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一边给聪聪喂饭一边说,“真不是小姑我要说你,你当心跟这种人交朋友,村里都知道,这人很早没念书了,十几岁去蹲少管所,好像前两年才刚出来。”
聪聪在,刘贤珍虽然依旧说着恶毒的话,但语气倒是放得平缓了,听起来好像只是在阴阳怪气,“听说是把人打得半残进去的,这种人不是有暴力倾向就是变态,跟这种人走太近,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到“死”字,老人家自己也觉得不吉利,赶忙呸呸呸了好几下。
江云意不愿听到一些传闻就捕风捉影地去臆测,他只相信自己真实感受到的,他确信傅岩风是个好人,勤劳能干有责任感,比这些说风凉话的人不知要好上几倍。
当天江云意去傅岩风家把自行车骑回来后,这个他唯一的交通工具就被没收了,小姑把自行车要了回去,说是上街买菜要用,但菜都吃自家种的,鸡鸭也是自家养的,每天去的离家最近的ro摊,她抱着聪聪走过去也才几分钟脚程。
但小姑开口了,于是哪怕自行车放在家里闲置,江云意也知道不能再随便取用。
比没自行车更麻烦的是,刘贤珍打电话给傅平坤了,江云意很无奈,从小傅平坤就没怎么管过他,现在把他从身边踢开了,随便听人说几句,又能重新以家长的身份训斥他。
但江云意也没办法说什么,他现在确实是像寄生虫一样寄生在这种不欢迎他的家庭。
刘贤珍指着他鼻子说话,“你小妈大肚子了,你爸现在没空管你你最好别给我惹什么事出来。”
江云意又听刘贤珍跟小姑说,“这女人上过大学,基因好,以后孩子一定聪明。”
刘贤珍很快给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想了个小名叫“明明”。
傅平坤也才读到小学五年级,江云意心想,自己读书这么费劲可能是遗传了他爸。
但还好江惠清女士有高中学历,以前那个年代能上到高中是极少数,江云意有点儿不明白江女士当年到底看上了傅平坤啥。
江云意在刘贤珍那里听得江惠清当年是未婚先孕,用刘贤珍的话说是女人喝完酒不检点爬上男人的床,江云意替他妈不服气,这种男女双方都参与的事最后竟变成女人自己的问题。
他在刘贤珍面前反驳过一次,刘贤珍的唾沫星子快啐到他脸上来,“你要是个女的也跟你妈一样是个荡妇。”
八月农忙,接连一段时间,江云意都在家帮刘贤珍干农活,一块菜地就在主路边上,一次他在地里撒秋菠菜的种子,抬头就看见傅岩风骑着摩托车经过,傅岩风也转头看他一眼,但很快把视线移开,而江云意一直到摩托车消失在路尽头还盯着。
江云意想,暑假作业还在傅岩风家没拿回来呢。
割稻的时候,周围好些目光就这么赤裸裸落在他身上,说城里来的少爷也会干农活了,后来刘贤珍嫌他割得不伦不类,要他去后山帮小姑丈摘荔枝。
摘下来的荔枝小姑拿到镇上卖,江云意跟着去镇上卖了几天,又见了拉着满车货经过的傅岩风一次。
江云意突然想到,傅岩风不需要干农活吗?
