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这种颤抖归因于低血糖。
因为想尽快完成工作早点回家,就任性地跳过了晚饭。
果然人还是不能低估激素水平的影响,他对自己的身体投了降,退回厨房准备把蛋包饭放进微波炉重新加热。
被切开的那一盘已经凉透了,蛋皮完整的那份倒还略有余温,上面那个用番茄酱画出的笑脸傻兮兮地冲他咧着嘴,狗里狗气的,像画它的那个人。
降谷抓起餐刀胡乱涂抹了一番,笑脸变得模糊又扭曲,一道红色的泪痕从眼睛延伸了下来。
也许赤井秀一这个名字就是“永远”的反义词。
他有一种流浪者的气质,看起来就像不打算在任何地方或是任何关系中永远停留。
他住处的东西非常少,好像随时准备离开;他与人相处时仿佛也总留着底牌,即使对方明天就从他生活中抽身而去,他也能全身而退。
“宫野明美就是你这辈子谈过的最长的恋爱了吧?因为被任务绑着才必须维持关系。”尚未开始交往的时候,降谷曾在一间居酒屋里这么问过他,带着几分调侃和几分认真的试探,“我都看得出来你就是个渣男,看一眼就知道你是那种时刻准备好跑路的类型。”“不是吧,”赤井随手摆弄着小酒杯,眼睛往左边看,好像努力回忆着什么,“初恋应该有八年——不对,九年。
别把我想得那么坏好吗?小学毕业都没能让我们分手呢。”“嚯,”降谷模仿他的口吻,难以想象赤井也能如此长情,“我猜那一定是因为你们去了同一个初中。”“才不是,她去了女校。
两所学校都是寄宿制,我翻墙都快翻吐了。”赤井灌了一大口酒,颇为委屈,“还弄了一套她们的校服,这样白天也能混进去。
那可是裙子啊,兄弟,都做到这份上了,你还觉得我渣。”“那你们怎么还是分手了?”降谷假借着醉意问到底。
“我离开英国了。”赤井放下酒杯,“而且为了安全不能联系她。”“就这样?”“就这样。
我们走得急,我是课上到一半被我妈叫出去的,然后直接去坐了飞机。
对她来说,我应该是凭空消失了吧。”赤井云淡风轻地答着,语气里并没有怀念、感伤、或是别的什么。
这种态度也让降谷有些不解,他觉得赤井也许在故意隐藏自己的情感:“你不缅怀一下青春吗?都说男人心里最美好的永远都是初恋,你们重逢的话,恐怕会执手相看泪眼吧。”“你要听实话吗?”赤井笑了笑,“我都忘了她长什么样了。”“嘁,真够薄情,不愧是你。”降谷默默在心里的赤井头像旁打上了大大的一个红色警戒标志,提醒自己将来可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去,然后悲哀地成为又一名被遗忘的前任。
他所不知道的是,那段初恋仓促的结束也结束了赤井对“永远”的期待和信心。
赤井在十五岁那年与所有旧友不告而别,进入新的环境里新的学校,刚刚认识了日本的同学,又辗转去了另一个陌生的国家。
他从此开始漂泊,同时学会自我保护——剔除那些会让他过于难受的情感,努力忘记那个女孩,放弃对永恒的幻想,随时准备好失去一切。
青春期的爱情热烈而又混乱,他在高中和大学里交过数量不明的几任女友和男友。
之所以数量不明,是因为有时并没有正式地确定关系,却又实质上以情侣的方式相处。
毕业后他在硅谷工作了三年,有过一位女友。
但她知道他只是在积累工作经验,时间一到就会跳槽;而她也不会为他放弃自己的高薪工作,离开阳光明媚的加州。
所以他们一开始交往就启动了倒计时的沙漏,赤井辞职的那天,余额耗尽,和平告别。
再然后,就是朱蒂和明美。
降谷在收到表白的那个晚上仔细盘问了一大堆关于这些的问题。
他从未恋爱,在第一次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之前,不可避免地感到紧张和担忧。
可同时他也知道,不管赤井给出的答案如何,他最终都会点头。
从他冲动地忽视了那个警戒标志的那天起,他就明白自己已经无可救药。
“那么,为什么不跟朱蒂复合呢?”降谷谨慎地评估潜在情敌的威胁系数,毕竟他们每天都在共事。
事实上,刚和朱蒂在一起的时候,赤井短暂重燃过对“一辈子”的希望。
