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平海边拜边凛然大义道:“陈总河,这钱粮既然都跑到督运官口袋里,出了事,他们还不担责任?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好事?”
陈琛气得头发昏,伸手就要拔出身侧的玄铁直剑。
忽得,从兵卒中猛地刺出一支钝头羽箭,破风飒飒,直直划过陈琛的手腕,留了深深一道红痕。
他手一松,铁剑便啷当坠地。
而那支羽箭虽然没有铁箭头,却依旧傲然钉在那厚重石板上,尾羽微颤,正好卡在沙平海两脚之间。
沙平海浑身血液倒流入头顶,脸蓦地通红,抖着手,指着那支羽箭,结结巴巴道:“造,造反?!”
陈琛捂着手腕红痕,神思终于回笼,差点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猛地拔起地上的羽箭,将其一掰为二,佯作怒道:“来人,有清纶教众造反,快保护沙大人回府衙!”
清纶教?
沙平海信了陈琛的话就有鬼了!
清纶教明明是他在罩着的,怎么可能窝里反?!
沙平海舌头还卡在上下颚之间动弹不得,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被陈琛带来的兵卒簇拥着,顺着人流回了漕运司衙门。
裴醉从兵卒中极快地抽身出来,将腰间挂着的枫木弓丢进漕运河口,藏在码头两人高的木头柱子后,以拳抵唇,皱眉低咳,不一会儿便脸色煞白。
“主子,你没事吧?”
人流中忽得闪出一衣着普通的道袍客商,样貌不起眼,是丢进人群里再也寻不到的那般普通。
“天初,梁王为何在此?”裴醉压着嗓子,声音愠怒,“他该走驿站,不该走漕运。”
天初立刻便想跪地,可此时情形不允许,只好低声在他耳边回禀着:“梁王殿下坚持要走漕运,属下也不知道为何。但属下猜测,与水患有关。”
裴醉眉心狠狠皱着,从瓷瓶中倒出一丸药,随手塞进嘴里。
“主子,此药虽能暂时压制伤势,但毕竟多吃伤身。”天初没忍住,还是多嘴劝了一句。
“回去吧。”裴醉脸色渐渐缓了回来,他从木柱后悄然打量着身姿如竹的李昀,低声道,“还是远远跟着他,不要让他察觉。”
天初干张了张嘴,没回话。
“他知道了?”裴醉抬手,按了按额角,无奈道,“哪一组暗卫?”
天初有些羞惭:“所有。”
“行了,不是你们的错。”裴醉失笑,“以他的聪慧,恐怕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说罢了。”
天初见裴醉脸上逐渐有了血色,便也放心地没入人流,再次远远地跟在李昀的身侧。而裴醉也再次借着腰间假令牌藏入兵卒中,全神看着场中事。
陈琛正要四处寻那邓督运,却发现沙平海临走前,还是记得将那人一起带走,绝不给陈琛留下任何营救的机会。
“畜生不如。”陈琛狠狠啐了一口,转眼却看见一青衫布衣越过藩篱而来。
运粮道与码头客船行人道中间隔着藩篱,只有一小小开口,还有兵卫守着,非有令牌不能入。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
经过了刚才的事,陈琛倒是不敢冲动了。
他耐着性子,朝那人拱手道:“尊下是?”
李昀从袖口中缓缓取出一枚巴掌大的圆形玉珏,当中镂空雕了一个‘梁’字。
陈琛怔了怔,索尽枯肠,忽得瞪大了双眼,立刻单膝跪地。
“梁王殿下!”
李昀轻轻托着他交叠的双手,轻声道:“不必多礼,此时应先将军粮之事处理好。若陈总河官需要,本王愿相助一二。”
“求之不得!”
陈琛虽莽撞耿直,却也不是蠢人。
他得罪了沙平海,便可能一道将申总督一起得罪了。
他虽奉了摄政王的密令,但却也不知真假。
就算是真的,摄政王远在承启,等到他把信儿传过去,怕是骨灰都凉了。
此时,这梁王主动送上来一只大腿给他抱着,陈琛自然是不肯松手。
不管梁王出现在此时此地是何用意,陈琛已经别无选择了。
沙平海带来的府吏见没了靠山,正想混在人群中逃回衙门,眼前却又蓦地银光闪过。
一支银质匕首如白虹曳尾,猛地擦过他的脖颈。
满脸麻子的小吏颤巍巍地抬手捂着脖颈,看见掌心有鲜血,心中惊惧交杂,立刻白眼一翻,身子向后重重一摔,倒地不起。
陈琛两步上前,用脚狠狠踹着那狗仗人势的小吏,咬牙嘲讽道:“就这点胆子还敢在望台混?”
