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末将明白了!”
“坐吧。”裴醉闭上眼,忍着头疼欲裂。
“是。”
陈琛大着胆子,与传说中的赤凤营主将并肩坐在树下。
两人相识才不过一日。
可这般静坐不语,就像挚友,亦如同袍。
“读过兵书吗?”
裴醉嘶哑的嗓音随着秋风送到陈琛耳边。
“读过。”
陈琛赶紧点点头。
“带过兵吗?”
陈琛点点头:“在甘信水军,做到了参将,结果得罪了贾总兵,被塞到这里修河道。”
“果然。”裴醉哑声笑道,“若我夺了关指挥使的权,你可敢带望台驻军?”
陈琛表情僵住。
他嘴唇抖得停不下来,两只爪子扒拉着裴醉的手臂,结结巴巴道:“殿...殿下,你是认真的吗?”
“不敢?”裴醉笑着自问自答,“也是。领了驻军,就是我的人。到时我离开望台,你便没了倚靠。文林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还不如督管河道省心方便,既然...”
“殿下!”陈琛不蠢,知道这是激将,也不生气,只是抬袖子擦了擦眼角,“我敢,我敢。”
“想好了?”裴醉懒懒一问。
“不用想,这用屁股都知道该跟着殿下混啊!”陈琛正气凛然。
两人正说着,远远跑来一个身着黑布衣袍的少年兵卒,灰头土脸的跑过来。
陈琛立刻大步迈了出去,严肃道:“查出来了?”
“禀,禀陈大人,那堤坝被水冲得太厉害了,就算是炸开的口子,现在也看不出来痕迹了。”
陈琛咬牙切齿道:“该死的。”
少年惶恐抬眼:“不过小的在堤坝旁边的柳树下面找到了点火药残渣,不知道...”
“你叫什么?”陈琛一把薅住他的团领,像拎兔子一般把那少年拎了起来。
“小的,小的叫毛有。”少年四脚扑腾,不知所措。
“你怎么找到的?”
“就...若是堤坝被炸,肯定有引线和来路,不可能是人站在堤坝下面直接炸,所以小的,小的就去远处的地方找了找。”
“好小子!”陈琛笑道,“以后跟着哥哥学修河道,大有可为!”
“带上这些,跟本王走。”裴醉从柳树后面缓缓走出来,眯着眼眸,勉强辨认出陈琛的身型,“驻军应该也已经到了。”
“是。”
陈琛奔向粮仓,把所有证据都抬了出来。
裴醉抬眼,远处的城门烟火与夜色纠缠成一团,眼前仿佛罩了层水帘,一切都扭曲旋转着。
他勉强走了两步,一口气没缓上来,眼前狠狠一黑,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
“主子!”
玄初极快地奔向裴醉,将他扶在肩上,看清了他腹部的狰狞伤口。
“你受伤了!”他硬着声音,“...你是不是又吃药了。”
“嗯,没事。”裴醉撑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直,“等我处理完这些,我便不再吃那药了。”
“三百遍了。”玄初从袖口中掏出一壶酒,塞进裴醉的手里,“秋露白。”
裴醉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入口柔,却后劲十足,用酒气勉强吊着精神。
“驻军来了?”
“天初从梁王手里拿了信,文林王手下拿了私印,调驻军三百人来粮仓。被我拦了,在城门口。”玄初在他耳边低语。
“他只调了三百人?”裴醉皱眉,“关指挥使呢?”
“不知道,没看见。”玄初摇摇头。
裴醉用指节抵着胸口的剧痛,血腥气上涌,歪头吐了一口血,止不住的低咳,呼吸不接,连眼眶都染上微红。
“回...回城。”裴醉扶着玄初的肩,脸色煞白,“元晦有危险。”
今夜的漕运司衙门格外喧闹,兵卒往来,护卫奔忙。
李昀端坐在西暖阁前,静静地望着申行。两人风雨不动,气定神闲,仿佛一切喧嚣与他们无关。
街上一片兵荒马乱,铜铁坠地,稚子啼哭,老者求饶。
这些嘈杂声又岂是漕运司衙门一堵朱墙能挡得住的。
李昀抬眼:“申总督不过问?”
“有谈知府理事,本王放心。”申行笑着捻须。
一灰衣兵卒慌忙扑到申行面前:“禀总督,衙门门前有人大喊撒泼,说亲眼看见清纶教众藏入了漕运司衙门。”
申行呷一口茶:“不必理会。”
“可是谈知府派人前来搜查,小的...”
