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文先双手一点点攥紧,指节发出了咔咔的碎裂声。
申高阳再接再厉,微弯的双唇软软翘起,一字一顿,带着气音,吹在申文先耳畔:“不好受吧,大、哥?”
申文先低吼一声,将申高阳纤软的身子推开,扶着面前的红木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扯平了。”申高阳擦了擦指尖,嫌恶地皱了皱小鼻子,“我对你的感情,不过两两;你对申家的亲情,也不过尔尔。你我不过是名义上的兄弟,申家有你没你,无甚区别。若不是为了替父亲铺路,我不会答应裴黑心,让你接下三大营的兵权。后日,父亲定能如愿踏上金殿,坐上龙椅,君临天下。将来,我便是太子,一人之下的位置,再不会有人欺辱我、藐视我、利用我。”
“够了...”
“怎么,听不下去了?可我还没说完...”
申高阳弯着笑眼,那殷红的双唇一张一合,将申文先最后的理智绞碎。
他死死压着胸膛的喘息,两步踏上前,大力扣着申高阳的腰,将他抵在红木桌边,把他锁在自己双臂圈成的方寸之间。
申文先从来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面对申高阳张扬到跋扈的追求,他也只是一味躲闪。
因为他承认,子昭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确身份低微,配不起文林世子的地位。
他一直很想证明给谁看。
给父亲,给子昭,给天下人看。
他配,他可以。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第一次,袒露心扉。
“子昭,来我身边。我以我的性命起誓,余生,再不会有人欺辱你,藐视你,利用你。”
申高阳蓦地攥紧了手,尖锐的指尖深深扎进柔嫩的手掌心,那痛楚攀着脊骨,逼申高阳完美地维持了虚假的笑颜。
“子奉,你是在说...你爱我吗?”
申文先郑重地点头,坚毅的目光,直直地望着申高阳苍白的脸。
“是。”
等了十余年的一句话,却出现在最糟糕的时机。
他蓦地甩开了申文先的禁锢,垂着眼眸,捏着雪白的帕子,嫌恶地反复蹭着手腕上那人指尖的余温,直到把那白嫩的皮肤蹭出血丝来。
“脏死了。”
申文先被打得脸色惨白,却咬紧了牙关,又顶住了申高阳的一波讽刺刀刃。
“对不起,子昭,我忘了你喜欢干净。下次,我会先洗干净手再碰你。”
听着申文先几乎是卑微的道歉,申高阳喉咙间仿佛被人用绸带一层层地捆住,又一寸寸地收紧,喉咙间残破的喘息几乎要化作抽泣。
他立刻捂着嘴,用一个扭曲的笑容化解了这无尽的酸楚。
“大哥,你可曾见过我对谁付出过真心?”申高阳笑弯了眼,眼中的泪光微闪,只是任谁都觉得,那是忍笑到了崩溃的泪水,“我从来只为自己筹谋。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也不过只是为了取悦我自己罢了。我的喜欢,真的很廉价,更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你这么认真,倒显得我辜负了你一番深情似的。”
申文先倏地握紧了腰间的长剑,手臂的青筋攀上了手背,狰狞地连成一片。
“我不信。”
申高阳借这片刻喘息压住了心头的剧痛。
“你信不信,关我何事?申指挥使既然决定与父亲为敌,我文林王府从此便没有你这个大公子了。申指挥使别赖在这里不走,免得耽误我与父亲团聚。”
说完,申高阳蹙了蹙俊秀的眉峰。
“真该跟父亲说一声,把你的姓收回来,免得来日让你玷污了申家高姓。”
申文先脸上的血色终于褪尽。
他看惯了申高阳的天真与直爽,却不料当他将这利刃对准自己时,会是这般鲜血淋漓的疼。
申高阳斯文优雅地缓缓落座,垂眸轻吹茶水,掀起眼帘,笑靥明艳,宛若看不见申文先的满目狼狈。
申文先将视线落在申高阳柔软的唇畔,停留了片刻,最后,还是落在了地上。
过了片刻,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只单膝跪地,以一个极僵硬的抱拳礼,哑声说道:“末将,拜别世子殿下。愿殿下,得偿所愿。”
申高阳不紧不慢地喝干了一盏茶,就在茶水见底时,申文先缓缓起身,拖着疲惫孤寂的身体,极慢地走出了文林王府的正殿。
申高阳搁在唇畔的茶杯里的水已经被他喝得干了,可那杯子仿佛被黏住了似的,无论如何也拿不下来。
他就以这样一个僵硬的姿势坐着,直到府卫背着一麻袋大额银票进来。
“世子殿下,这只是一部分,其他的,属下明日前去其他商铺兑换。”
申高阳慢慢搁下手中的杯子,只呆呆地望着那一大摞银票。
“等三日后,以子奉的名义送一半给三大营吧,就算是,我为爹积德了。”
“是。”
“把城里所有暗桩都撤出来,能打的都带上。拿着银票,后日随我出城。”
“是。”
见申高阳没什么要嘱咐的了,府卫正准备退下,却被申高阳幽怨的嗓音喊了回来。
“你说,大公子怎么这么好骗?”