小吏眼珠子转了转,发现自己没被割喉而死。
他晕着头朝地上水坑照了照,发现只是留了一道浅浅血痕,顿时脸色红白交织。
“蠢货,站起来,去,仓库带路。”陈琛扶着腰间铁剑,中气十足地朝着手下兵卒大吼,“来人,把刚才搬进仓库的那些粮都给本将拿出来!”
李昀看着重重钉在地上的匕首,回想起刚才那只没有箭头的羽箭,眸光忽得一震,立刻回身,朝着匕首飞来的方向仔细寻找。
五年前,那人打掉刽子手手中的砍刀时,也是一支羽箭没入刽子手腕骨,一支匕首钉入肩胛骨。
然后一步步踏着雪泥,将自己从刑场中亲手抱了出来。
“你果然来了望台。”
李昀双唇微动,低声喃喃。
船上共运了三千石米,陈琛没让他们入库,而是随意抽调了几筐。
若说前头几筐中还有点陈米渣子,那么这中间压着的,就全是砂石,根本连米的影子都没有。
陈琛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他一贯看不上江南清林那副钻进钱眼子的模样,但他以为,同为大庆之臣,应该不至于拿战事开玩笑。
他恨不得宰了江南淮源盖家那群小人。
混账东西。
李昀将目光从那鸟兽四散的人群中收回来,朝陈琛低声道:“这批粮都不能用了。”
陈琛从鼻子里冷冷一哼。
“末将这就带人将这些‘粮’搬进空仓库,派士兵守着。我看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沙平海还敢不敢把黑的说成白的。”
李昀摇摇头:“沙平海说得并不无道理。朝廷若要问责,也只会问到督运官的身上,与淮源知府盖无常无关。毕竟,是督运官允了他们将粮搬上漕船。”
陈琛气得磨牙吮血:“混账!混账!”
李昀轻声道:“此事,大抵是盖无常的报复。”
陈琛一怔,忽得明白了过来。
“殿下,你是说,摄政王两月前将盖顿下了诏狱的事?”
李昀眸光落在陈琛袖口处漏了一角的‘裴’字令牌,顿了顿:“应是如此。”
陈琛将此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摄政王将吏部尚书盖顿下狱,要挟淮源知府盖无常将拖欠的秋税送回承启,结果激怒了盖家,所以他们特意在运往北疆的军粮中添加了砂石?”陈琛‘呸’了一声,“是在砂石中加了米粮。”
李昀失笑。
这陈琛还真是直性子,难得赤子。
陈琛骂完了,也痛快了,挠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李昀。
“殿下,末将,这个沙平海...”
李昀目光投在那东倒西歪的砂石上:“陈总河官只要负责将河道修好,其他事情不必担心。”
陈琛又一怔。
梁王这是,要保他?
李昀见陈琛脸上的呆怔,无奈温声笑了:“陈总河官不想继续修河道,莫非,想随本王回承启?”
陈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殿下,末将去了承启,便是竖着进,躺着出了。末将没脑子,还是出力吧。”
李昀实在是忍俊不禁,眼眸微弯,笑了。
陈琛咽了口唾沫。
他娘的。
为什么梁王殿下竟然有点,好看?
李昀没跟这个内心极度挣扎的小武官计较,他又将目光投向远处人头攒动的兵卒队伍,抿着唇,依旧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殿下先请入城休息片刻。末将先将船只调度和粮仓入库整理好,等晚些时候再请殿下吃席。”
陈琛见李昀笑着点点头,长出一口气,立刻吆五喝六地,带着一群小兵上了漕船。
向文向武双手扒着藩篱,四只小圆眼睛眼巴巴地追着李昀的身影,一刻都不敢放松。
“向文,我们跟了个大人物。”向武擦擦唇边的口水,“我还以为,公子是犯了事的,出来逃难呢。”
“阿武,没脑子就别说话。”向文嗓子也发干,“公子这几年去的府衙多了,哪个不是恭恭敬敬地。”
“妈呀,那我以后,岂不是有吃不完的肘子?”向武口水垂涎三千丈,“公子,向武这辈子都要跟着你。”
向文揪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能不能别再给公子丢人了?当年公子把我们从马棚里救出来,你报恩了吗?就想着吃。”
远处忽得一阵喧闹声,是一群百人灰衣兵卒将整个码头围了起来。
陈琛擦了一把汗,烦躁地看着那为首的漕运司通判,压着火,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瘦高通判拿出文林王兼漕运总督申行的腰牌,面无表情道:“奉申总督之命,缉拿清纶教匪徒。”
陈琛当时就想骂娘。
哪来的清纶教匪徒?
