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外城、中城,一路走进了那四四方方的内皇城。
玉砌雕阑仍在,巍峨依旧。
只是,换了主人。
禁门外,还是有无数国子监学子端端正正地跪着。
他们似乎总有数不清的胸中愤懑要抒发。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他目光不期然划过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背影。
“钟祭酒?”
一把年纪的国子监祭酒钟山,他跪在最前面,正垂着个山羊胡子,脑袋一点一点地,仿佛正在打瞌睡。
“祭酒,您等的人到了。”
黄学正十分贴心地递上了帕子,希望祭酒好歹在外人面前给国子监撑撑面子。
“没睡着,没睡着。”
钟祭酒费劲地撑开眼皮,满脸神游太虚以后的恍惚空虚。
“下官没说您睡着了。”
这可不是不打自招嘛,祭酒大人。
“哦,哦呵呵。”
钟祭酒揉了揉冻僵了红鼻子,敲了敲膝盖上坚硬的护膝,被黄学正慢慢地扶了起来。
其实黄学正并不知道为何祭酒这次一反常态地站了出来。
他一贯是不插手朝堂纷争的淡泊性格,这么多年的党派纷争,他从没有站过一次队,也没有因为自身的立场而用国子监生当做党争的武器。
他仿佛游离于朝堂外的一介闲散人,能在权力漩涡间悠然放牧,只醉心学问,修撰史册。
申行拢了袖口,快步迎了上去,微微弯了弯腰:“祭酒,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钟山用昏花的老眼瞅了瞅申行那张保养得当的脸。
“下官祭酒钟山,参见王爷。”
最后两个字拉得很长,有气无力的,说着,便直挺挺地往申行身上倒。
黄学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祭酒光天化日下公然碰瓷文林王爷。
上次碰瓷,是为了从廉尚书手里讹梁王殿下的手札。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这么多年不见,祭酒还是说晕就晕的性格。”申行双臂撑直抵着老头子脆弱的老骨头,没让他沾身,反而温和地笑道。
“这么多年不见,王爷依旧志向凌云,不改当年勇。”钟祭酒挠了挠红鼻子,笑呵呵地站稳,完全没有被识破的窘迫。
“人近半百,哪敢有什么凌云之志?”
“王爷实在是过谦了。”
“敢问祭酒,今日监生又是要跪谏何事?”
“不过是求陛下上朝理政事、求陛下彻查梁王谋逆一事。老生常谈,无足新奇。”
“祭酒出现在此地,已经足够新奇了。”
钟祭酒又含羞带臊地笑了笑。
申行拢袖抬手,告辞道:“本王有要事在身,必须要尽早入宫觐见陛下。待来日得空,定然与祭酒把酒话谈。”
钟山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拢了拢长胡子,笑眯眯地赶紧答应了。
“希望来日,下官与王爷之间,没有隔着什么难越的障。依旧可以长夜促膝,推心置腹。”
申行望着钟山的殷切目光,只淡淡一笑。
“骑虎难下,多谢祭酒。”
钟山望着申行身后的铁甲军。
半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站回了国子监的队伍中。
申行以为他妥协了。
钟祭酒一贯油滑、一贯见风使舵、一贯能躲便躲明哲保身,没有非要拦阻在自己身前的道理。
可谁知,老爷子重重地跪在青石板地面上,腰背挺得极直,整个人焕发出了与以往昏睡敷衍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双目迥然,不怒自威。
他宛若草场上自由奔走的领头羊一般,高高地震袖一挥。
“梁王谋逆一事蹊跷,请陛下彻查!”
“老臣愿在此长跪不起,以命谏言!”
“若当真无罪,请陛下饶其死罪,还其青白!”
“若罪证昭昭,谋朝篡位者,天下共唾!”
黄学正偷偷望着申行眼底翻滚的阴沉,忽得明白了什么辛密,随即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话,明着为梁王开脱,实则以天下大势威胁于文林王。
黄学正看着跪得腰板儿如参天大树般直挺的祭酒大人,忽得眼睛一热,心口一烫。
祭酒大人不插手党派纷争,给学子完全的自由。
可,事关大庆正统,他便主动站了出来。
他挡在学子身前,是为了护住所有未来的国之栋梁,对吗?
黄学正抹了一把盈眶热泪。
辗转多年,他终于看到了前路那隐约晦涩却坚毅不坠的希望之光。
他双膝猛折,重重跪下,撕心裂肺地吼道:“谋朝篡位者,天下共唾!”