他最熟悉的爱情模板就是他的父母,一样是从战友到恋人,可以组建稳定的家庭,除了死亡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可是很快他就接到了那项卧底任务,三年之后,他从诸星大变回了赤井秀一,很多东西却没法复原。
“就是,”赤井搜肠刮肚寻找措辞,“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降谷竖起天线。
这听起来像是他还在试图回去。
“就是,感觉变了。”所谓“感觉”大抵是恋爱中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三年之中,赤井变了,朱蒂也变了,“降谷君,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降谷猛然从梦中惊醒,脑海中还留着赤井对自己说那句话的样子。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并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又一次醒在了闹铃之前。
这段日子明明很缺觉,却总睡不好。
还剩不到十五分钟,恐怕也没法再次入睡。
降谷索性收起了折叠床,带上牙具和剃须刀去卫生间洗漱,然后用这多出来的时间去楼道跑了几个往返。
回到办公桌前时正好也到了上班的点,风见抱着一大叠文档走了过来,手腕上还挂着一个楼下便利店的塑料袋。
袋子里是万年不变的早餐,绿茶和金枪鱼饭团。
文档里面则每天都有新的挑战,降谷快速浏览了一个大概,就按照经验部署了工作安排,指示他把任务分配下去。
“好的。
另外,这些是要拿到FBI那边的,还是交给您对吗?”风见抽出最底下的两个文件夹。
这类跑腿的活本该是下属的工作,但降谷说过“与合作方建立良好关系非常重要”,总是亲自前去交接。
“啊,这个,”降谷在心底哀叹了一声。
该说风见不会读空气呢还是过于沉迷工作?他们分手了快三个礼拜,竟然还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这样的素质可配不上公安,“仍旧拿给我吧。”“是。”风见把文件放到桌上,如释重负。
FBI的那个赤井秀一总板着冷冰冰的一张脸,每次不得不去接触都得做上好一阵心理建设,即便如此也顶不住那种沟通不畅的窒息感。
也不知道降谷先生怎么就能和他顺利交流,大概是他们之间能用脑电波互通吧。
降谷磨蹭了一会儿,先做完了手头的一张表格再起身把东西往楼上送。
站在他们办公室门口敲门时,他奋力祈祷出来的人千万不要是赤井。
过去的三周里,他和赤井不可避免地有过一些对话。
赤井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只谈公事,不谈其他,就像对待其他同僚一般毫无异样。
降谷实在受不了那种气氛,凭什么自己还在回忆中挣扎,赤井就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有人走出来了,降谷看清楚来人,是朱蒂。
他忽然又感到一丝失望。
“早呀,这是昨天提过的来自关西的情报是吧?”朱蒂把顺手带出来的空马克杯挂在无名指上,接过文件随意翻了几页。
“没错,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随时问我。”降谷想尽快逃离这个楼层。
“要说问题的话,现在就有一个。”朱蒂飞快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然后压低了声音露出八卦的神情,“你们怎么了?以前不都是你还没敲门,秀就出来接了吗?”那当然是因为以前会事先发短讯联系。
降谷暗暗苦笑,双脚已经开始自动往后退:“你在问什么?什么事也没有。”“你骗别人还行,骗我就算了吧。”女探员抡起杯子拍了拍他的肩,“走吧,陪我倒咖啡去。”降谷相信自己的腿一定是发展出了独立的意识,竟然未经他的许可就把他运载到了茶水间。
