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云借风真君疑惑道:“般若这名字,好似在哪儿听过。”
归终常坐镇后方,管理物资调度,情报的整理与收集,对般若这位同她一样,几乎不曾出现在战场的敌方军师还算有些了解,“这位般若,应当是与魈同族的夜叉,听说智谋出众,近几年梦之魔神领地扩张且少见败绩,皆出自他的功劳。”
留云借风真君没见过般若,却对这个名字有股出于直觉的反感,“梦之魔神的走狗?想必也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若以我获取的信息来看,确乎如此。”归终眼帘微垂,思索着,“此夜叉有个颇为著名的外号,旁人称他为‘无心恶鬼’。”
说到这儿,归终转向摩拉克斯,“摩拉克斯,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认识他时,他才十四岁。”摩拉克斯道。
当初建立归离原时,摩拉克斯与归终身边只有寥寥数人。两位堪堪开始庇佑凡人的魔神在城池构建上经验几近于无,左顾右访却得不到多少有用建议。结果,最后定下的位置地势低易于攻伐,临海又有奥塞尔虎视眈眈。等后来他们意识到这些问题,城池经历重重波折建起,凡人安然定居,已不能轻易做更改。
不得已,摩拉克斯只能与仙众四处布下防护阵法以庇佑城邦,且定期维护,使归离原如铁桶一般,难以攻入。
那日,摩拉克斯如往常一样巡视周边,为损坏的阵盘重新绘制阵法,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波动。
是外人闯进来了。
他腾空飞到一处高大松柏上站立,低眸观望,只这一眼便看出那两人应该是远方魔神战场上的士兵,就是不知为何会远远地偏离战场,来到此处。
他们未经自己允许闯入领地,哪怕抬手将他们铲除,他们的主人也不敢过问。摩拉克斯唤出天星,却被两人中,那位银发碧眸的年少士兵吸引了目光。
诚然,那位少年人生了一副常人难以企及的好样貌,清逸难掩,秀美如画。但是,真正使摩拉克斯注目的是他在战斗中难以忽视的犹疑。
没错,犹疑。
他在为是否杀死自己的敌人而举棋不定。
银发少年似乎久经沉疴,身型瘦弱纤细,虽然勉强占于上风,却胸闷气喘,面色惨白。
与他对敌的少女表情麻木,虽看起来比他年幼些许,但肌肉精实,力气比少年大不少,挥舞着巨斧虎虎生风。
随着时间流逝,银发少年优势不再,幸好他的剑术还算精湛,心思亦灵巧,靠着高大树木左支右绌,一时也难分高下。敌方愈见烦躁,招式中破绽频出,却一一被少年放了过去。
这样的心软在战斗中是致命,你放过敌人,敌人却不会给你机会。
果不其然,少年体力不支被敌方抓住空隙,斧头凌空劈下,差点将他对半劈开!银发少年低身翻滚勉强躲了过去,肩膀上血流如注,半身染得殷红。
他跪坐在地上,紧捂肩膀喘着粗气,只能一动不动地看敌人向自己逼近。
摩拉克斯以为这就是少年的末路,掌中天星再次升起。
敌人已经高抬巨斧,下一秒,乍变突起!
少女的身形僵住,呛出一口血沫。她恍惚地低头看,银色的剑刃自后方从自己的胸口穿出,而身前本该重伤难以行动的敌人闪烁一下,突兀地消失了。
她扑通倒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尸体身后的少年肩膀一松,任由自己横倒在草地上,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隐隐有血液渗出指缝。身旁,少女失去神采的黑眸盯着他,少年颤抖地伸出沾染了血液的右手,轻轻地为她阖上双目。
头脑聪慧,心有良善却知轻重,不吝于关键时刻下狠手。一手幻术以假乱真,甚至差点蒙骗了魔神的双眼。
摩拉克斯审视着草地上的少年,开始认真思考将他拐回领地的可能性。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过强烈,少年不顾伤势挣扎着站起来,似没头的苍蝇四处张望,色厉内茬地喊道:“咳咳……是谁?出来!”