国子监监生齐声怒吼,惊得禁门前的白玉牌坊微微震颤,发出了嗡嗡的回响。
或许他们极易被人挑唆,或许他们的声音微弱如蝇,可那又何妨!
汇小流方成江海!
聚萤火可映明月!
若朝堂晦暗,他们便用自己的鲜血燃成一束光!
若前路艰难,他们便用自己的尸首铺成康庄坦途!
申行视线扫过那些稚嫩的学子面孔,他们脸上写满了悲愤不屈与灼热期冀。
明明事不关己,却肯为了心中道义无畏至此,一次又一次地飞蛾扑火,或许是因为,心有高山,便不甘困于泥潭;知道终点,便不会被繁花迷眼。
在学子那振聋发聩的齐吼声中,申行沉默地带着三千铁甲军踏上了御道。
“王爷,可要动手...”
“留着吧。”
申行轻叹。
大庆到现在还未亡国,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愚蠢却正直的人,还没有死干净吧。
皇宫里安静得有些过了头。
御道上来往的婢女侍卫均不见了踪影,太监小厮也人间蒸发,仿佛这皇城里空空荡荡的,无人看守。
议事殿外跪着两人。
申行脚步渐缓,遥遥传来杨文睿十年如一日的苦心劝诫。
“陛下,国事一日不可误,耽于玩乐便是误国!国君误国,百姓何辜?”
议事殿的朱门紧闭,门口守卫的太监垂着头,看不清脸色,只是轻言细语地解释着:“陛下不见任何人。”
“首辅,这...这该如何是好?”
口干舌燥的杨老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没有看懂身旁王安和温和笑容背后的深思与揣度。
“不如让本王来劝一劝陛下,如何,杨御史?”
申行浑厚斯文的声音裹着冰凉的大雪砸在杨文睿背上,他转身,看着申行立于雪中,他身后的铁甲军齐整凛然,宛若黑潮压城。
杨文睿先是微怔,后而大惊。
“文林王殿下!你怎么...为何...”
王安和揣着袖口跪着,只微微侧了头,用略带红血丝的双眼温和地盯着那逼宫而来的罪魁。
“王爷到了。”
他笑着说。
见王安和一副早知如此的成竹在胸,杨文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
“王首辅!!”
“本王奉陛下密旨前来勤王,领兵捉拿叛贼梁王李昀,还请杨御史莫要拦阻本王搜宫。否则,陛下若出了事,杨御史可担不起这罪责。”
“怎会如此!”
杨御史撑着冻僵的双膝,踉跄跑向申行,苦心解释道:“梁王殿下并不在承启,早就领了军饷奔赴北疆战场,其中是定有什么误会!”
“本王只遵旨,不知其他。”
申行手随意一抬,武断地挥出三支兵队朝着三个方向包抄了这偌大的宫殿,不再听杨文睿的琐碎念叨。
他抬眼,用冷锐的视线凝望着宫门紧闭的议事殿。
若一切如他所谋划,小皇帝此刻就应当在这议事殿中,只余一口气,只为将禅位诏书传与他。
带着试探,申行脚踏着镶玉厚底黑靴,缓缓地,朝着议事殿迈出了一步。
“王爷!陛下未允你入殿,何敢闯宫!!”
杨文睿拼着快散架的老骨头,快跑两步,直直地跪在申行面前,用身体拦住了他的去路。
此刻,他若再看不出来,文林王带兵逼宫,王安和在内接应,他就白做了这三十多年的御史头儿。
出人意料地,王安和只是望着那紧闭的议事殿,笑着叹了口气,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真慢。’
申行微微眯了眼,用目光追着王安和慢慢踱步而来。内阁大学士天崩如常的修养,让他宛若闲庭散步般,在申行面前欠了欠身子。他没再说话,只是垂着头,如谦恭垂首的杨柳。
“王首辅。”
“烦请王爷稍等片刻,容内侍通传陛下。”
面对王安和并不算强硬的拦阻,杨文睿嗤之以鼻,申行却停了脚步。
这才对。
申行心中并不惊诧,甚至有了一种本该如此的理所当然。
王安和此人,身上总是有着一股不协调的妥帖。
那人身材不算高大,衣袍永远都不沾一丝褶皱。比起一人之下的威慑,那人更多的是斯文雅致的和蔼。
可如此温吞的表象下总是藏着令人骨头发凉的谋算与城府。
从他们联手除掉了摄政王伊始,到如今这最后的对峙时刻,他依旧无法看清这人所图几何。
文官之首,翻手为云,已经无法更进一步了;
钱权从来一体,他早已不缺,再加上那人一生清高,又怎会贪恋这黄白之物?