狐假虎威的混账东西,一个小小六品官,借着总督的官威,竟然对他一个正三品武将吆五喝六。
瘦高通判没等陈琛说话,指着陈琛身后的河工和兵卒,冷声道:“将腰间的令牌都拿出来,根据案籍,一个一个走。”
李昀忽得扯过陈琛的袖口,将‘裴’字令牌藏了起来。
陈琛没想到文弱书生的动作可以如此利落。
李昀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再次失态归结于连日来的晕船。
“摄政王在哪?”
陈琛捏着空荡荡的袖口,犹豫着该不该说。
他知道,当年梁王被打得奄奄一息,又送去长岭守皇陵,摄政王也参与其中,而且状似‘功劳’还不小。
他虽不喜欢党争,但他自己就深受其害,又怎么会不懂?
陈琛心中天人交战,脸上十分复杂。而他带来的近百人正排了长队,一个一个,拎着腰牌,被瘦高府吏验着身份。
“他在哪?”李昀又问了一次,声音微沉,笑意也渐渐消失在唇边。
陈琛挠挠头,叹了口气。
算了,梁王殿下看起来如此宽厚,应当不会出卖殿下派来的人的。
“殿下派了一个病秧子来。刚刚还在这里的,现在人太多了,不好找。”
李昀闻言皱了皱眉。
难道竟不是他?
那高瘦通判面无表情地低头验着腰牌,一丝不苟。
手中的军籍簿厚厚几摞,还有出勤簿。
漕运司底下的兵卒是军户出身,都有军籍记录在册,而腰牌也是统一样式,铜黄暗纹方形吊牌,上面刻了姓氏与籍贯所在卫所。
而河工本来也应当从漕运司养的军户中出,可随着军户人数越来越少,不得不在当地征民。
百姓亦需要带着户籍,入漕运司换取腰牌。
腰牌上有编号,甲乙丙类,对应换牌时辰与先后。
卯时取牌,酉时归还,还牌时领钱饷。
裴醉今日刚到,只在黑市上随意买了个腰牌,自是没办法过这关。
他刚吃了药,忍着头疼欲裂,视线模糊,站在队伍最后,随着人流一点点向着出口处移动。
身上的毒虽然被暂时压制住了,可眼前的一切如同陷在水漩中,模糊纠缠着看不清楚。
他几乎是凭借着武者本能来保护自己。
秋日日头毒辣,队伍放行速度不慢,眼看着,队伍马上走到了尽头。
裴醉微微垂着头,右手握紧雁翎刀鞘,拇指悄然拨开刀柄,露出一小截钢刃,寒光映日光。
通判身前的黄色补子模糊着映入他眼帘。
他左手缓缓握住刀柄,手臂紧绷,如一张满弓的流矢。
忽得,他的右手臂被人猛地攥住。
裴醉电光火石间便要拔刀出鞘,可耳边却同时响起一声清浅细语:“收刀。”
他手臂一僵,那声阔别五年的呼唤声在耳边怦然炸开。
他缓缓松开握紧刀柄的五指,散着瞳孔,慢慢朝那声音来处望着。
“你...”
李昀与他四目相对,看见那人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呼吸一颤,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先出去。”裴醉垂了眼,掩饰着自己模糊不清的视线,手攥着腰间的刀鞘,低声笑道,“为兄不走,任你报仇。”
“你。”李昀抿着唇,笑意冷淡,“很好。”
陈琛站在通判面前和他扯皮,趁机拖延时间,掩护殿下,余光看见李昀与那病秧子纠缠在一起,只觉得有些奇怪。
这两人不像第一次见了。
李昀缓步走到那通判面前站定。
陈琛立刻扬眉吐气道:“这是梁王殿下。”
陈总河官今日总算体会到了狐假虎威的感觉。
确实是不错。
通判放下手中的毛笔,后面立刻呼啦啦跪了一群灰衣兵卒。
“本王游历至此,倒是不巧,打扰了贵漕司办事。”李昀声音温缓,却有力不促。
通判瘦得颧骨突出,抬眼时,只觉得是一副骷髅架子挂着公服。
“下官恭迎梁王殿下。”
李昀带褶衣袂被风轻轻吹起,遗世独立,神色庄重不可亵,天家血脉一览无余。
“本王见河口决堤,现在仍是大患,可为何通判在此查人,却不带人前往堤坝修补?”