摩拉克斯不是喜欢藏头露尾之人,他自松柏飞下,落在少年面前,神姿高彻。
“我是归离原之主,摩拉克斯。”
这便是他们的相遇之初。
“这么说来,这般若其实是个心善之人?”留云借风真君扇扇翅膀,狐疑道。
“时过境迁,如今的般若品行如何我不好决断。但我们初见之时,他如未经雕琢的山玉,实在令人心喜。”摩拉克斯喟然。
玉不琢,不成器。
十四岁的般若已隐隐可见锋芒,就是不知在梦之魔神手下的这十数年蹉跎,是否让明玉染尘,本心难寻。
“这位无心恶鬼竟然还有这样一面。”摩拉克斯所言让归终十分惊讶,这样的般若与传言中肆意牺牲他人性命的疯子大相径庭。
她好奇地问:“方才魈所说的耳珏之约,是你与般若的定下的契约?”
袅袅白雾从茶杯中升起,摩拉克斯吹散热气,说,“我曾许诺可将他一人带回归离原,不必因梦之魔神号令行杀戮之事。他却说放不下自己家人,问我能不能将夜叉一族全部带走。”
“胡闹!”留云借风真君呵斥,为故事里年幼夜叉的不知天高地厚感到不快。
当年群雄割据,归离原疲于应敌,如何有能力从梦之魔神领地中带出一整个族群!
“我自然没有答应。”摩拉克斯浅浅品茗,空山新雨后的茶,清香弥久不散,“但是我将佩戴的耳珏赠他,以此为证,待到力所能及之时,会助他将夜叉一族从梦之魔神手中救出。”
晚风吹过,树影婆娑,皎洁月光透过枝叶,如羽毛般悄然落入手中茶盏,在涟漪中,化作几缕破碎的银光。
摩拉克斯想起二人离别时,般若的银色长发上沾满了血污枯叶与泥土,像是华贵的瓷器被打碎,又强行粘连在一起,背影孤寂又倔犟。
两人明明从未见面,为何这位年幼的夜叉却自己抱有如此大的期待?这一直是摩拉克斯心中未解的谜题。
而在期待落空的几息寂然后,在那双比翡翠更加美丽的深沉绿眸中点亮的,又会是什么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仙鹤形态的仙人舒展翅膀,不悦地嘀咕,“这夜叉小子可真不识好歹,你许下承诺愿意救出夜叉一族,他却质疑推脱,还要过几日答复,实在不像话。”
“想来也情有可原。”归终思量得更多,带领全族转投他方不是件小事,非一朝一夕可以决定。
再者,她设身处地斟酌般若之处境,如此竭力谋划多年得来的权势地位,要轻而易举地放弃实属不易。若几日后般若果真拒绝了摩拉克斯往日许诺,她虽惋惜却也知道,皆在情理之中罢了。
“权利财帛动人啊。”归终感叹。
摩拉克斯却对此看法却截然不同,他望着天边明月,“他应当不是如此浅薄之人。而且,那些让魈转达的话,让我有些在意。”
归终听言,回忆起那些话语,细细忖量起来。
“嗯?”借风留云真君满头雾水,“他的意思,不就是怀疑帝君能为,觉得我们不一定能将夜叉一族救出来吗?”
“如今归离原西有梦之魔神,南有奥塞尔,摩拉克斯虽占上风,但两面相夹,真的有余裕……吗?”归终红唇轻启,复述般若所言,神情逐渐凝重。
“两面相夹。”归终说,“梦之魔神与奥塞尔虽然分别占据我们的领地两侧,但关系不温不热,从未合作过。般若为何笃定我们会被两面相夹?”
“他们?!”借风留云真君恍然大悟,顿时怒火冲天,“我就寻思,奥塞尔这家伙安静一时,必然藏了一肚子祸水。帝君,若两魔神联合,我们必须早做准备!”
说完,她又想起这重要的信息是自己看不顺眼的夜叉小子带来的,拿人手短,扭扭捏捏地偏过头,小声说了句,“这叫般若的家伙,好似也没那么坏。”
没那么坏吗?
摩拉克斯持保留意见。
他所思所及更多一些。
若自己不曾亲自救助赫乌利亚的信徒,接下来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不会和梦之魔神眷属有短暂的兵刃相接。
不会发现数位领头之人正是般若同族。
不会觉察到因手刃无辜而感到濒临崩溃的魈。
然后,若自己没有因心生怜悯将魈带回呢?若没有让魈将过去许诺送达呢?
在梦之魔神与漩涡之魔神合力围攻下,己身神力于怀,更有天星威重,应会安然无恙,但归离原将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局?