“属下不敢妄言。”
申高阳无声地叹了口气,疲惫地伏在桌面上,精致的脸上挂着翻山倒海的委屈与忧愁。
“子奉这个傻家伙,又愚忠又正直,以后没有我,他要是被人卖了怎么办?”
王安和在学士府中枯坐,已经一日一夜。
他面前杯中的茶凉了几次,又温了几次,已经数不清了。
小厮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个条子。
“老爷,文林王距离承启已经不足百里。可否需要小的去安排...”
王安和没有即刻回答。
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袖口的褶皱,不急不缓地,想要将所有的不平都抹掉。
“宫里,没有传信来吗?”
“没有,一切如常,天威卫与皇城直卫没有被调动的迹象。”
“那就再等等。”
“是。”
王安和随手翻开面前的书札,李昀清秀的字迹跃入眼帘。
他随口一问:“周先生可到了河安?”
“是。”
“你的人把信交给梁王了?”
“禀老爷,他们没见到梁王殿下,而赤凤营盘查太严,他们还在找办法混入军营。”
王安和翻书的手一顿。
“怎么回事?”
“听闻梁王殿下得了寒疫,命不久矣,所以被关在...”
“为什么不及时回报?”
王安和‘啪’地一声重重合上了手札。
“小的该死...只是老爷说过,此后梁王殿下的事都不必回禀了,就当...就当殿下真的不在了...”
王安和把手拢进宽大的袖口中。
小厮借着擦汗的间隙,偷偷打量着老爷的表情。
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
他肯定看错了。
因为老爷从来不会摆出这幅悲伤的表情。
王安和将手轻轻覆在李昀清秀的字迹上,缓缓闭上了眼,换上了一如往常的淡然,只说了三个字。
“知道了。”
小厮恭敬地倒退着走出房门。
自己果然是看错了。
申行胯下一匹黄沙汗血,自漕运落降点一路北上。
一路通畅,身后三万兵马浩荡直奔承启。不过,与其说没遇到什么阻碍,不如说,遇到了,也就地斩杀了。
翻过几个接连的黄土坡,地势虽不算高,可坡度较陡,冷硬的黄土以一个平滑的斜面造成断壁。四周唯有光秃秃的老杨树,嶙峋枝干在寒风里微颤。
地上积了一层薄雪,已经有化冻的趋势,雪与土混在一起,被士兵脚步扬起又跺开,泥点子溅上了士兵的棉裤脚。
谁也不愿意长途跋涉行军,可上头命令不可违,他们也只能埋头猛冲。
转了个弯后,豁然开朗。
林中一方亭,一人端坐亭中,身着明红大氅,面前一杯茶热气氤氲,柴火烘得寒风簌簌成波。
“...高阳?”
多年没见,申行已经有些不敢认了。
申高阳撑着下颌,难掩看见申行的激动。
他蓦地站起,笑眯眯地冲了过去:“父亲!”
那疾奔而来的小火球险些惊了马儿,申行赶紧勒了缰绳,侧身跳下了马。
“你怎么知道为父今日来?”
“你该说,我什么事情不知道?”
看着申高阳娇俏得意的小脸儿微扬,申行眼中虽有柔情一闪而过,可更多的,是打探与试探。
“看来吾儿在承启过得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闲下来,想想我和你娘?”