紧接着,他的嘴好像也拥有了自治权,自己运动了起来发出声音:“我们分手了。”“哈,我就说你们有一腿!卡迈尔那家伙非说你们是兄弟情,这下他欠我五十美刀了。”朱蒂兴奋地抓起一块饼干丢进嘴里,顺手把文件丢在吧台上,“可不是嘛,哪有兄弟情会用那种黏不拉叽的眼神看来看去的。”降谷感觉血在往脸上涌,自己的耳廓热得发烫。
“然后呢?怎么又分手了?”朱蒂把马克杯搁到咖啡机下面,按了钮,“三观不合?理念冲突?”滚烫的咖啡落到杯子里发出哗哗的水声,险些盖住了降谷越来越微弱的回答:“没那么严重。
就是吵了一架,说了气话……他大概是被我气到了。”朱蒂立刻发出了一个拖长的语气音,以非常经典的美式夸张表达了质疑:“你到底说了什么啊!秀那么好的脾气都能被气到分手。”那个男人,好脾气……您的回忆滤镜未免过于重了点……降谷感到自己的眉毛在诡异地抽动。
眼看着咖啡就要溢出,他眼疾手快地摁下了停止键:“我说了分手。”“噢,那难怪。”朱蒂小心翼翼地端起灌得过满的杯子,嘬起嘴唇试图吸掉一点,果不其然被烫得龇牙咧嘴,“他这人,听什么都当真。”“所以我该怎么办?”降谷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从朱蒂手里托过杯子,帮她拿到水池倒掉了一些。
“哇,你问我这个问题,也是够伤人的了。”朱蒂动作浮夸地叉起腰,歪过头笑着看他,“我要是知道答案,还轮得到你?”但降谷看得出来她只是在开玩笑。
过去的事已成为过去式,她和赤井都在往前走,朝前看,不再怀恋,不再试图返回。
所以他才能站在这里和她聊这个话题,坦坦荡荡的:“请你吃城西那家怀石料理,只接受熟客预订的,很有名,你应该听过。”“成交!”朱蒂接过咖啡,拎起牛奶往里倒,“说吧,你已经用过了哪些招,我们来排除一下。”“我戴了他送的表。”降谷的声音又轻下去,脸颊又开始烧。
那块表花了赤井一年的工资,以前他从没在工作日戴过,生怕遇上什么突发任务就给弄坏了。
他相信,现在他戴着这块表在赤井眼前转悠,赤井一定能看出这是示好的信号。
然而朱蒂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他看不见的。”“怎么会?”降谷十分确信自己上次和他讨论案情时刻意露出了手腕。
“他有点,呃,透过表象看本质,你明白我意思吗?”朱蒂把方糖丢进咖啡,捏起一根搅拌棒顺时针画圈,“他只看你本人,哪天你穿着女士套裙来上班,他也未必会发现。”难怪开会的时候那家伙总盯着我的屁股看?降谷恍然大悟。
此前他一直不解,职场剪裁的西装明明露不出什么臀部线条,为什么赤井还乐此不疲。
现在想来,他根本就是在把记忆中的裸体贴图渲染到他身上,以此打发漫长会议的无聊时光。
“可是,上周我在谈完工作后故意说了点别的,他没接话就直接走了。”降谷至今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还又尴尬又气。
“你说了什么?”朱蒂尝了尝咖啡确认甜度,从杯子上方抬起眼睛看他。
“天气吧,那天雨很大。”降谷还记得那天赤井的帽子都湿透了,一看就是出门又不爱带伞。
“噢,暴雨那天?那几天我们这边忙得电脑都能煎蛋了,他大概没空理你。”朱蒂开始把塑料大盘里的饼干往兜里揣,“还有,别指望他能听出你话里藏的意思。”降谷察觉到她马上要走,不禁有点急:“那我还能说什么?”“别暗示啊,打直球。”她做了个挥杆的动作。
“会有用吗?”“只要他还喜欢你,就很有用。”朱蒂左手端着咖啡,用空出来的右手把文件夹塞回左腋下,然后拍了拍装满饼干的口袋,“好啦,时间到了,我得走了。”什么时间?那个看起来很随和的詹姆斯竟然给他们规定了离开办公室的时限吗?降谷迷茫地看着朱蒂施施然离开,后者还不忘回头冲他眨了眨眼睛:“你最好在这稍微待一会儿。”等等?既然她来这里觅食,就是说那个家伙很有可能也固定来这茶水间解决早餐?降谷拔腿想逃,可早已宣布独立的脚在这关键时刻只是带着他原地转了一圈,并让他差点迎面撞到赤井的胸前。
明显尚未睡醒的赤井也没料到这里有人,他骤然往后一退,嘴里叼着的半截能量棒都险些掉落:“你在这里干什么?”降谷很希望地板立刻开出一个洞来,让自己掉到楼下去:“呃,朱蒂说,你们这层的饼干比较好吃。”“哦。”赤井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绕开了他往里走,把带来的随行杯塞进咖啡机下面。