以果推因,一切竟是环环相扣,一步差错,步步差错。无形的大手极尽所能摆弄一切,将筹码放在自己满意的位置,使曾经毫不起眼的蛛丝马迹也变得撼人心魄。
昔日心软羸弱的少年夜叉,今时万物为棋的无心恶鬼。
脑海中思绪纷起,摩拉克斯垂眸看着静静漂浮在石桌中央的绿芽,这株由魈替般若转交的植物生机蓬勃,决让人想不到是出自般若这等冷心冷血之人手中。
归终和借风留云还在就即将到来的战事交谈着,摩拉克斯并未打断她们,也未将心底万般猜想述之以口。夜晚暗香浮动,他远目眺望着归离原的万家灯火,袅袅炊烟。那是少有的宁静祥和,可惜又是一时之景。
兵戈将起,百姓苦楚,自古如是。
两日后。
等浮舍心急如焚地接到从水牢中放出的般若时,他已经唇色惨白,紧闭着双眼昏迷不醒。
水牢受刑之人会被梦之魔神锁住元素力,只能单纯地依靠身躯扛住牢头的拷打。般若身型本就单薄,出来后伤横累累,又历经寒水侵身之苦,更显得消瘦了许多。
浮舍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回自己房间,替他换好衣物后,急匆匆地叫来了应达和伐难。
应达甫一见躺在床上额间冷汗密布的般若,霎那间心中火气升腾,差点直奔水牢而去,幸好被一旁的伐难眼疾手快地拦下了。
“这是公报私仇!”应达咬牙切齿,“仅仅一日水牢怎么会把人折腾成这幅模样!”
“还是不要去闹了。”伐难说,“没有用的。般若手下牺牲了太多的人,连族中都有怨言,更何况其他人。这次行刑之人多半曾有亲友因般若而死,才会这般泄愤。”
“伐难妹妹说得对。”浮舍两手叉腰,两手抱胸。他虽也不忿,却知事情轻重缓急,没有冲动行事。
“连族中都有怨言!”应达大惊,愤愤地为般若抱不平,“这群家伙,知不知道我们如今的生活好了这么多,都是因为谁啊!”
“人非草木。”伐难神色黯然,“理性知道,感性未必能原谅。谁都不想当做弃子。”
“我早说了,般若这样行事迟早会出问题。”一道清朗的男声从门扉处传来,三夜叉着眼望去,是姗姗来迟的弥怒。他靠着门框,表情波澜不惊,仿佛早就预见了般若会有此番遭遇。
“你还说风凉话!”应达恨声道。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怎能算风凉话。”弥怒语气淡淡,于应达犹如火上浇油。
“你!”应达拍桌而起,将一旁的伐难吓了一跳。
“诶!不气不气,弥怒就这脾性,你还不知道吗。”浮舍连忙按住应达肩膀,他装模作样地瞪了弥怒一眼,弥怒却老神在在,手中还拿着岩案上下抛玩。
应达的身前已经浮起火球,身作老大哥的浮舍感觉脑袋隐隐发疼了。
不幸中的万幸,般若已经悠悠转醒,浮舍察觉,如遇见救星般扑到床前,四手分别将般若双臂紧紧握住,他激动万分的呐喊:“般若,你可总算醒了啊!”
般若身体忽冷忽热,虽睁开了眼,却还没完全清醒。就见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紫色魁梧大汉扑面而来,不由大吃一惊,咳嗽声顺着痒意冲出喉咙。
“咳咳……咳!”
等眼前的迷蒙如雾散去,看着床前一番情景,般若竟一时说不出话。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他满脸无奈道。
浮舍眼泪汪汪地跪坐在自己身前,他宝贝得不行的垂香木家具被烧焦了一个角,中间还破了一个大洞,像是被什么硬物砸的。房屋中央,应达高举着火球,而对面的弥怒严阵以待,岩案浮在身前,金色的岩元素力呼之欲出。
房屋的角落,伐难乖巧娴静地端坐,不知所措地左看右看。
“般若!”见般若醒来,应达脸色转阴为晴,热情洋溢地推开浮舍这个大块头,双手撑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醒啦!我正在帮你教训弥怒这个背后说人坏话的伪君子。”
“伪君子?”弥怒收起岩案,不满道,“般若醒着,这样的话我照样说。”
浮舍蹲在地上,心痛地抚摸着报废的家具,语气沧桑:“……弥怒,闭嘴吧。”
般若扬眉,弥怒说的无非是那些陈词滥调,他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他掩着嘴咳嗽两声,一副迎风弱柳的样子假惺惺地对应达说,“忠言逆耳,应达姐姐你就不要怪罪他了。”
应达捂住嘴唇,“……般若,你不用这么替他着想!”