“怎么不想?儿子都想死你们俩了。”申高阳将手掌拉平,比这自己的身高,刚刚触及到申行的肩。
他月牙儿似的眼眸微微弯了弯。
“父亲,我长高了好多。”
“嗯,看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申行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申高阳的肩膀。
申高阳看着申行又将话题扯了回来,他眼中最后一丝温情渐渐散去,垂下了眼睫,随意笑了笑。
“父亲,你是想问我,知不知道你今日是为何而来,对吗?”
申行收回了手掌,用审视而赞许的目光打量着明艳耀眼的儿子。
“文先说你这些年进步极大,我以为他只是习惯性地偏宠你。却没想到,你的确心有筹谋,亦懂得揣测人心。”
“...我懂得那些做什么?”
申高阳拉起申行冰凉的手,言语中带着只有申行能听懂的恳求与急切。
“父亲,母亲身子不好,你将她留在望台,她会担忧的。”
申行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自己的手,神色依旧慈祥,只是以一个迂回的方式拒绝了申高阳的劝说。
“待为父办完事,定会将你母亲好好接来承启,我们一家人共享天伦。”
“父亲,非要...”
“高阳,为父做事,还需要向你请示吗?”
见申行的语气近乎苛责,申高阳颓然放下了悬在半空的手。
他双膝微折,重重地跪在冷硬的黄土地上。
“高阳,既然你可以随时出入承启城门,说明文先已经完全掌控了三大营。既是如此,你为何不乘机回望台?”
“父亲,大哥接手三大营,并不代表三大营就是我申家的囊中之物。那是陛下的兵马,只有陛下能调动。”
申行用锐利的目光碾压着申高阳单薄的脊背。
“高阳,你今日来,不是与我叙父子亲情的,是吗?”
申高阳将细长的手缓缓攥紧。
“儿子请父亲,回府。”
申行眸色一深,蓦地弯腰,右手揪起申高阳前襟的月白长袍,左手高高扬于空中,裹着风雪凄厉,重重地甩在申高阳白皙柔嫩的脸颊上。
几乎是瞬间,一股鲜红的血迹便从他的唇角渗了出来。
申高阳用泛着冷汗的手掌颤抖着抓上申行的手腕。
“儿子...请父亲,回府。”
又是一记不留情面的巴掌甩了下来。
申行压低嗓音,难掩怒气。
“高阳,为父不想在人前斥了你的面子。起来,站在我身后,不准挡在我面前。”
申高阳用小舌头舔掉唇边的血渍,双手死死地攥着申行的手腕,不敢放,也不能放。
“父亲,今日来的是我,你还有路可退。若是你再往前走,对上子奉,对上三大营,对上陛下,那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申行韬光养晦多年,不可能因为自己儿子的几句话而放弃。
他松开攥着申高阳衣领的手,向上狠狠攫住了申高阳白嫩的脖颈。
“唔...”
一股大力掐住他的气管,让申高阳瞬间窒息,脸色由白转红,皮肤上开始蹦出一条条狰狞的青筋。
“明白了吗?”申行蓦地松开自己的手,将即将昏倒的申高阳摔在一旁,“...这是为父的决心。”
申高阳双手撑着满是黄土白雪的地面,火红的大氅狼狈地沾了泥与雪,他艰难地捂着喉咙连声咳嗽:“...看来,儿子在你眼里根本比不上那个位置重要。”
“住口!”
申高阳揉了揉被摔疼的手肘,踉踉跄跄地沾了起来,宛若不在意地笑了一笑:“父亲,你既然知道我是来阻你的,那你也应该知道,城中早已戒备森严,只待你自投罗网。”
“...文先竟敢对我出手?”
“他本来是不愿意与你兵戈相见的,可谁叫...”申高阳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自嘲地笑了笑,“谁叫我的大哥单纯且正直,特别好骗。他现在,只觉得你利用他,只觉得你是想要依仗父子亲情,让他打开城门吧。”
申行极缓慢地走到了申高阳的面前。
父子二人有着相似的眉眼,只是岁月加注在他们肩上的重量不同,让他们长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高阳,你错了。”
“...怎么错了?”
“你以为,没有陛下的密旨,我敢私自带兵入承启?”
申高阳猛地抬眼,不敢置信地望着申行手中抖出来的一卷明黄布帛。
“不可能!”
申高阳本能地吼了出来,可看着申行唇边的笑容,他立刻便想通了。他嗓音干涩,犹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咽喉。
“父亲...你竟...挟持了...”
“你住口!”