降谷为了完善自己的表演还从盘子里抓起了一块饼干,然而包装撕开到一半却发现赤井根本没有看他。
那个戴着针织帽的男人单手插兜斜倚在墙上,一边嚼着能量棒一边盯着咖啡机。
杯子即将灌满时他干脆利落地摁了停止,然后同样干脆地抓起杯子转身出去。
降谷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在离开。
不止是离开这个茶水间,而是各种意义上的,离开他。
就像他很早以前便知道的那样,赤井善于从任何关系中快速地抽离。
他好像不对任何感情抱有长久的期待,随时告别,随时就能调整好自己继续往前走。
可是降谷不行,他第一次把自己投入一段恋情,刚刚适应床边躺着另一个人的感觉,开始依赖从拥抱中汲取到的能量,那个带他学会这些的人就突然抽走了一切。
「只要他还喜欢你。
」他想起朱蒂所说的这句。
朱蒂那时也是痛过的吧。
当一个人已经向前,另一个人却还留在原地。
而他也在体验同样的痛,站立在这早晨的茶水间,目送赤井迈腿跨出门去。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而赤井这条薄情河,简直是在以瀑布的流速奔腾。
“喂,”降谷叫住他,挣扎了一番,才带上称呼,“赤井。”“嗯?”赤井回过头来。
“我说,”降谷的心脏突然狂跳了起来。
他想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天气,不行;工作,不行;说要把表还给他?那恐怕是一刀两断的意思。
他分明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却又怎么都开不了口,犹豫半天,吐出的又是一个:“我说……”赤井露出了一个有些疑惑的神情。
这下他把整个身体都转了回来,还往茶水间里面多走了两步,等待降谷组织好语言。
降谷忽然就得到了勇气:“我说,我们复合吧。”赤井愣了一下。
他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无意识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但那玩意烫得要命,他猛地往后一缩,咖啡洒出了一些。
降谷从身后的吧台上抽了两张纸,伸出手却不知道该帮他擦还是递给他。
纸巾在空中犹犹豫豫地悬了两秒,直到赤井把它接过,自己擦了擦衣领。
好在夹克是防水的。
赤井把纸巾团起来丢进垃圾桶:“为什么?”这什么混账问题?降谷攥紧了拳头,立刻就想看到他鼻梁骨折、狂喷鼻血的样子。
赤井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开始紧绷的肌肉,不得不主动解释自己所说的话:“我是说,现在一条内线也没有,追查组织余党挺费劲的,单身还可以省下一部分精力。”“你他妈首先是个人!”降谷咆哮着把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然后才是个什么探员,赤井秀一!是你说的,人需要亲密关系——你表白的时候我们没在查这些吗?你是今天刚开始工作的吗?!”“可是我已经没那么喜欢你了。”赤井预感到他们可能随时都会打起来,默默把咖啡搁到了吧台上,稍微往后退了一些,“我们交往的时候你总是不回应,所以我有点累。
而且,也许再过两三个月我就得回国了。”正如预判的那样,他尚未说完最后两个字,降谷的拳头就已挥了过来。