通判抬眼看了看挺胸昂头的陈琛,便垂下了眼。
“殿下,清纶教匪徒蓄意刺杀沙总漕官,下官特奉命前来查人。”
“是吗?”李昀问得极慢,“一个漕官,要比城内四十八万百姓的命更重要,是吗?”
通判嘴角紧紧抿着。
“殿下,清纶教不除,百姓亦苦。”
“陈总河官,是这样吗?”李昀抬眸,看着陈琛。
“禀殿下,并非如此!”陈琛急急道,“清纶教在望台盘踞许久,并非一日能除。”
“既然如此,通判和总河官还不带人去补河道?”李昀微微垂眸,“本王既然看见了,便要管上一管。”
通判抬眼看着陈琛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垂下了头。
这是找到了新的靠山?
通判小小正七品,自然没打算以卵击石。他恭敬着弓身,带着百余漕运司河卒缓缓撤走。
陈琛干咳了一声,朝着远处被筛查的兵卒大吼:“还不去跟上去干活?”
那群兵卒摸不着头脑。
但他们大可不必懂官场的弯弯绕。
他们只需跟着上头的大官走,行事不需要带脑子。
于是那如潮水一般的兵卒退走,泥沙石板码头瞬间便空空荡荡。
“那个。”陈琛忽得想起,自己还没有过问这个病秧子的名字,“你认识梁王殿下?”
裴醉抬了眼,目光扫过李昀的脸,却仍是模糊着看不清。
“是。”裴醉笑道,“末将...认识梁王殿下。”
李昀看着那威风无比的摄政王装得跟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般,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陈琛总算是轻出了一口气。
这人身份没问题,是摄政王派来的人,今日也抱上了梁王殿下的大腿,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爽朗地与裴醉勾肩搭背,重手拍着裴醉的背,啪啪作响:“臭小子,今天那支箭是你射的?不错嘛!不愧是殿下的人。你也是赤凤营的?身体太弱了,明日要不要跟着哥哥去河道搬土,锻炼锻炼?”
裴醉没留神,被猛地大力拍上后背。压了许久的血腥气忽得上涌,喉头一滑,没忍住歪头吐了一口血,哑声笑道:“多谢...陈大人,末将身份仍需保密,免得...咳咳...”
李昀立刻攥着裴醉的手腕,冷声道:“你受伤了。”
裴醉上身微弓,忍着胸口的刺痛,低声道:“换个地方说话。”
“陈总河官,晚些时候,本王会亲自拜访。”李昀转身,声音没有不悦,可是脸上的儒雅笑容已不见。
陈琛僵着手,见两人极熟稔地互相搀扶,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什么。
李昀不留痕迹地搀着那脸色惨白的人,耳边是那人压着颤抖的喘息。
他心里一锤锤被砸得血肉模糊,连呼吸都接不上。
“还不出来?”李昀冷声道,“非得等你们主子死了才肯现身?”
裴醉低咳两声,失笑:“我没事,你...”
“你别说话。”李昀冷冷打断,“本王不想听你说话。”
天初犹豫着,从李昀手中接过浑身冷汗涔涔的裴醉,心里一惊:“主子,你...”
“不要紧。”裴醉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胸口沸腾的血气上涌,悄然从瓷瓶中又取了一丸药,塞进了嘴里。
地初急得龇牙咧嘴,想把主子手里那倒霉瓷瓶砸碎算了。
那玩意儿那么毒,再吃下去,毒入骨,主子就彻底没救了。
玄初只做不说,沉默着,如飓风刮过,直接下手夺了那瓷瓶,藏进了人流里。
裴醉擦了把额角冷汗,转头对天初淡淡道:“把玄初带回来,领军棍二十。”
天初抿着嘴,低低应着‘是’。
裴醉靠在行人木板路的栅栏,藏在堤岸杨柳中,抬眼看着浑身冷意四溅的李昀,只觉得头越来越疼。
之前是因为药,现在是因为李昀。
他没想到,二人五年来第一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状况之下。
两人之间隔了太久的岁月,年少那点情谊究竟还剩多少,他也不敢确定。
况且,自己当年亲手将他推上了戴罪长岭之路。
李元晦也是人,怎么可能不恨。
“元晦啊。”裴醉抬手按着额角,闭上眼,声音疲倦,“你来望台,也是为了堤坝损毁的事?”