申行又一巴掌重重地甩了下来,将那未尽的半截话斩断。
那一巴掌并不重,可申高阳竟然无力去躲,只任凭自己摔倒,左边额角撞在了一颗尖锐的石头上,立时便有半个拳头大的淤青。
“...算了。”申高阳自暴自弃地平躺在雪地里,“回不了头了,一切都晚了。”
申行压下心口的怒意,抬手一挥:“世子病了,扶他上马车。”
申高阳被粗暴地从地上拽了起来,他没有抵抗,只垂着头,任凭士兵架起他的胳膊。
蓦地,他的耳边传来弓弩破风声,架着申高阳左右手臂的士兵惨叫一声,捂着肩头倒在了地上。
申高阳散乱的视线还未聚拢,手臂便被猛地向后一拽,一个踉跄,便落入一个坚实又滚烫的怀抱里。
“父亲。”
耳畔传来申文先略带沙哑的声音。
“子奉?”
申高阳怔怔地抬眼。
“文先。”
申行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一家三人,对峙而立,没有多余的叙旧,只有无尽的沉默,和耳畔穿林寒风声。
“你来做什么?!”申高阳终于从混沌中挣脱开,急得眼泪快要掉出来,“你...”
“城中已经戒严,有守城军士严格盘查入城人员。就算父亲奉了密旨,也要陛下亲自首肯,才能放人入城。除非...”申文先咬了咬下颌,以一个沉重的视线望去,“除非父亲想要带兵攻城。”
“...那你不在营里守着,来这里干什么?”申高阳声音微微发颤。
“来找你。”
“我做的安排,你怎么会知道?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
申文先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只是,那天,你把一杯茶都喝光了。再上品的茶,你也不会全部喝光。”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极为柔软的方帕绸巾,小心翼翼地替申高阳沾去他额角上黏着的土,难得露出了一抹粗糙的笑,“因为你曾说过,一杯茶,只有三口可饮。你嫌下层茶叶苦舌头,是糟粕。你连那么苦的茶都喝了,心里该是有多难受?”
申高阳眼泪一下子便成串地掉了下来。
申文先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敢再去看哭得梨花带雨的俊俏二弟,只能笨拙地将他藏在自己身后,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面对着脸色铁青的老父亲。
“你也是来拦阻我的?”
申行低沉的话语如阴雷滚滚,落在申文先耳畔,他并无一丝犹豫,直接朝着申行跪了下去。
“父亲,儿子不敢眼看父亲行将岔路。”
申行宛若暮霭暗沉的视线落在他养出来的两个好儿子身上。
“若为父执意不回,你们,要待如何?”
跪得端端正正的申文先拼死抓住了膝盖前袍,咬紧牙关,下颌崩得极紧。
“文先承父亲大恩,绝不会与父亲作对。”
他僵硬的右手一点点攀上腰间的铁剑,却意外地摸到了一只又软又嫩的小手。
“想自刎,把命还给父亲?”申高阳眼睛里水光粼粼的,还皱了皱小鼻子,“果然是只有武夫才能想出来的昏招儿。”
他一把扯起申文先,二指圈成团,搁在唇边,一声极清脆的哨音响彻枯林间。
申行面对着无数蒙面而来的黑衣杀手,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望着申高阳的目光,便罩上了一层陌生的疏离。
而申高阳察觉到了申行的防备,他没忍住心口刺痛,别开脸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自嘲而笑。
“父亲,你竟连你的亲儿子都不信。你觉得,我会找人杀你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让我怎么信你?”
“子奉,你看见了吗,父亲对你我是一样的,他没有更不喜欢你。所以,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申文先听见申高阳略带哽咽的笑音,心里揪疼,却没忍住低声斥责道:“子昭,不要说这种话。”
申高阳双脚一蹦,窜上了申文先宽阔的背,用手臂死死地环住他的脖颈,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轻柔地笑着说:“带我去高处。我堂堂文林世子,就该站在最高的地方。”
“可是,你怕高。”申文先踌躇了一下。
“我不管,我要去!”申高阳皱了皱鼻子,申文先立刻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双手托住申高阳柔软的腰背,左脚蹬在亭中朱红围栏,右脚借道亭柱,两步窜上那灰瓦飞檐的亭台高顶。
申高阳自高处俯瞰那黑压压的军旅人潮。
他恐高,可,子奉的怀里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他便再也没有怕的理由。
申高阳挑了唇角,笑容斩碎心中所有不安,从怀里取出一摞厚厚的银票,振臂一扬,那令人垂涎的大额银票正如大片绒雪飞扬而落。
在那纷纷扬扬的金钱大雪中,申高阳清朗又明亮的声音回荡在残颓枯林中,宛若杜鹃清啼,碎玉寒凛。
“世子爷我别的没有,就是钱多。今日,爷高兴,送钱白给!”