申行将茶盏重重搁在木桌上。
灰衣兵卒冷汗涔涔地跪地叩头,声音极响亮:“小的知错,小的这就把焦捕头赶回去。”
李昀恍若未闻,只展开了手中的折扇,轻轻摇着。
申行瞥他一眼。
“殿下真是好涵养。”
“不敢当。”
李昀亦客气回礼,只是掌心中的冷汗未消,汗水已经渗进了扇骨中。
申行左手拢袖,右手捏毫,面前摊着一张压金密纹熟宣。
“殿下,此时正有闲情。”申行缓缓递出一支湖笔,笑道,“不如致书承启一封,问候王阁老和陛下如何?”
李昀抬眼,眼尾微微压着笑意,语气波澜不惊:“纸墨载不动本王心意,下笔亦难解陛下与太傅烦忧。”
“是吗。”申行缓缓搁下笔,抬手呷了一口茶,把茶盏不轻不重的搁在案桌上,“倒是本王看轻了殿下。”
不过须臾,一灰衣兵卒奔来,高声道:“总督,衙门失火了。”
申行捻须笑道:“看来,这清纶教匪徒倒是真的进来了。”
李昀缓缓抬眼,身形稳如山。
“殿下不走?”申行抬手,笑意冷冷。
“清纶教势力,十几年前便已经逐渐式微。”李昀冷冷道,“今夜望台这乱象,怎么可能是区区地匪作的乱?”
“殿下这几年游历,确实是大有进益。”申行语气缓缓,“其实,殿下本可以稳坐承启明堂,不必理会这民生琐事。”
“九霄起于累土,鸿蒙孕自尘泥。”李昀捏着折扇,一字一顿道,“王爷亦是受奉养之人,本不该忘了来处。”
正说着,一伙蒙面匪徒几十余人便冲了进来。
手中的弯刀被鲜血开刃,手中的弓箭也蓄势待发。
门口的守卫恍若未觉,侍卫也目色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蒙面匪徒挽弓射向李昀的面门。
混在蒙面匪徒中的地十一趁机从袖口里扔出两支铁蒺藜,将那把弓险险打歪。
那支箭便擦着李昀的袖口,将那一袭青衫广袖撕扯得碎裂。
匪徒没料到自己人中还混了叛徒,一半人引弓射向地十一,另一半人则提了刀,向内堂猛冲。
地十一身体里养着匪气,本就是不要性命的胡搅蛮缠打法。
“哥哥们,我先去死啦。”地十一朝着另外两人眨眨眼。
地字组学的都是暗器,身形灵动,另外两人拦阻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就像一阵风一般消失在了眼前。
他不闪不避,胸口的箭,一只只刺穿胸膛。
可他仍是扑向了那锐利的钢刀。
然后,他朝李昀望了最后一眼,笑得眉眼弯弯。
胸口,一枚铜钱悄然坠地,混在兵刃破风声中,几不可闻。
李昀看着那熟悉的眉眼,眸光发颤,眼底染上血红。
至死,李昀也没见过他的脸。
“大胆!”
一声嘶哑低沉的吼声伴着沉重的铁尺从天而降,焦捕头脚步急急而行,将那为首的匪徒砸成了肉泥。
身后的黑衣捕快亦如暗夜黑鸦,潮水一般涌进了平日从不敢轻易踏足的漕运司衙门内院。
他们拼了命。
只此一搏。
漕运衙门的守门兵卒慌张地跑了进来,连滚带爬到申行面前,结结巴巴道:“禀,禀大人,谈知府亲自带人冲进衙门里,说要,说要拿清纶教匪徒。”
申行看着一片狼藉与血肉模糊,还有那相互对峙的两方人马,远远的,谈征身着绯袍,腰配鸾带,胸口云雁补子被火光映得极清晰。
他被一群捕快簇拥着,缓缓走向这拥挤的院落。
“今日,唱戏的人倒是多。”
申行缓缓坐回了圈椅,声音低沉含笑。
李昀绷着的背也慢慢松了下来,冷道:“王爷,这是打算收手了?”
“什么收手?本王不曾出手,何谈收手?”申行不紧不慢地抬手,呷了一口茶,“殿下说这话,本王怎么听不懂?”