李昀站在三步远,看见那人头顶的铁发冠因为一路风尘而微松,随着呼吸而微微摇晃。
他心里攒了太多话,却无从倾吐。
他只能压下心头无名火,尽力克制而忍耐地应了一声‘嗯’。
“为兄知道,你恨我。”裴醉笑了,笑声低沉而嘶哑,“再过半个时辰,等为兄清醒了,再跟你说。嗯?”
“裴忘归,你还是这样自以为是。”
李昀声音清浅,压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仍是被裴醉听出来了。
他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伸出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两下,都没有碰到李昀的衣角。
“怎么又要哭了?过来。”裴醉无可奈何笑道,“为兄走不动。”
李昀站在原地,看着那人伸出的一只骨节分明的左手,大拇指上戴一枚青玉扳指,上面划痕纵横遍布,竟还是当年自己送给他的那一只。
年少情谊和旧日背叛交织着,他喉头一酸,将裴醉的手轻轻推开。
“此地不宜久留。”李昀喉咙堵得厉害,声音时有时无的,“带我去你的落脚点。”
李昀转身走了两步,身后没有脚步声。
他回头,见裴醉仍是垂着头,双手死死攥着木栅栏,冷汗顺着削瘦苍白的侧脸垂到下颌,摇摇欲坠。
“向武。”李昀别过脸,咬牙道,“扶着他。”
裴醉抬眼,浅淡的瞳色映着日光,睫毛上也坠着汗珠,微微眨眼间,那滴晶莹便掉了下来。
“裴忘归,我等你半个时辰。”李昀心中又疼又惊,“不管当年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裴醉缓缓站了起来,脊背丝毫不弯,即使看不清,神色也不曾有过半丝迷茫。
“你放心。”裴醉失笑,“为兄说过,不会跑。”
望台自运河起,外城,中城,内城,三层嵌套,层层累叠。
因为其气候温和,水源丰沛,再加上是漕运转运仓之地,商贾不断,而经济亦发达。
虽然不及江南淮源府富庶,但也算得上富甲一方。
从护城河走入外城,便没有那泥沙遍地的景象了。
上阳门有兵卒戍守,向文从行李中掏出通关文牒,几人便被轻易放了进去。
向武趴在向文耳边低声道:“公子...不,殿下为什么不拿出那个威风凛凛的令牌啊?”
向文猛地捂住他的嘴,压着嗓子道:“殿下肯定有他的用意,你别说话。”
“你这一路上,都是用的假身份?”裴醉垂眼,看见李昀手中泛着焦黄的通关文牒,上面写着‘云离’二字。
“嗯,不想弄得大张旗鼓。”
裴醉看着李昀藏在鬓角间的汗,还有那人微微气喘声,皱了皱眉,攥着他的手臂,低声问:“累了?”
向文也顿了脚,瞄见李昀鬓边的汗,立刻嘱咐向武去取水来。
李昀停了脚步,看向裴醉,眉心微蹙:“你没事了?”
“我本来就没事。”裴醉替他抬手擦了鬓角的汗,李昀猛地后退半步,呼吸急促,眸光闪躲。
“你做什么?”
裴醉手悬在空中,被李昀眼中的防备刺伤。
他顿了顿,低声道:“知道了,为兄不碰你。”
向武端着一根青竹,共三截,当中镂空,装了满满的水,小短腿边跑边颠,一路洒着水便跑了回来。
他还没等将手中的竹节递给李昀,便抖着手,指着远处步伐整齐的兵卒队伍,小声喊道:“公...公子!”
裴醉凤眸一眯,一手将两小童推入对面的街巷,另一手扯了李昀的胳膊,捂着他的嘴,将他抱进了怀里,躲在两幢房屋之间的缝隙,借着灰瓦灰墙与杨树垂枝掩映身形。
裴醉在李昀耳边低声道:“申行派人来迎接你了。”
两人身体相贴,呼吸交缠。
李昀心如鼓擂,耳根通红。
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怒的。
裴醉却没察觉到怀中那人的异常,只是盯着那四处寻人的守城军士,冷冷道:“你入城拿的假身份,但他们仍能极快地找到你。这望台街巷,恐怕都掌握在申行的手里。”
李昀睫毛微颤,呼吸急促。
裴醉只觉得掌心被那人的呼吸灼得发烫,又抬了另一只手,摸着那人的额头,轻声道:“不舒服?”