赤井侧头躲开,但那一拳只是个虚招,降谷整个人扑上前把他撞到另一侧的墙面上,因为必须压制音量而发出了嘶哑的低吼:“所以你早就准备好了要分手?就因为你要回国?”“这不叫准备好了,”赤井举起双手,希望投降能让他冷静下来,“但是,因为异国而分手确实有很大的可能性,所以必须提前考虑到。”“那我算什么?嗯?”降谷用全部的力量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把他往墙上抵,双臂都因为过于用力而颤抖了起来,“季节限定的玩具?或者是日本限定?”“你理智一点!”门外有人经过,赤井压低了声音喊,“没有不散的筵席,预估过分手的可能性,才能把之后的伤害减到最低。”“懦夫!因为怕痛就随时预备着分手?”降谷一拳捶上赤井的胸口,在愤怒中毫不收敛自己的力道,“一边说着情话一边筹备着分手后该怎么办,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赤井忽然从降谷身上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炽热鲜活,有一颗赤裸的心脏,极其坦诚,同时也极其脆弱。
“就算你说我懦弱也没有办法。”他露出一个苦笑,“我没遇上过好的结果,所以也不敢奢望这一次会有。”“你都不为它努力,你放弃得那么快,难道指望好结果不离不弃地追着你跑吗?”降谷又是一拳奋力砸向了他的心口,痛得赤井脸色惨白,“痛吗?人就是会痛的。
连分手都不痛的话,你的心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他还想打第三拳,可手腕还在空中就莫名地泄了力道。
泪水开始不听话地往外涌,降谷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失败,管不住腿管不住嘴,现在连眼睛都不听使唤。
赤井试探着抬手想帮他擦,但降谷赌气后退了一步,用力揉了一把眼睛,扯下了好几根睫毛:“你觉得我不回应你,可你知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勇气才答应你的表白?你可能觉得那天晚上我是在磨叽,打听你前男友前女友的故事寻开心。
不是的,赤井秀一,我是真的害怕,我害怕我也变成一个被你忘掉的过去式。
但我还是同意了,因为我爱你,因为我觉得,再怎么样也要努力过后才知道。”当然,赤井明白,这些勇气就是降谷付出的莫大努力。
以降谷的性格,得要怎样的决心才会主动提出复合?赤井望着他。
他满脸都是愤怒,可肩膀和喉结分明就在抽动。
金色的碎发被泪水沾湿了贴在脸上,像一只小老虎奋力挥舞着爪子威风凛凛,可淋了水就现出橘猫的原形,金毛湿哒哒的,可怜兮兮地垂着。
赤井的心口有一种沉闷的痛,像在流血却又流不出来,而正如降谷所说,这种痛让他意识到自己正切切实实地活着。
“所以,赤井,”降谷不再哭了,让自己站直,他要像个男人一样解决这事,“我是以一辈子为前提和你交往的,我希望我们都在同一个前提下付出各自的努力。
但如果你依然觉得这不可能,或者已经对我失去兴趣……”他清楚自己该说“你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发生”,电影里面都是这么演的,告别也要体面。
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他意识到这是违背自己本心的台词。
他的拳头愈攥愈紧,仿佛要整个化作一团坚硬的生铁;怒火从他的眼睛里升起,把紫罗兰的底色染成了玫瑰和烈焰。
他死死盯着赤井像要用眼神把他割开,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字来:“那我就在这里杀了你。”赤井突然笑了出来,忽地上前一步把他紧紧抱住。
赤井整个比他大一号,肩膀更宽,胸膛更阔,像个茧蛹一样把他裹成了软乎乎的一只小虫。
只是这蛹还会到处乱动,用鼻尖蹭他的鼻尖,用额头顶他的额头。
“还真过分啊,”在这么近的距离上,那双绿眼睛化作了两汪春深的碧水,“明明提分手的是你,现在倒弄得我成了罪大恶极。”“本来就是你的错。”降谷愤慨地吸了吸鼻子。
赤井抬起左手捧着他的脸,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揩去残留的泪痕,然后屈起指节碰了碰他挂着水珠的鼻尖。