李昀捏着手中的折扇,身体因为愠怒而微微发颤。
他缓缓走出西暖阁的门,从一摊肉泥中,勉强将那气息已绝的三个暗卫找了出来。
他转头,对焦成低声道:“劳烦焦捕头,替他们...收尸。”
第11章 谈知府
谈征身形消瘦,眉眼间压着书生风雅,虽过了而立之年,却不显岁月,依稀仍能看出青年的书生意气。
他快步走向申行,深深做了一揖,面带愧疚:“申总督,听说漕运衙门进了贼匪,下官实在是忧心,便自作主张,将巡城兵卫调了过来,希望总督不要介怀。”
申行立刻站起,将他双手扶起,和蔼道:“谈知府这是说的什么话?巡城兵卫本就该是谈知府来管,这话,是在指责本王插手兵权?”
谈征立刻退后半步:“下官绝无此意。”
“本王正有此意。”远远地,一声厚重低沉的声音自门口而来。
李昀手中死死捏着的折扇掉在了地上。
眼睛一热。
他没事。
在灯烛火把的映衬下,一人身着最普通的皂衣从一众兵马中走出,左手拎着染了血的雁翎刀,刀锋正往下滴着血。
他缓缓踏入殿中,站定,还刀入鞘。
抬眼,眼尾微扬,凤眸轻眯。
周身凛然杀意未尽。
申行凝视着他手中的刀,又将视线投向门外。
“怎么,在找关指挥使?”裴醉笑道,“他坠马而亡,现在驻军由本王接管。”
申行唇边笑意渐深:“今日,接连迎了两位王爷前来,我望台蓬荜生辉。”
李昀抿着唇,却看向他腹部残破的衣裳。
他又受伤了。
“文林王太客气了。”裴醉冷道,“望台倒是个好地方,迎接本王用的是兵刃和炸药。”
“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申行花白胡须一颤,“什么人敢对殿下出手?”
裴醉没回答,径直走向李昀,见到他残破的袖口,眼中怒色染上眉头,低声道:“没事吧?”
李昀轻轻摇头。
裴醉缓了口气,心中大石落地,便抬眼看向申行。
“本王奉陛下圣谕,前来望台协助申总督治理水患一事。”裴醉语气轻描淡写,可话语却尖锐如刀,“却没料到,这堤坝,是人为炸毁的;而这军粮,里面竟也混着火药。怎么,文林王这是要效仿黄巢,揭竿而起?”
“殿下怎可空口白牙污蔑于我?”申行上前,“这些与本王又有何关系?”
裴醉忍着阵阵失血过多的眩晕,面无表情道:“申总督不必推脱。这管辖不力,便是最大的罪名。”
“殿下有所不知,这清纶教在此地盘踞已久,盘根错节,难以连根拔起。”申行叹了口气,“本王有心管理,可手中无兵权,名不正言不顺的,连殿下都在指责本王不该插手城中巡城军卫,我又如何拔出这清纶教众呢?”
“既然申总督有心无力,便不要再插手了。”裴醉转头,“谈征。”
“是。”谈征在一旁默然静候,听此吩咐,立刻便上前。
“你办事不力,本该革职查办。”裴醉淡淡道,“但既然王爷此话放在这里了,你便好好用你手中的兵,把那个所谓的清纶教,给本王全部除干净,一点不许剩。本王不管什么盘根错节,遇到便杀。”
“是,下官遵旨。”谈征拢起袖子,低声称是。
“这望台实在太乱。”裴醉看着申行,笑道,“王爷在此受苦了,要不要跟本王一同回承启享福?”
“本王愿为陛下分忧。”申行笑得正气凛然,“老骥伏枥,尚有余力。”
“既然如此,那王爷失职一事,你我要不要单独谈谈?”裴醉抬手,陈琛便将那些火药渣子、邓卓的尸体,还有米粮中混着的硫磺硝石都扔在了地上。
“唉,既然殿下非要将此罪名安在本王头上,我也只好背了这口黑锅。”申行叹了口气,“只是本王手里确实还有些东西,不知殿下是否有兴趣一观?”
裴醉正要笑着应了,只是刚抬手,胸口如同被千万柄冰锥刺穿,又疼又冷。
他右手的刀缓缓搁在地上,用刀尖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他顿了顿,笑意苍白,哑声道:“不急。”
李昀听见那人哑了三分的嗓音,悄然用手背轻轻触碰着那人粗麻布护腕。
微不可见的发颤。
李昀深吸一口气,侧脸在他耳边低语:“裴忘归,你信我吗?”