八月下旬,临近开学的时候,江云意才得以从农活中抽身,再去傅岩风家一趟。
没有自行车,他就用两条腿走路去,依旧是吃过午饭去的,这次到了傅岩风家,看见门虚掩着,敲了门没得到回应,他就轻轻推门进去,在吴文霞房门口看见她躺在床上,怕打扰到她休息,便没打招呼,先去找自己的暑假作业。
几张卷子和几本练习册还放在老位置,在八仙桌桌角摆放得整整齐齐,旁边是一盒黑色发夹和一盒珠子,看来吴文霞今天的活儿还没开始干。
想起了什么,江云意出门在傅岩风家附近转了几圈,没看到水稻,只看到几块长满杂草的荒地,吴文霞身体不好,如果傅岩风之前在坐牢是事实,家里劳动力不够,土地确实很容易就撂荒。
重新再进傅岩风家门,这次就看到吴文霞已经起来了,坐在桌旁,手头没活儿,只是低着头,像是走神了一样,江云意喊了声阿姨,吴文霞就把头抬起来了。
像是为了抓住这道声音,吴文霞头才抬一半就忙不迭回应:“诶阿姨在。”
“小云你好久没来了。”吴文霞把散在脸上的几根碎发勾到耳后,又用掌心按了按头皮,笑了笑,“你看阿姨这刚睡醒,头都没梳。”
“是来拿作业的吧,阿姨前两天还在跟岩风说你好久没来了,要他把作业给你送过去,你今天就来了。”吴文霞扶着桌面缓缓起身,“你坐,你坐,阿姨给你倒水。”
“阿姨我自己来就好了。”江云意赶忙过去扶住她。
“还串珠子吗?不串了吧?要开学了。”吴文霞说,“你看看我这记xin,差点儿忘了你们快开学了。”
“串的串的,”江云意扶她坐下,然后解释,“之前一直在家里帮忙干活儿才没来的。”
江云意把自己八月份在家干的活儿都跟吴文霞说了一遍,吴文霞一直笑着,却掉出几滴眼泪,忙用手指揩去,“阿姨这替你开心得都掉出幸福的眼泪了。”
“阿姨记xin真不行了,都忘了现在是农忙的时候。”吴文霞独自喃喃,像在说给自己听,“干农活好啊,有活儿干就有饭吃,有地种就不怕饿肚子。”
“阿姨还以为你怎么不来了……”
吴文霞越说声音越小,但江云意还是听清了。
“你来了好,阿姨喜欢你来,你来了家里就热闹了,你想吃什么阿姨都让岩风给你做。”
这些话吴文霞都是以自言自语的形式说出来的,似乎并没有期待得到什么回应,说出来也许只是种心理慰藉。
江云意之前割稻的时候,在地里听几个村里人唠到吴文霞,说这个住在深山里的女人克男人,克老公又克儿子,老公死了儿子坐牢,没比这家更邪门的了。
村里人都爱串门儿拉家常,但江云意没见傅岩风家里来过什么人,后来在饭桌上听刘贤珍和小姑聊天,才知道王婶当掮客赚的是上线的钱,从来没有往下要抽成这一说,至少对村里其他人是没有的。
这天傅岩风回家看见江云意,猜想这人大概是来拿暑假作业的。
他心里明白,之前那些日子,江云意愿意往他这边跑,十有八九是还不知道他家的情况,那天送江云意回去,看江云意奶奶的反应,他就知道江云意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
人跟人有时候就讲究一个缘分,有缘就会相识,缘分尽了也不应大惊小怪。
第10章
一直到了晚饭时间江云意还没有走,依旧像往常那般挤到傅岩风身边看他生火。
“跟你家里说了留我这儿吃饭?”傅岩风第一次这么问他。
江云意没有马上回答,傅岩风转头看他,他才说:“我说晚上在厂里吃。”
很快又哼哧哼哧说:“我的事才不要他们管。”
听起来像是赌气的话,却被江云意说得认真:“是我交朋友,又不是他们交朋友,再说你又不是什么坏人。”
边说着,边往傅岩风身边凑,俯身去看灶子,脑袋都快磕在傅岩风膝盖上,又拿一根细长的枯枝去拨弄灶里的火。
傅岩风按下他的手,像在阻止他玩火,又像在阻止别的什么,“不怕吗?靠这么近。”
江云意倏地把脑袋抬起来,好像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怕,梗着脖子,抬高了声音,“没、没有什么好怕的。”
傅岩风看他一眼,盖在他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就带得他手里的树枝搅得灶子里一片噼里啪啦响,火星四溅。
江云意尖叫一声,树枝一下就脱手飞进灶子里,湮没在橘红的火光中。
傅岩风的恶作剧并不高明,像是故意要惹毛江云意一样,而江云意果真就红着眼起身到一边去了。
吃饭的时候看不出情绪,吃完饭洗碗时江云意就一直垂着眼不说话,傅岩风说:“再过几天开学了,收收心读书。”
“知道了,以后都不来了。”
江云意这时候是在说气话了,但傅岩风只是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洗到一半,傅岩风就见江云意坐在椅子上弯着腰,脸埋进膝盖一动也不动。一直到他把碗洗起来,江云意还保持着这个姿势。
傅岩风洗完碗,进屋一趟又出来,蹲在江云意面前,扶他胳膊要他上半身直起来。
江云意哭得快没声儿了,被人按着胳膊时身子还止不住一抽一抽的,胸脯起伏得厉害,用着不成调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傅岩风,我、我讨厌死你了,再也、再也不跟你好了。”
傅岩风用掌心不太温柔地蹭掉他脸上的泪,“不好就不好,哭成这样做什么?”