伴随着申高阳骄傲的朗声而笑,先前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以极快地速度两边包抄,背在身后的麻袋漏了一个口,里面分卷的银票如同鹅毛一般极快地漏了出来,飘过士兵的头顶,而那些长途跋涉、面黄肌瘦的士兵,所有目光都汇聚在那令人心动的大额银钱上,宛若看见了世上最美的梦幻泡影。
申高阳背上的火红大氅映得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而热烈。
“大庆的逃兵,十之有三,不算稀奇!而今日,你们若逃了,本世子可以当做没看见!”
“谁敢逃,军法处置,家人连坐。”
申行阴沉的声音如轰雷阵阵,震得林间鸟儿纷飞,徒留枯枝簌簌发颤。
“人为财死,没钱家人也得饿死!”
申高阳亦扯着嗓子喊,声音已经有些劈了叉。
码得整齐的军阵,慢慢散了架变了形,开始如虫蚁溃散般蠢蠢欲动,却还没有人想要当出头鸟。
申高阳高举手中小巧的黄金狮子球,随手一丢,丢在了那山脊之下的悬崖。
申世子像变戏法一般,自袖口腰间掏出一件接一件价值连城的小玩意儿,虽然士兵不懂价值几何,却被那夺目的金光迷了眼。
“谁捡到,就算谁的!”
这嘶吼如同一击重拳,将整齐的军阵撕扯出一个裂口。
有人不要命地逃了,有人拿起刀遵守军令斩向逃兵,有人趁乱捡起地上染血的银票。
军心易乱,再难收。
申高阳将小脸埋在申文先的背上,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
“子昭。”申文先轻轻地拍了拍他裹着厚厚大氅的背,虽然不合时宜,可他确实有些哭笑不得,“咳,为了钱哭,丢不丢人?”
“不丢人。”申高阳一边抽泣一边咬申文先的耳朵,“我没偷没抢,凭本事挣的银子,我光明正大!我...我替他们的亡灵哀悼一下,哭一哭,不成吗?!”
这边两人仍在做着无意义的对话,那边申行却以暴力手段控制住了余下的军队。
“子奉,学着点。生意人,货不走空。你看,赶跑他们几千个人,就是这么容易。”
“是,子昭你做得很棒。”
“我做什么你都夸,对我百依百顺的,不累吗?”
“不累。”
申高阳眼眸深深地弯了弯,将冻僵的小脸儿贴在申文先温暖的侧颈处,寻求那冬日里唯一的火热。
“子奉,有了今日我散尽家财以求父亲手释兵权,天下人会宽宥申家的罪行吗?”
“会。”
“骗我。那可是谋逆,大庆那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父亲淹死。”申高阳少年老成地长长叹了口气,“其实,父债子偿,还是挺有道理的。可惜了,申家只有咱们两个儿子。你说爹跟娘怎么不再多生个十个八个弟兄,拿来顶一顶罪?”
“子昭!”
“知道啦,我先跟爹告个别。”申高阳将下颌瘫在申文先的肩膀上,朝着申行笑着挥了挥手。
而申高阳唇边一抹释然的笑容,让申行心里猛地一悸。
“高阳,我可以不追究你今日做出的糊涂事,下来,跟为父好好谈谈。”
申行手中的鞭子猛抽马腿,马儿扬蹄长嘶,吃痛狂奔,朝着那不远处的凉亭奔去。
“走吧,子奉。”
申文先犹豫了片刻,转过侧脸,对上申高阳笑得弯月牙儿似的双眼,不由得也笑了。
他右脚猛踏凉亭尖檐,空中腾跃两三次,便到了悬崖之上那脆弱的单薄土坡处。
申行立刻弃了马,生怕那马蹄会跺碎那脆弱的土坡,他近乎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两个儿子面前,第一次放软了语气。
“高阳,文先,过来说话。”
申高阳握着申文先的手,两人一起,重重地跪在了那土坡之上。
那重量辅以快速又坚决的下跪姿态,让那脆弱的黄土中间添了许多微弱的裂缝,竟是摇摇欲坠。
申行不敢再贸然上前,放缓了脚步,压低嗓音,难掩焦灼。
“别做傻事。爹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我申家从无二心,却被先皇打压至此,你母亲被下药,生养困难,而我唯一的子嗣,还被先皇夺走当做质子。子昭,我们并没有对不起大庆皇室,爹只是,将本该属于爹的东西拿回来。你这般聪颖,会理解爹的,对吗?”