“你看他这样子,是为我着想吗?”弥怒无语了,“明明是煽风点火才对吧!”
伐难发现般若准备起身,关切地说,“般若,再卧床休息一下吧。近日无战事,不用将自己逼得那么紧。”
“马上就会有了。”般若叹口气,穿好靴子站了起来。
“什么意思?”弥怒问,“祂又想打哪里?附近只剩岩之魔神的领地了。”
“就是岩之魔神。”般若说。
“祂疯了!”弥怒不可置信,“以卵击石岂有退路!这不会是你的注意吧?!”
“怎么可能?我不是疯子。”般若矢口否认,决然不提是自己先怂恿梦之魔神偷袭归离原,反而一副全心全意为族群考虑的模样。
“这是祂的主意,我待会儿想去见祂。哪怕不能改变祂的决定,也要尽可能地让夜叉一族免于伤亡。”
“我要拿到主动权。”
应达善于战斗,甚少思考杂事,即便如此,她也知道梦之魔神的力量相比摩拉克斯而言如蚍蜉撼树,她困惑不解,“祂是有什么倚仗吗?为什么如此突然。”
“是奥塞尔。”般若垂眸,“他决定和奥塞尔合作了。”
低垂纤长的银白色睫毛微颤,好似蝴蝶的翅膀版,精致而脆弱。伐难以为般若不安,安慰道,“没关系,我们会在一起的。”却没看见,藏于阴影中的绿色双眸中,正流动着的暗光。
与奥塞尔合作谈判的日子将近,让梦之魔神同意般若将自己带上的过程算是轻而易举,甚至没费什么唇舌。
当然,这并不是说明梦之魔神真的多么信赖般若,祂只是单纯的地相信自己种下的咒文而已。
自从梦之魔神暗下诏令,要率一队眷属前去约见奥塞尔,领地内的氛围就变得压抑不安,各种流言蜚语四处流窜散布,夜叉族内尤甚。
大家都心照不宣,梦之魔神大概率要同岩之魔神摩拉克斯开战了。梦之魔神一腔雄心壮志,但看眷属们的脸上愁云惨淡,便知大家对此事并不看好,夜叉族内反对声尤甚。
夜叉一族骁勇善战,被梦之魔神以咒文束缚拘为使役后,数百年来为其四处征战,几乎不曾停歇,领地上的每一处土地都曾经泼洒过夜叉族的鲜血。
对梦之魔神来说,夜叉族是用来消耗的工具,只是作为对外征战的利刃格外好用而已。为了自己的野望宏图,祂从不让其休养生息,以至于原本数千人的大族,如今沦落至寥寥数十人。
如今又要开战,他们无法面见梦之魔神,便总有族人劝说般若,试图让他改变梦之魔神的决定:“岩之魔神他们比我们强大太多,与奥塞尔合作更是堪比与虎谋皮,此仗不能打啊。”
“我人微言轻,如何能让祂改变想法。”般若面对来客,皆以同样的话回复。
近几日,他倒是过得悠闲自在,难得穿起围裙亲手做饭,时不时投喂隔壁的伐难。这日见阳光明媚,微风怡人,便准备出门踏青。
他将那头银色长发高高束起,在身侧的腰包里放了一盒子点心,一身常服,轻装出行。
以往外出,都是因梦之魔神任务派遣,几乎从未认真游历过此方景色。般若的步伐并不快,梦之魔神不爱管理手下民生,许久没有回应过信众的诉求。一路走去,瀑布湍流却不见索桥,嶙峋怪石横拦路间,若来者是身无奇技的普通凡人,必然寸步难行。
还好般若有神之眼,可以依靠着元素力从容安然地度过。
地中之盐四面环海,途径一个峡谷,两侧层峦叠嶂,悬崖峭壁拔地而起,唯有头顶泻下一线天光。
这曾属于盐之魔神赫乌利亚,她被信徒杀害后,梦之魔神把包括地中之盐在内的一大片土地占为己有。往东南走,是肥沃广阔的平原,那则是摩拉克斯的国土,也是奥塞尔与梦之魔神觊觎已久的地方。
这一线天堪称奇珍异景,若是吟游诗人在此,想必会文思泉涌,吟唱一首。可般若只瞅一眼后,就再没分给它半点眼神余光。
他四处探查,踏着崖底滚落堆砌的乱石,仰望了一眼挂在蓝天正中的太阳,心中玩笑似地估量着:“若是天色晚些,这里倒是杀人埋尸,传递消息的好去处。”
他低声地轻咳,仰头见鹰隼长号,在崖顶盘旋。顶端是这里地势最高的地方,也是般若今天即将前往的目的地之一。
当然,不是现在。
自己首要的目标还是地中之盐。
自从赫乌利亚战败,地中之盐就变得了无人烟。百年繁华昙花一现,只留下一片断壁残垣,海风飒飒穿过,使其回荡着如泣如诉的哀响。