并非野心勃勃的弄权之臣,亦非汲汲营营的獐头鼠目之辈。
他要什么?
今日,王安和只用一个拦阻的动作,便将所有的不融洽、所有的矛盾重重都埋在那坦荡的脊梁骨之下。
申行也终于得出了那个荒谬却又令人唏嘘的答案。
他缓缓上前,双手并齐,双臂举高过头顶,弯腰过膝,竟是朝王安和行了大礼。
“首辅所图,本王今日终于知晓。”他抬眼,微微笑了,“首辅想要的,本王能给。”
王安和双手拢袖,回了标准而恭敬的礼。
“下官从来不怀疑这一点。”
议事殿的朱门却缓缓打开。
那凛冬寒风猛地灌入如三春温暖的议事殿,吹起了殿内无数白纸,如同白雪翩飞。
在那喧闹的薄宣絮雪中,一人身穿威严的明黄龙袍,手臂被温婉端庄的姑娘扶着,一瘸一拐地自殿内走了出来。
原本圆滚的脸颊宛若被刀削过般瘦弱,可眉眼间竟多了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王霸气魄。
王安和缓缓放下了微绷的长眉。
于无声处,释然一笑。
李临冷眼环视着殿外申行所带的铁甲军,那黑盔在白雪地里映得极为夺目,可他半步都没有退却,反而唇边勾出了一抹从容的笑意。
“时景,到朕身后来。”
崔时景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柔顺温软地应了一声‘是’。
李临站在议事殿的高阶上,腰间别长剑,孤身一人,独披风雪。
他的面前是想要造反的皇叔,是袖手旁观的首辅帝师,是压境逼宫的带刀军伍。
可他不怕。
李临手臂缓抬,从袖中取出一枚干净温润的骨瓷茶杯,猛地朝着青石阶边沿一掷。
身穿绿袍的天威卫从宫墙一跃而下,抖落肩上的冰雪,引弓操刀,黄雀在后。
白雪、青阶、碎瓷、朱袍、黑盔、绿服。
可李临身上的明黄龙袍压倒了世间所有的颜色。
他是大庆的皇帝,是天下之主。
文林王申行逼宫造反,褫夺王位,被囚于文林王府旧宅中,永不得出;
御马监通贼造反,掌印太监钱忠即刻五马分尸;
首辅王安和矫诏通贼,割其首辅大学士官职,十日后问斩。
梁王的莫须有自然是昭雪大白于天下,只是时机已然太晚。由于边关寒疫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一军,梁王也未能幸免。
李临手里握着李昀身死前留给他的厚厚一摞密函。
那端庄雅正的楷书刺痛了李临本就因为疲劳而染上血丝的眼睛。
他不敢看,却又不能不看。
他把自己关在议事殿里一日,从日头高挑看到星沉月升,从手札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
全文无一字喊冤,无一句称愤,只是用平静温缓的笔触写下了他对于土地、武举、税制和官考的看法。
就如同往日他温和安静地陪在自己身旁,指导自己批折子一般。
李临忍着心头的害怕和后悔,又从头看了一遍。
梁皇兄一句话都没有留给自己。
李临颓然倒在龙椅上,抱着李昀留下的绝笔手札,把幼小的身子微微蜷缩成了一小团。
自己的一念之差,被人利用,给梁皇兄戴上了谋逆的罪名。
后来虽非他本意,可梁皇兄和裴皇兄并不知道这承启的祸乱因果。
皇兄们在替他守边关的时候,听到了这样令人心凉的消息,是不是恨死他了?
何况,梁皇兄还...