“理解。”申高阳重重点头,“要是陛下将我的私库充入国库,我可能会跟他拼命。什么忠君道义,都是屁话。”
申文先望着这遍地的银票残躯,有些怀疑二弟又在骗人了。
“我可没扯谎。”申高阳有所预谋地,用手肘撞了撞申文先的腰,凑近了笑他,“谁让,我面前的这两个人,比银票还重要呢?”
申高阳很缓慢地将视线落在申行身上。
他在申文先袖子上蹭了蹭自己手心儿里的汗,然后,将小手搁在他大哥的手心里。
“父亲,儿子这就提前下去,替你赎罪,希望陛下和天下人能看在父亲绝后的份儿上,放你和母亲一条生路。”
“说什么糊涂话!”
“好,那我说点好话。”申高阳明眸上扬,笑眉招摇,“父亲,你若胜了,就快些再要一个儿子,抓紧时间留个后。以后,你要多陪陪弟弟,可千万别让他像我一样孤单了。”
申文先握紧了申高阳剧烈发颤的手掌心,扶着他,二人一同恭恭敬敬地三叩首。
申文先缓缓直起身体,看着远处士兵朝着两人不要命地奔来,他抬手,轻轻抚摸着申高阳苍白的小脸,将毕生所有的缱绻都凝在这无言一眼中。
随即,他目光一凝,双臂猛地箍着申高阳的腰,手臂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道,竟是要将申高阳朝着人群方向掷去。
他的动作太大,毫不意外地将脚下的黄土坡跺断。
申文先缓缓闭上了眼,感受着申高阳那件柔软的红大氅慢慢离开他的指尖,他手臂悬在空中,心却意外地踏实。
只是,下一刻,他的腰间一紧,像是被一股力道微微拦阻了下坠的趋势。
他来不及张开眼,便察觉到一娇软的身子重重砸在了自己胸膛。
“带我走。”
“子昭!”
申高阳带着鼻音的轻柔软语与申文先撕心裂肺的怒吼声混在一起。
两人以一个互相纠缠的拥抱高高跃于崖边高空,拴着彼此腰带的,是一把小巧而精致的同心锁,锁底三绺黄金流苏随着寒风自由地摆荡,在申高阳红似火的大氅间隐约可见,他们如同挣脱了囚笼的鸟儿,恣意地翱翔于这绚烂天际。
“大哥,我怕高怕黑又怕痛,抱住我,别松手。”
申高阳清脆的笑声隐没于耳畔凌厉的寒风中。
申文先眼睛微烫,张开双臂,拼尽全力抱紧了他。
只要是子昭想要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绝不松开他的手。
新任兵部尚书廉成平握着手中的通关文牒,沉默了片刻。
他本以为会费上一番功夫劝说,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真的请不来圣旨,便吊起城门,与文林王带来的兵马鸣锣开战。
可谁知,文林王爷真如外界所传的那般,儒雅守礼,先是差人呈上了圣上的密旨,又按照规矩,将大部分兵卒都留在城外驻守。
挑不出一丝逾矩错漏。
“禀大人,陛下不见朝臣,不议事,请不来圣谕。”
“...放行吧。”
申行带着三千精锐走入了承启。
他近二十年都没有踏足这片城镇,似乎一切喧闹如旧,论起繁华,似乎还不及望台。
本以为会怀念这承启的烟火繁华,可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每多看一眼,他都会忍不住想起他那两个不孝子。会忍不住想,他们是否像小时候那般,在街头巷尾挑灯论诗、驻足而看舞龙舞狮,满脸天真地抚掌而笑;会忍不住想,他们是否因为无人相护而被欺负折辱,暗自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