赫乌利亚太过软弱无能,这样的结局大抵在般若的预料之中。只有拿起武器才能守护自己珍惜的一切,这是个浅显的道理,可惜她却不明白。
地中之盐里残留着数目众多的盐像,有些仓皇逃窜,面目惊恐,有些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举在头顶,做哀求之状。
魔神再怎么弱势,也不是人力可敌。赫乌利亚甘愿死在自己的子民手中,但那些背叛者没有想到,魔神死去时爆发的剧烈余威会将他们全部葬送在这里。
目之所见的凄惨死态可以说是间接出自般若之手,他却面不改色,理智冷漠地推断出他们的死因后,目不转睛地继续向前。
道路终于走向尽头,而这里,正是盐之魔神的终焉之地。
满目疮痍,数不尽的盐晶几乎将这里埋没。在这片凄切雪白的世界中央,一个高大的盐像拿着一柄铁刃,死前姿态栩栩如生,他嘴巴大张,脸色痛苦地奋力向前刺出。
“找到了。”般若喃喃低语,“曾杀死过魔神的刀刃。”
他上前将铁刃从盐像的手中取出。他曾偶然得知,再普通的武器,都可能因为主人做下的壮举而被赋予不一样的权能。
这柄弑神之刃工艺平平,却历经盐暴冲击安然无恙,刀面光滑可鉴,锋刃熠熠生辉,显然已不是凡品。
这是一柄及其适合用来对付神明的武器。
梦之魔神历经百年见多识广,也许知道杀死神明的刀刃非同寻常。但祂一向对赫乌利亚嗤之以鼻,轻视深入骨髓,祂自然不会在意过问这柄杀死过赫乌利亚的武器。
而这,正好便宜了捡漏的般若。
他将祂欣赏一番,收入包中,启程计划原路返回。
不过,出门踏青也不能太过敷衍,等归家后,伐难应达二夜叉极有可能跑过来问东问西。因此,收集一些“故事素材”是很有必要的。
途径那壮观的“一线天”时,般若借着草元素力,一边踩着生有地衣结实岩块举步而上,一边思考如何向她们描绘一路风景。
一个时辰后,他总算登上了山顶。
时值傍晚,红如岩浆的圆日逐渐隐没,余晖将层云尽染,在海天一线处的水平面上滴落了点点随波荡漾的金色流浆。
山顶是观景的好去处,无论是一望无际的海线,还是“一线天”阴暗狭小的崖底,都可尽收眼中。
般若在平整光滑的岩石上坐下,他采下一旁的清心,准备作为礼物送给伐难和应达。走了这么远的路,早有腹饥之感,他取出包中点心,惬意地品尝起来。
又过了一刻钟,一个披着斗篷,鬼鬼祟祟的人影出现在崖底,不多时,又有一个手持长枪的灰发姑娘步入其中。
般若咽下口中点心,一切又如他预料的那般。
他甚至感觉有些无聊了。
般若认出那位灰发的姑娘是归离原的仙人,歌尘浪市真君。另外一人紧裹着斗篷,看不清面容,但动脑子稍稍一想就知道是梦之魔神手下的小老鼠。
果然有人选择背叛了梦之魔神,毕竟领地中浮躁的气氛太明显了。
距离太远,般若无法得知他们交谈内容,不过这并不重要。
他只需要知道确实有人在向摩拉克斯一方传递消息便够了。
般若远远地觑一眼下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天色渐晚,灯火似星星在大地上点点亮起。般若回到家中,把食盒取出洗净,放回柜子中。然后,他从包中拿出那那两株用草元素保存良好的清心,放在烛台前,就着火光认真处理起来。
翌日,般若将两颗清心完好地分别放入两个木匣,藏入袖中,走出房门。
近日是连续的好天气,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让般若前几日饱受寒水之苦的骨头也感觉舒服了许多。
他敲响了伐难的房门,不多时,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房门应声打开,正是伐难。
般若的目光探入房间,微微一笑,“原来应达也在,看来我不必多跑一趟了。”
“看吧!我果然料事如神!”应达坐在茶桌前,挺胸抱臂,得意洋洋,那双上翘的凤眼更明媚了几分,“我就说般若这家伙如果出门,第二日早上必定先来你这儿,毕竟你住得离他最近嘛!”