不,别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降谷坚定地吐出一连串抱怨:“我等了三个礼拜!暗示你那么多回!你就不能来做求和的那个人吗!”赤井愣了一愣:“我不知道你有暗示。”“就算你眼睛不行,什么都没看到,你是脑子也没了吗?”降谷像只小豹子一样呲出犬齿,“我说这层的饼干好吃,你难道不知道这整栋楼都是同一种饼干?”“对不起。”赤井垂下了睫毛,犹豫一阵,又把脑袋搁到了降谷肩上,以此彻底躲过他的目光,“我不敢多看多想,零君。
就算你觉得我早已做了准备,戒掉一个人也是很难的。”多注意他一点,就要经受更深也更久的难过。
赤井并非拥有一颗异于常人的冷漠心脏,他只是学会控制自己接收的信息,尽可能远离所有会让他停滞的诱因,从而快步离开这个疼痛的阶段。
他把脸埋进降谷的衣领里面深呼吸,那是比尼古丁更让人上瘾的味道,而他竟然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降谷别扭地动了动肩膀,明知道赤井又要把这控诉为他的“不回应”,还是忍不住小声抗议:“我没洗澡。”他总是在害怕,怕一个不够完美的自己会给恋人留下糟糕的印象。
“可是这就是零君的气味。”赤井抬起头来往后退了一点,用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直视着降谷的眼睛,“也许不是香香的,但那些是洗发水、沐浴乳和洗衣液,而零君就是零君。”“但也还是香香的比较好闻吧。”降谷笑着揉了揉眼角。
“不,零君更好闻。”降谷当然知道这句话有违事实,他可不是什么自带奶香的小宝宝或者豆蔻少女。
可是赤井的样子如此认真,以致他毫不怀疑他在胡说。
也许恋爱就是一面厚厚的滤镜,自动把缺陷过滤成百分之二百的完美——不过,在赤井的鼻子里,他大概还滤掉了那些洗发水沐浴露的味道。
前辈的经验果然没错,降谷笑起来:“你还真是‘透过表象嗅本质’。”“什么?”“没什么,”降谷夸张地摊手耸肩,“就是下个休息日得邀请一位女士去用餐——抱歉,不能带你同行,这是秘密约会。”赤井脸色一僵。
“不爽了?但你现在可没资格吃醋。”降谷一得意,眼睛就亮闪闪的,“我刚才可问过你要不要复合了,是你拒绝了我喔。”归根结底,他还是一定要赢过赤井。
这种丢人的请求必须从那家伙嘴里也说出来一遍才算扯平,然后他再纡尊降贵地点个头,就能正式宣告扳回一局。
于是赤井单膝跪了下去,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轻握住降谷的手指,吻了吻他的手背。
他仰起头来望着降谷的脸,郑重说出爱情的宣言:“零君,你愿意在死后葬入圣卡斯伯特教堂墓园吗?”降谷下意识地想要回答,不,我想盖着国旗去国家公墓。
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这一冲动以免再次伤害赤井的小心灵,却又没懂他提这教堂的含义。
是什么神话传说的典故吗?降谷不愿暴露自己的无知,想来反正是求爱的意思,便以高岭之花的风范点了个优雅的头:“我愿意。”倒是赤井看起来十分诧异,张着嘴把正要说出的解释吞回肚里。
降谷的无条件应允使他相当惊喜,跳起来就要扑过去亲上一口————是说,如果卡迈尔没在这时候走进来的话。
大个子的探员像堵墙一样僵在了门口,眼看着赤井先生以体操运动员的专业技术在空中硬生生转体九十度然后改变了自己的落地点,稳稳落在与降谷相隔一步的礼貌位置。
他手中的陶瓷杯仿佛受到了激励和感染,奋不顾身地也进行了一次下落。
降谷舍身救杯,一个鱼跃飞扑,终于抢在杯子落地前把它捧住,完好无损地交还到卡迈尔手里。
“降谷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卡迈尔道了谢收回杯子。
一个正常尺寸的马克杯,在他巨大身躯的映衬下变成了一个袖珍玩具。
赤井抢先一步插进他们两人中间,挡在降谷身前:“我们这层的咖啡机好像和楼下不一样,我叫他来看看。”等下,赤井先生您以前不是都不在意咖啡口感的吗?卡迈尔疑惑地看了看赤井又看了看降谷,缓缓从空气中读到一种隐晦的预兆。
一种破财的预兆。
他要失去他的五十美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