“当然。”裴醉白着脸,哑声笑道,“怎么了?”
“我去谈。”李昀攥紧他微抖的手腕,“别逞强了。”
“好。”裴醉将胸口中染血的私印塞给李昀,轻笑道,“为兄在你身后,你随便谈,能拿多少东西就拿多少,别怕。”
李昀点点头,将他扶到圈椅上,擦去他侧脸不停滚落的汗珠,沉声道:“北疆还缺多少粮?”
“十万石。”
“好。”李昀垂眼,静静看着他,坚定道,“米粮、兵马、盖家,我都要。”
“元晦长大了。”裴醉拍拍他的手背,脸上一副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
李昀无奈拨开他的手。
“兄长,烦请住口。”
谈征静静看着两人的交头接耳,眉心微动。
焦捕头从院中进来,将手中的白瓷圆底红布塞金疮药搁在裴醉的身侧,然后站到了谈征的身后。
“多谢。”
裴醉拿了金疮药在手把玩,表面神色轻松,实则眼神死死盯着内堂,一刻不曾放松。
谈征也不打扰他,只垂了眼,低头思索。
裴醉察觉到谈征的沉默,松了紧绷的眉头,朝他淡淡道:“怎么,谈知府有话要说?”
“下官只是在想,两位殿下交好,实乃大庆之幸。”谈征敛了眼眸,淡淡一笑。
裴醉长眉一舒,神色也柔和不少。
“梁王殿下仁善通达,裴王殿下果决善断。”谈征望着室内李昀与申行的身影,低声道,“望两位殿下能携手辅政,匡扶江山。”
裴醉笑着承了他的夸奖,右手把玩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缓缓道:“关指挥使今夜醉酒坠马身亡,本王会让陈总河官顶了他的位置。这兵权三分,你、陈琛、申行,三人各执一印鉴,方能调兵,乃是先皇留下的规制,能控制申行手中的兵权,我不好擅动。况且,也不能将申行逼得太急。”
“是。”谈征道,“之前关指挥使与申总督走得极近,下官有愧,没能守住这望台驻军。”
裴醉挑眉:“风水轮流转。”
“还要多谢殿下。”谈征笑道,“陈总河官是殿下选的人,下官心里有数。”
“望台虽暂时没有水匪之忧,但练兵也不能懈怠。今夜本王调兵,战斗力比之民兵都不如。”裴醉按着腹部的伤口,皱了皱眉,“还有,十万驻军,现在只剩两万,实在是太难看了。”
谈征摇摇头:“殿下,这兵卒卫所已经名存实亡。虽不能与河安的赤凤营相比,但比之其他地方,十之有二,已经算是不错的数量了。”
裴醉沉默半晌。
“我知道。”
谈征无声叹息。
“此事急不得。”裴醉按了按额角,“伤筋动骨的东西,需得慢慢筹谋。”
“殿下辛苦。”谈征微微欠身,朝他拱手行礼。
裴醉摆摆手,用手支着额角,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陈琛见他们聊完了,才无声上前,替裴醉披上了一件氅衣。
谈征起身,向他又行一礼:“以后驻军还要劳烦陈指挥使多多照看。”
“不敢。”陈琛一贯被文臣压得抬不起头来,哪里受到过这般礼遇,拼命压着手舞足蹈的眉毛,木着脸回了一礼。
“今夜,不如陈指挥使带他们去驻地休息,这样两位殿下也能安心些。”谈征看着脸色苍白的裴醉,顿了顿,放轻了声音,“我会派万草堂的坐堂大夫过去。”
“好。”
陈琛巴不得跟他们家将军多呆一些时间,忙不迭便答应了下来。
裴醉强撑着不昏过去,在半昏迷和半清醒之间辗转,额角不多时便冷汗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被耳边一声轻柔的呼唤叫醒。
“忘归?”
裴醉猛地睁了眼,看见近在咫尺的那张熟悉的脸,终于将眼底的防备卸了下来。
“谈完了?满意吗?”
李昀点点头,笑意浅浅。
“好,元晦比为兄强。”裴醉笑道。
“你脸色很难看。”李昀皱了皱眉,总觉得那人的汗跟流不完一般,擦了一层又一层。
“但为兄做了个好梦。”裴醉嗓音里还有着尚未清醒的睡意。
“什么?”