李临的眼泪掉在了李昀的手札上,晕湿了那团墨黑。
小皇帝惊慌失措地抹掉眼泪,又用小手去擦那墨印,可是越擦越花,最后,竟把那一页字迹都抹得狼狈不清。
李临‘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去扯了一张熟宣,沾了墨,用无力酸软的手腕去誊抄那一页的书文。
想要留下梁皇兄所有的教诲。
不是赎罪。
他只是不舍得梁皇兄走。
李临的视线被眼泪模糊着,他一边吸鼻子,一边努力地抄写着。
只是,当他拿起那一页被泪晕湿的纸时,忽得发现,梁皇兄在‘慎’字上轻轻地点了一个墨点儿,不仔细看却也看不出来。
李临怔了一下,从头又翻看了一遍。
一本手札里,李昀将所有的‘慎’字都点了一个清浅的墨点,共五十三字。
不是仁,不是宽,而是慎重的慎。
君王一念,伏尸千里。
慎之重之。
李临用力地抱紧了手臂,把头埋在臂弯里,小声呜咽地哭出了声。
“梁皇兄...裴皇兄...朕知道了...你们...回来好不好?”
承启很快便安定了下来。
李临依着杨文睿的意思,着意赏了崔家不少,只是他赐下的都是一些虚职,没有再让崔氏世家子进六部九卿,担任重职,却即刻与崔时景完婚。
本以为筹备仍要个把月,可谁知礼部早就将立后的金冊宝印吉服准备妥当,连吉日都选在了三日后,宛若,早知其行事。
立后的百里红妆驱散了百姓心中对朝野变天的恐惧,安抚了民心。
只是婚后第二日,李临便病倒了。
太医院院判即刻带上药僮进宫请脉,脉象凌乱虚弱,竟是一时束手无策。
崔时景跪在龙床旁,用帕子沾了水,在李临干裂的嘴唇边蘸了些湿气,让他好受一些。
“陛下,你是故意的。”崔时景杏眸转着委屈,“大婚第二日昏倒,外面少不得说臣妾是祸国妖后,你就这样报答臣妾的救命之恩?”
“才没有。”李临虚弱地皱了皱鼻子,“你轻点,朕浑身都疼。”
崔时景哼了一声,却还是听话地放轻了手里的动作。
“臣妾也不傻,知道陛下不喜欢崔家。可既然是陛下先找臣妾合作的,是不是得给出点诚意?”
李临转了转眼珠,望着崔时景水杏眼中的一抹期冀,忽得支起身子,在她脸颊处重重地亲了一口。
“不行了,晕...”
刚亲完的李临捂着额头,脸色苍白地倒回了软枕上。
崔时景被温热的唇蹭得脸颊滚烫。
她绞着帕子,明眸大眼紧张地眨来眨去。
“时景,朕还小,不懂什么是倾慕爱恋,但朕会学,这是朕给你的诚意。满意吗?”
崔时景点点头,用纤细的嗓音轻声说道:“陛下可以唤臣妾十二。”
“好,小十二。”李临忽得板起了脸,小声嘟囔着,“可你不许喊朕小五,朕还是要面子的。”
崔时景心里虽然感动,可望着一本正经的李临,忽得想起了那日自己翻窗钻洞爬进殿里,看见李临那副见了鬼又强撑着威严的颤抖俊脸。
十二姑娘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她死死压着上扬的唇角,垂下眼眸忍着抖肩膀,哪儿还有外人面前那副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模样。
“不许笑!”
“臣妾有罪。”
“你还笑!!”
“臣妾死罪。”
“朕被气晕了,你过来亲亲朕。”
“臣妾...”
“大胆,不许说话,快点过来!”
李临这样的精神没撑过两日,病得越来越重,最后浑身滚烫,昏迷不醒。
他知道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太监给自己灌下的药。
他时而冷得浑身发颤,时而热得如坠火炉。
他拼命想睁开眼,可浑身没有一块骨头肯配合他的意志。
他不想死。
从前是因为害怕,如今是因为还有想做的事情。
他就在这滩病魔烂泥中辗转挣扎,不知多久,直到瘫软的指尖被一双微凉的大手轻轻握住。
那熟悉的掌纹几乎让李昀一瞬间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他乌黑细长的软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眼泪顺着眼尾滑落侧脸,被那双手轻轻抹去,耳畔落了一声熟悉的低沉轻唤。
“张嘴。”
李临张不开嘴,只能松了松下颌的力道,让那双手不必那么用力,就可以掰开自己的上下颚。
一颗粗糙又带着苦味儿的药丸化在了舌尖,李临本在微微打着冷战的身体又剧烈地抖了一下。
“马上就好了。”
令人心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那双有力的手臂绕过李临的脖颈和腰,将他轻轻抱在了身前。
李临嘴一瘪,眼泪更是成串地往下淌。
那只手轻轻地抚着李临急速起伏的胸膛,低声安慰着,如同过去无数次哄他睡觉一般。
李临用发颤的指尖,拼命地勾住了那人的食指。
那人的手顿了一下,似乎想要挣脱,李临心口一慌,带着嘶哑的哭腔,拼死喊出了那个名字。
“裴皇兄!!!”