伐难掩嘴轻笑,“是是!应达姐姐最料事如神啦!”
应达心得意满地接受了伐难的夸赞,然后对般若招招手,“快来给姐姐看看!又给我带了什么好礼物。”
般若一边咳嗽一边装可怜,“如果我拿不出好东西。应达姐姐不要怪我?”
应达的腮帮鼓了鼓,“我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嘛?快拿来!”
两个镂空雕纹,木纹细腻的匣子被放在了桌子上。匣子的上方分别绘制了两位夜叉姑娘的傩面,一眼便知是要赠与谁的礼物。
应达迫不及待地将匣子打开,发出小声的惊呼。
那是一条以清心为主体的项链。
清心只生长在高山崖顶,高处不胜寒,本只适合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人。可红白水晶雕成的花朵将清心环绕,便将九天之上的明月拉入了红尘万里。这清丽中带着几分活泼,竟变得极其适合应达。
应达将祂举到般若面前,双眼亮晶晶的,“帮我戴上!”
般若双手绕过应达光滑细腻的脖颈,在后方为其整理好位置。应达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爱不释手。
伐难不等般若来帮忙,已经自己将礼物带好了。
和应达的项链不同,伐难收到的是一件发饰。
伐难性格温婉,容貌精巧出尘,本就是适合清心的。般若曾偶然获得过几个晶凝之华,这次设计时,便将其切割,镶嵌在清心花的两边,使伐难温婉中更添了一分清冷之感。
“谢谢你。般若。”伐难嘴角轻轻扬起,爱惜地触碰着头上的清心,“我很喜欢。”
“咳咳。喜欢就好。”般若温雅地笑说,“过几日我会和梦之魔神去奥塞尔领地,如若见到了有意思的东西,我会买点带给你。”
“诶,你说这个提醒我了。”应达凑过来,“祂确定了此次的出使人选吗。”
般若点点头,“应当差不多了。祂大略给我露了口风,可能会带上弥怒和伐难。”
伐难问:“这次去的人多吗?”
般若回答:“大约只有十几人,毕竟我们是去议事不是打仗。况且,梦之魔神决不想惹怒奥塞尔,带过多人可能被视为挑衅,祂会尽量减少人员。”
听言,应达居然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嘟噜道:“祂原来还会思考这些事情吗?!我还以为自从祂有了你后,就把脑子抛掉了呢。”
般若表情无可奈何,“应达,我至今未过而立,虽勉强可以说有些功劳,但千万不可因此将梦之魔神太小瞧了。”
“梦之魔神好歹这在这片区域厮杀博弈了这么多年,就算暴虐无道且少通谋算,可岁月经验犹在。有时候,祂只是懒得去想,大事上祂却从无大意。”
般若垂眸,一手张开,覆在了自己额头之上。草系的元素力涌动,翠绿色的光芒从指缝间溢出,随着手臂的垂下,一圈如荆棘一般的紫色纹样出现,亲密地缠绕着他的头颅。
“比如这个。”般若苦笑。
“这?!!!”伐难与应达都是大吃一惊。
应达难以置信,“祂什么时候给你下了这么恶毒的咒文?!你怎么也没告诉我们?”
“第一次见祂之后就有了。”般若说,“那时候告诉你们也只是徒增烦恼,说了也没有太意义。”
说着,他有好似有些欣慰,“幸亏咒文的约束颇大,祂不能随意使用。若祂给你们种下了,我可真的要夜夜难眠了。”
“什么叫没太大意义?”一向和善的伐难难得显现怒容。
“你,我,应达姐姐,弥怒,金鹏,浮舍大哥,我们一起相依为命在战场上长大,虽说你不久就退为幕后,但你的治疗和幻术依旧一直陪伴着我们,数次使我们免于死亡和伤痛。我们是家人,一切不论喜怒哀乐都该共同承担。般若,你不能这么自私。”
般若颀长的身体挡住了从窗间泼洒的阳光,在地板上投下投下一道阴影。伐难从小认识的般若都是冷静的,理智,他似乎从始自终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