“想起那年教你骑马。”裴醉笑道,“骑了整整一日一夜。”
李昀怔了怔,耳根暗暗烧了起来。
“以后再说。”
裴醉将身上的氅衣塞给陈琛:“陈指挥使,我们走吧。”
陈琛抱拳应‘是’。
裴醉朝申行摆了摆手,懒懒笑道:“申总督,本王先走了,以后,希望这种事情多来几次。”
申行捻着胡子,笑意仍是周全,丝毫没有失态:“裴王殿下福大命大,定能逢凶化吉。”
裴醉从桌上拿起雁翎刀,拔刀出鞘,寒光一闪,烛影微摇,角落里的红木方桌即刻从当中整齐裂开,那上面的天青色茶盏便砰然坠地,四分五裂。
“借申总督的桌子擦擦刀。”裴醉还刀入鞘,回头望他一眼,唇边笑意嘲讽,“借你吉言。”
裴醉轻轻扶着李昀的腰,与他一同踏出了西暖阁的门。
青砖地面上仍残着血肉与残破的兵刃羽箭,焦捕头上前,朝着李昀低声回禀着:“殿下,我已经差人埋了那具尸体了。”
“多谢。”
回答的是裴醉。
李昀听见那人喑哑的声音,不由得紧紧攥住了拳。
“他们死在哪里?”裴醉朝焦成问道。
焦成一怔,抬手指着那一片暗红色的血潭:“那里。”
裴醉踩着粘稠晦暗的血液,一步步上前,蹲下,慢慢伸出手,从那一滩暗红的血痕中,捻出了那一枚铜钱,攥在掌心里。
李昀别开眼,悄然红了眼圈。
裴醉没停留,直接站了起来,再也不去看那一汪死寂的惨烈。
“走吧。”裴醉看见李昀通红的眼眶,轻声道,“不要沉溺于过去。”
李昀抬眼望向裴醉,只看到了一双平静如湖,冰冷似霜的眸子。
世人都说,为将者生来便该铁石心肠,杀伐果断,绝七情,断六欲,即使阵前天崩地裂,身形亦要如山川不倒。
所以,那人将所有哀恸都藏在了心里,封得死死的,半点都不敢露。
可满弓的弦易断,过刚的铁则折。
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裴忘归这样自我折磨。
“你才是。”李昀声音更轻,“过往不可追,该忘就忘了吧。”
裴醉抬手揉了一把李昀束得整齐的额发,在他耳边哑声笑道:“多谢,小云片儿。”
李昀脖颈轰地烧得通红,他推开裴醉的肩,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垂着头向门外走着。
“怎么了?”裴醉两步上前,拽着李昀的手臂,无奈道,“又嫌为兄贫嘴?”
李昀强忍着心头的无名之火,压着怒意与羞意,狠狠道:“这是漕运司衙门。”
“知道。”裴醉用力拽着他的手臂,失笑,“你走反了,这是入内衙的路。”
陈琛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拉拉扯扯的模样。
这眉眼含笑的人,还是他心目中那威风凛凛运筹帷幄的赤凤营裴将军?
这满脸怒意的人,还是他印象里那温文儒雅谈笑自若的大庆梁王爷?
陈琛咽了口唾沫。
就连他也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领两万驻军的指挥使。
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陈琛总是能很好的自我和解。
他笑着上前,把两人领到了漕运司衙门口。
向文向武小脸脏兮兮的,蹲在大门口,看见安然无恙的李昀,小嘴一瘪,无声地抱头痛哭。
老捕头难得露出一丝和蔼的笑容,可笑起来,更像个会吃人的千年藤树精,两个小书童本是无声抽噎,见老捕头如此‘慈祥’的笑容,吓得眼泪倒流了回去,互相搀着瑟瑟发抖。
焦成笑容一僵,木着脸转身,朝李昀拱手道:“殿下,这两个孩子自告奋勇要来状告清纶教,缠着门口的衙卫痛哭,很勇敢。”
李昀失笑:“多谢焦捕头相护。”
焦成本来想扯扯嘴角,后来,还是放弃了。
他面无表情地跟在谈征身后,如暗夜之影。
“下官明日会前去拜访。”谈征抬手相送,“今日,多谢二位殿下。”
“谈知府辛苦。”
裴醉摆摆手,望着知府衙门的人如散潮般撤走,转头朝着李昀笑道:“累了吧?”
李昀正要摇头,却只觉得腰上箍着一双有力的手。
他脚下一轻,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放到了一匹枣红色的马背上。
身后划过一丝风声,马鞍一颤,后背贴着那人的胸膛,李昀脸蓦地红了,双手无处安放,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冷?”