惊觉自己能说出话来了,李临几乎是慌不择言地边咳边说:“咳咳...朕错了...朕...朕不该...咳咳...皇兄...求你...别走...”
裴醉擦不干李临急暴雨似的泪珠,无奈地笑了:“真是,李家祖传的雨量过大。”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纹着青竹的帕子,替他一下下地沾着泪,直到李临终于自己拼命地挣扎着张开了双眼。
李临呆呆地用红眼睛红鼻头看着眼前那个日思夜想的人,一时转不开眼。
裴醉用手在他眼前轻轻晃着。
“陛下,看不清吗?”
李临费劲地抬起酸软的双手,一下,又一下地拼命去够那只右手。
够不到。
李临噙着眼泪,又努力地抬了起来。
又无力地落下。
怎么办,他够不到。
是因为他要死了,才产生了幻觉吗?
裴醉看着李临眼底的眷恋与悲切,低叹一声,用力将李临按进了怀里,用大手一下下地拍着李临微微发颤的背。
“陛下,你做得很好。无论是绝境反击,还是安抚民心,亦或是压制崔家,都做得很好,远远超出了臣的意料。”
“叫朕小五。”李临把鼻涕都蹭在了裴醉的前襟上,带着鼻音囔囔地说道,“这天下,只有裴皇兄和梁...”
李临身体颤了一下,没敢再继续说下去。
裴醉揉了揉李临的后脑勺,在他耳边低声安抚道:“他没事。”
李临呼吸顿了一下,双手忽得狠狠抓紧了裴醉的后背,在他的胸膛里放声大哭,哭得浑身发颤,抽泣不止,似乎将所有的害怕和委屈都尽情倾倒在这温暖舒服的怀抱里。
“害怕了?”
“害怕,朕...朕怕得要死了...”李临死死地环着裴醉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朕知道了,朕以后行事都会慎重多思,绝不再发小脾气了,皇兄,朕错了,朕真的错了...”
“好,臣会把这话转达给他的。”
李临用力地点点头,忽得小心翼翼地问他:“梁皇兄怎么没来,是不是他...还恨朕?”
“他刚从生死关前走了一遭,身体太虚弱,没办法亲自来看陛下。”裴醉却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四方折叠的宣纸,搁在了李临枕头底下,“这是他托臣带的信,等陛下睡醒了再拆。”
李临乖巧地点头,松了一口气,倦意便如潮水涌上眼角眉梢,让他连睁眼都费力。
“裴皇兄...你有没有给朕带礼物...”
没能听到裴醉的回答,李临便阖上双眼,难耐困倦地坠入梦乡。
这一梦,很沉很香。
等到他再醒来,已经是三日后的正午了。
他的身体又有了力气,头也不晕了,仿佛前几日那重病缠身的人不是他。
李临只惊喜了片刻,忽得惊慌地四处搜寻。
裴皇兄走了?!
他猛地掀了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失魂落魄地望着空荡的寝殿陈设。
倏地,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眸光一亮,转头奔回龙床,丢了那金线软绸枕头和被褥,果然看到了一张四方熟宣,还有一把小木刀、九连环和鲁班锁。
李临抖着手指,拆开那宣纸。
是一张书单,上面列了五十三本史书、帝王通鉴和民生杂纪。
果然是梁皇兄的风格。
李临边哭边笑,跟个小傻子一般。
他抹了眼泪,将九连环和鲁班锁搁在书案上,又把小木刀揣在怀里,当做护身符,接着,明亮的眼睛里噙着绚烂的笑意,朝着门外大喊:“朕饿了,要用膳!用完膳,朕要读书!!”
第131章 帝师
周明达在洛桓的提前打点下,成功地带了一壶酒、一碗小炒花生米进了诏狱最底层的死囚牢房。
毕竟曾是当朝首辅,权势通天,天威卫众人怕死刑前再出变故,便将王安和单独关在了潮湿闷腐的铁笼里,只有拳头大小的方寸窗口,能照进些许的阳光。
周明达鼻尖擦过越来越浓厚的酸臭味儿,他不由得掩住了鼻子,骂了一句娘。
要他说,根本就不需要将那老狐狸看守得那么严实。
一个一心求死之人,还能自己蹦跶出去?