“你、你还说!”江云意快被傅岩风气死了,伸手就打掉他的手,喘得更急了,“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大黄都比你有良心。”
傅岩风低笑一声,用指腹按了按他的眼角,“大黄有良心我叫他过来帮你擦脸。”
江云意怕傅岩风这个不着调的真把狗喊过来舔他,当下就用胳膊挡着脸,把眼泪收了。
“我不来了你最开心是不是,没有人烦你。”又不像在说气话了,说这话时江云意声音低脑袋也低。
他以为傅岩风会再继续气他,结果傅岩风只是问他:“都听说我什么了?”
问这话,傅岩风没想得到多正式的回答,说实在只是随口一问,村里的闲话没必要放在心上。
“如果别人跟你说,有这么一个人,他是从城里来的高高在上的少爷,整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吃不得苦受不得累……”江云意顿了顿,“你还会跟他做朋友吗?”
“行了别讲故事了。”傅岩风蹲在地上笑得直晃,伸手捏住江云意的脸,“在说自己吗?”
江云意原本意yu抨击世俗的流言蜚语和以讹传讹,没想到被不解风情的傅岩风打断了思路,莫名整成个纪实文学,气得一下把头扭开,不愿再理这人。
“娇气死了。”傅岩风碰他胳膊,“起来,送你回去。”
“还早呢。”江云意推算一下时间,最多不过七点钟,快开学了,来一天就少一天,想到这里他突然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傅岩风看一眼天色,起身去拉后院的灯,江云意跟着从凳子上起来,脚掌用力踩在地面上时,星星点点的酸麻感一瞬间从脚趾头蔓延至整条大腿乃至半截身子,让他连头皮都紧起来。
灯亮起来,傅岩风再回来,看见江云意还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云意在矮板凳上坐太久,腿给坐麻了。
傅岩风问他:“能走吗?”
江云意试探xin地迈出一条腿,很快又缩回来,然后摇了摇头。
“要不你背我吧。”江云意恬不知耻地说。
傅岩风没背他,要他重新坐回去,等脚不麻了再走。
“哦。”江云意还有点失望。
两人在后院待的时间实在久了,吴文霞喂完鸡去后院看了一眼,看见两人手头啥活儿也没有,就这么面对面干坐在板凳上,“碗洗完了怎么不进来。”
于是傅岩风就把江云意背进去了。
一直背着没放下,经过堂屋拿了车钥匙,又顺了桌上那叠作业丢给背上那人,然后这么直直出门去。
“小云怎么了?”吴文霞在后面喊。
“阿姨我脚麻了。”江云意脸红得不像样,要不是天黑,保不准吴文霞会觉得他发烧了。
是江云意自己要傅岩风背他,但等傅岩风真的背他了,贴着人宽阔硬实的肩背,隔着薄薄的衣衫,感受到傅岩风体温的他,心脏却一下下跳得剧烈。
跳得实在快了,震动沿骨骼传递,带得耳鼓都在颤。
傅岩风把他放到车后座,看见这人乖乖抱着作业,脸蛋被前院微弱的灯泡光线映得橘黄橘黄,眼睫毛微微颤着,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乖的时候确实是乖的。
很快,江云意脑袋仰起来看他,又把手上那叠作业举到他面前,“明天还过来的,作业就不带回去了。”
傅岩风没接他递过来的东西,跟没听见没看见似的,上了车,说一句“坐好”就拧了油门。
这次傅岩风没送他到家门口,隔着一段距离就把他放下。
“快开学就先别来了,”傅岩风对他说,“过两天我带我妈去县里医院复查,家里没人,你来也是白跑一趟。”
江云意抿着嘴,不知是不是走神了,半晌才点头。
“回去吧,天黑看路。”
“我……”江云意把手上作业又抱紧一些,“我上学是寄宿的,开学以后可能要好久才回来一趟。”
傅岩风说:“开学就高三了,好好学习。”
江云意这时候才承认他对傅岩风的感情不一般,因为他开始气傅岩风不在意他,至少不像他在意他那样在意。
第11章
傅岩风再见到江云意是在国庆,比想象中快了不少。
国庆第三天,太阳快落山时,傅岩风开一辆二手皮卡回家,院前路窄开不进去,就停在离家五十米远的主路。
到了院前,大黄跑过来咬他裤腿,身子往后,拉扯着他,好像要带他看什么东西一样,傅岩风跟着大黄进家门,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江云意回过头,也看见他了。
大黄在八仙桌桌脚转来转去,桌上放着一个打包得四四方方的彩色盒子,盒子外画着蛋糕的图案,傅岩风走到桌旁,问他:“今天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