裴醉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
“不合礼数。”
李昀声音发干。
“元晦啊,这时候还管什么礼数不礼数的。”
“我...”
“驾!”
马猛地长嘶扬蹄,李昀往后一倒,便正好埋进了裴醉的怀里。
“唔...”
李昀听见一声闷哼,焦急道:“怎么,我碰到你伤口了?”
“没事。”裴醉声音有些哑,“有点累。”
“那...”
“元晦啊,你帮为兄牵着缰绳可好?”裴醉低咳两声,呼吸顿了顿,声音渐低,“为兄想休息一会儿。”
李昀自然是不会拒绝,他将缰绳放进自己手心里,只觉得磨得掌心发疼。
“还记得我当年怎么教的吗?”
李昀抿着唇。
他能说他忘了吗?
裴醉低笑一声,用手掌包住李昀的双手。
“如果控制不住,还有我在。”
李昀咬牙点头。
陈琛在不远前方带路,后面跟着望台驻军,速度并不快。
一路从街巷中行至城门外,沿着杨柳堤岸的碎石路,朝远处灯火宵明的驻兵地而行。
李昀肩头一沉,侧脸贴着那人的额头,只觉得烫如烙铁。
他心里一慌,低声焦急道:“忘归?!”
“...嗯?”
那人声音哑着,短短一个字,却许久才回应。
“你发热了。”
“...嗯。”
李昀被裴醉抱在怀里,而马又一路疾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跟裴醉不停地聊着。
“申行手里有盖家的把柄,他把五年前东宫的刺客身份给了我,还有这些年,盖家通过漕运贿赂申行的种种账目,都记录在册,在我手里。”
“...嗯。”
“我猜,你将盖顿下狱,用的是五年前盖家对我用过的手法,没有证据,对吗?”
“...”
“忘归?”
“...咳咳...是。”
“现在有了。”李昀鼻尖发酸,“盖家若要保住官位,那就那钱粮来换。”
“...”
李昀只觉得那人身体不停发颤,连呼吸都在发抖。
“忘归,别睡。”李昀喉咙干哑,“你要撑住。”
那人的手掌滚烫无力,却仍是努力握着李昀的手背,轻声道:“别怕,我在。”
短短几个字,李昀猛地红了眼圈。
眼角的温热被秋风扫过,藏进了鬓角。
他不怕。
这世间,除却生死,再无可惧怕之事。
这不长的旅程,李昀却觉得漫长得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
陈琛终于拉了缰绳,调转马头,朝着两人而来。
“殿下,我们...”
“帮我一把。”李昀声音发颤,手缓缓松开缰绳,裴醉的双手也慢慢垂了下来,整个人倒在李昀的肩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将...将军?!”
“别声张!”李昀喝住他,努力撑起裴醉的身体,脸色也是一白,忍痛道,“扶他进营帐。”
“是!”
陈琛背起裴醉,撒腿就跑。
陈琛在营帐门口转来转去,右手握着冰凉的剑鞘,谨记裴将军的教诲,心里再急也面无表情。
忽得,两个身着军中战铠的兵卒和一个白袍布衣急急走向主营帐,在陈琛面前站定,拱手低声道:“指挥使,谈知府派我们来送药。”
陈琛仔细地打量着三人,忽得冷笑一声,拔出腰间的铁剑,尖峰直指那白袍杏林:“万草堂坐堂大夫我都认识,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李昀忽得掀了帐帘,盯着那三个人,低声道:“进来吧。”
地初看见裴醉昏迷不醒的模样,眼泪刷地便流了出来。
玄初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天初放下手里的药箱,伸手掀开裴醉身上的薄被,发现主子身上的黑色皂衣已经被剥了下来,只剩染了血的中衣,血迹从左下腹一直向下蔓延,颜色深浅不一,显然是多次撕裂。
天初瞳孔一颤,转头看向李昀,低声道:“烦请殿下移步帐外。”
“不必。”李昀死死盯着裴醉腹部的血迹,唇色浅淡,语气却坚定,“我就在这里守着他。”
天初点点头,再没劝,抬手解开中衣系带,又把他下腹随意扎起来的布条拆开,看见那血肉狰狞的伤口,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小主子呦~”地初老泪纵横,长眉毛都垂了下来,玄初又给了他一巴掌。
“滚出去打!”天初冷道。
李昀却盯着那人胸口处的血痂暗伤,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