李昀别开眼,不去看近在咫尺的那一双微微上扬的眼眸。
裴醉顺手替他擦了把汗,又替他正了正那蓝田玉发冠。
李昀是读书人,最看不得衣冠不整。
“元晦,其实你该瞒着身份。”裴醉透过缝隙看着那铠甲铮亮的守城军士,低声道,“今日,沙平海擒了邓督运官,表面上看,是为了替自己脱罪。可,若是他奉了申行之命,想要替盖家遮掩呢?”
“申行久在望台,不知他是否和淮源盖家暗中有什么交易。”
“今日若没有陈琛的搅局,沙平海可就直接将那些米粮入了仓库。”裴醉眉心紧皱,“不行,你若去,便是鸿门宴。”
裴醉又思忖半天,松了松眉心:“不,或许你亮了身份更好,申行便不敢光明正大的动你。”
李昀双手扒着裴醉的手掌,想要将那只略带薄茧的手扯开,却反被扣得更紧。
裴醉低声怒道:“别闹,等此间事毕,再谈其他的。”
李昀气得胸口险些炸开,理智被轰然炸成了齑粉,张嘴一口便咬了下去。
裴醉虎口一疼,看见一圈深深的牙印,带着血痕,刻在了拇指食指之间。
“生气了?”
裴醉一怔,见李昀眼尾染上微红,呼吸粗重,眼中蕴着水色,眸光发颤。
“裴忘归,你凭什么?”李昀攥着裴醉皂衣前襟,红着眼,将他抵在了墙上。
他大口大口呼吸,唇色发白,长睫翕动,如同残破的秋叶,被狂风裹挟凋零。
“你...凭什么。”李昀将头抵在裴醉的肩膀,带着鼻音与铺天盖地的愤怒和委屈。
裴醉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抬手,缓缓抚着李昀颤抖的脊背。
“抱歉。”裴醉声音喑哑,在李昀耳边低声道着歉,“为兄,一辈子都愧对于你。”
李昀嗓子酸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将这五年的委屈拼了命地刻在了那人肩膀上。
当年北疆一战,赤凤营与兰泞厮杀了一个月,军粮告罄,城墙残破。
可偏偏父皇八道金牌召他回承启勤王。
他拼着一身重伤,带着两万铁骑从北疆回来,冲进刑场救了自己。
赤凤营两万铁骑围宫,只等裴总兵一声令下,便要将承启所有的盖家叛贼,与乱臣贼子盖顿捉拿下狱。
可最后,盖顿拿出一百万两军费,换自己贬谪为庶民。
他妥协了。
李昀从不曾怪罪那人的不得已而为之。
五年来,他每日都在等裴忘归的亲笔信函,等他跟自己解释当时的境况与权衡。
可那人却没有半点想要辩驳的意思,竟是就这样认下了所有的罪过。
“为什么。”李昀声音哽咽,“为什么不对我解释,哪怕一句?”
“对不起。”裴醉一遍遍地在他耳边道歉,声音越来越低,亦越发嘶哑,“不管当时如何权衡,我终究是...抛下了你。无可辩驳,罪大恶极。”
李昀眼泪滴在裴醉的肩头,极快地便渗进了黑色皂衣中。
秋日微风穿巷,将两人额边凌乱的发丝吹起,无声地随风摆荡。
街上兵卒踏着官靴,踩着石板地面,脚步声散乱如碎石投城。
李昀胸口剧烈起伏,拼命地压抑着呼吸急喘声,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发颤,比春日花间晨露还要脆弱而清澈。
裴醉抬手,轻轻替他擦去眼尾的红与热。
李昀缓缓闭了眼,感受着那温热而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皮肤。
两人总角之交,虽五年未见,可彼此相知,一如往昔。
“...那一百万两,够用吗?”
李昀抬眼,眼尾红得似朱砂。
裴醉盯着那微微染上胭脂红的眼眸。
他的眼睛很好看,像是卧着一尾鱼,前端饱满而眼尾微翘。
“足够。”裴醉声音很轻,抬手摸着李昀整齐的鬓发,眼中也藏着水光,“元晦,足够了。”
“幸好。”李昀带着鼻音,轻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