再说,那老狐狸那么爱干净,倒是白白让他受这种活罪。
这时候,周明达倒是念起了同门之谊,好心地替他那位大师兄多骂了好几句。
引路的天威卫回头瞅了周老夫子一眼,眼里含着威胁与不屑,周先生立刻换了一张油滑的面皮,用手轻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嘟囔着说:“草民胡说八道,官爷饶命。”
一声轻笑从不远处的铁笼子里传来。
“原来师弟只对着老夫逞凶,真可谓是欺软怕硬。”
“谁软?你软?你当我瞎还是蠢?”
周明达恶声恶气地回了一嘴,被领路的天威卫一脚踹进了那臭烘烘的铁牢。
老夫子捏着鼻子,把手里的酒葫芦扔在了王安和面前。
“送行酒,你徒儿托我带给你的。他病还没好,却非要从河安回承启见你一面,可惜车旅颠簸,现在没办法来。”
王安和噙着淡笑的眼底有一瞬的惊愕,复而,释然。
“大难不死,殿下余生定然一切顺遂。”
周明达挠了挠下巴,不情不愿地盘膝坐在了干草堆上,扯下自己肩上的披风,把王安和手腕脚上的镣铐都遮盖了起来。
“狐狸的眼泪,虚伪。”
“师弟,若你能坦率些,想必能活得更舒心。”
“算了,老夫这辈子算是告别舒心和自在了。”周明达端起那酒葫芦,往自己干裂的唇上一戳,大口咽了高粱酒,“师父,还有你我,算上那两个小子,咱们逍遥门人,都是心困囚笼,难得逍遥。诅咒,真是诅咒。”
王安和看着周明达对着那酒壶大快朵颐。
“师弟,这酒不是殿下送我的?”
“我替你尝尝。”
“拿来。”
“不给。”
两个头发斑白的老夫子为了壶小辈亲手酿的酒,而引经据典、唇枪舌战,不远处门外守着的天威卫偶尔听见那高声论道,不由得头皮发麻,昏昏欲睡,以为这是什么最新的越狱战术,狠狠地掐了自己手臂,努力保持清醒。
最后,还是周先生念着长幼尊卑,不情不愿地递出了手中剩余的半壶酒。
“论酿酒,我徒儿比你徒儿强多了。以后,我让臭小子天天给我酿。”
“恐怕,师弟以后没时间闲散度日了。”王安和摇了摇那酒葫芦,眸光闪过不加遮掩的算计,“小师弟是否答应过我,待我死后,便入阁理事?”
周明达被干呛了一口,刚想反悔,便被王安和堵了回去。
“虽说身有残疾不可入仕,可当今朝堂求贤若渴,陛下也足够圣明,招贤无类,以你之才,入阁理事不算埋没你。”
“谁说我...”
“人无信不立,师弟为人,师兄一清二楚。你虽看着没心少肺,醉倒红尘,不修边幅且...”
“直接说但是。”周明达翻了个白眼。
王安和揣袖而笑。
“但师弟重信守义,胸有经纬,所以,你有能力实现你的承诺,而你也一定会实现对我的承诺。”
“行吧。”
周明达没再多跟他贫嘴。
两人对坐,用筷子夹那一粒粒油炸得光亮的花生米,对酌而饮,没有即将赴死的战战兢兢,只有大事了却的闲适与安然。
“为什么你非要裴小子死?边疆没他守着,以后怎么办?”
“其一,一姓之军,不利于国。其二,如你所说,若侯爷身死,赤凤营谁可接替?大庆武将凋零,朝臣却不以为然,是因为赤凤营不曾战败,他们没有感受到边境敌军压境,才如此稳坐高台。”
“...那崔家呢?为什么放任陛下走先皇的老路?”
“看似同途,实则不同。”王安和问他,“师弟,我仍是那个问题。你可知,为何没人敢重提师父的政令?”
周明达停了一息,轻声说道。
“...国无明君,人亡政息。”
“正是。”
“那你筹谋了这么多年,选出的这位,合你的心意了?”周明达高挑一枚花生米,抛在空中,用嘴接了,响亮地嚼碎了那脆香的果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