的金副将马上道:“你问他干嘛,他一个小小县令管得着吗?你们这群文官都穿一条裤子放一个味儿的屁,他说了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