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声眉目一凛,不确定是新的追兵还是霍城。
他劈开几人冲上主路,冲散的月光将来路映得很亮,他一眼就看见坐在马背上的高大男人。
“爹!”
霍松声眼睛都亮了,松霜剑往马屁股上敲了一下,乘风奔跑起来。
不仅是霍城,殷谷溪也在,他们带了侯府的府兵,还有沿路保护霍城的聆语楼杀手!
霍城也一眼就看见自家的倒霉儿子,前面还有打斗声,他严肃地问:“宫里到底来了多少人?”
霍松声骑到跟前:“爹,我一会再跟你解释,先借我点人。”
聆语楼的人自觉出列,一排排一溜溜跪倒在霍松声面前:“聆语楼在此,谨听霍将军调遣!”
霍松声吹了声悠扬的口哨,霍城最了解他这德性,那是爽着了,在老子面前嘚瑟。
聆语楼的杀手被派去解决东厂的人,霍松声慢慢晃到霍城身边:“爹,我帅不。”
霍城吊着眼睛瞅他:“你看我想揍你不。”
“为什么啊。”霍松声咋呼起来,“我可是听说你回来,担心你有危险,亲自来接你的好不?”
“接我?你别害我就不错了。”霍城说,“你弄了些不清不楚的人来帮我,若是朝廷查起来,怎么解释?”
“这些你不用操心,天塌下来有人顶着。”
“谁顶?你?”霍城烦道,“还是那个病秧子?”
霍松声“啧”着嘴,也烦:“你别那么叫他,大过年的,晦不晦气。”
“嫌晦气你就给我找个家世清白,身体健康的!”
怎么说着说着还发起火来了,霍松声一点不怵,甚至开始不要脸:“反正我跟林霰该干嘛的都干了,你就接受现实吧老头子。”
霍城更加上火:“你……”
其实心里想的是,这畜生,林霰那身体能行吗……
霍松声不知道霍城的七上八下,策着马朝后去,收了不正经的样子:“爹,是宸王的人在拦你吗?”
霍城平复心情,语气很是生硬:“除了他,还有谁不想我回长陵。”
说起这个霍城就来气:“赵珩这小子是疯了吗,将南边搞成那个样子,竟还敢瞒着消息不上报朝廷!”
霍松声转悠回来,简单将最近发生的事和霍城说了下。
霍城听完后倒也不算意外,这一路走来听的看的,再到长陵附近埋伏的宸王府兵,傻子也知道宸王打的是什么算盘。
霍城说:“他的人都押在后面,等入了宫,让他自己向皇上解释。”
霍松声点点头,正色道:“事不宜迟,今日宫中家宴,爹,我们要尽快回宫。”
东厂的人已经解决干净,霍松声与霍城会合,快马加鞭往长陵城赶。
霍松声本以为宸王府兵和东厂已经是赵珩和秦芳若的极限了,但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距长陵城一步之遥的时候,突然出现的羽林军再次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第一百零二章
新换的“历”字大旗在角楼随风飘扬。
一墙之隔的长陵城灯火绵延,那光仿佛烧透了天,将夜色浸染出一些红来。
霍松声微微眯起眼睛,看清了,这是正规编制的皇室羽林,为首的是当今羽林军总统领元丰。
元丰与霍城差不多的年纪,二人是老熟人,对霍松声也很客气,他会出现在这里确实令人意想不到。
毕竟羽林军是皇室护卫队,不被军部收编,只保护皇帝和长陵,非必要不参战,羽林军总统领向上直接汇报皇帝,往下就是军队各部,没有中间人。所以想要调动羽林军,假传圣旨是不管用的,因为根本没有圣旨,一切调兵全是皇帝亲口传达。
可现在这么多羽林军出现在城门口,穿着军甲,冷兵对着霍氏父子,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皇帝要跟霍城撕破脸,一是羽林军统领已与赵珩沆瀣一气,打算将霍城回长陵一事彻底捂死。
霍城身形高大,坐在马背上腰板又直又挺,他笃笃驾着马,从马上俯视拦路的羽林军,赫赫威压十分逼人。
当年在军中有两大“恶人”令军队闻风丧胆,一个是靖北王戚时靖,一个就是南林侯霍城。他们二人都以铁血闻名,治下异常严苛,戚时靖是出了名的凶,霍城看着脾气比他好点儿,不那么凶,但是他嘴巴讨厌,特能挖苦,常将部下弄得面红耳赤。
“怎么。”霍城冷笑一声,“羽林军什么时候成宸王的狗腿了?”
羽林军有些骚动,元丰抬手示意他们安静,对霍城客客气气地说:“侯爷,我等奉皇上之命,请侯爷去大理寺坐坐。”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那是大历最凶残的刑狱所在,为赵珩掌控。
“哦,大理寺。”霍城又笑了一声,像是不明白般问道,“大理寺向来只收有罪之人,敢问本侯何罪之有啊?”
霍城虽然人至中年,但气场还在,若是寻常人听见他这么一句,估计能吓得尿裤子。元丰倒没什么反应,相反的,他底气很足,讲话也不像统领几万羽林军的统领,更像宫中那些趋炎附势的大臣。
“侯爷有没有罪,有什么罪,等到了大理寺自有分晓。”
羽林军不涉政,什么大理寺、内阁都不沾,元丰此话已经分明,是公开站队赵珩的意思。
“若本侯不去呢,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元丰毕恭毕敬道:“侯爷,别叫我们为难。”
元丰话音方落,身后的羽林军忽然大喝一声,精兵铁器唰唰亮出,被月色折射成无数光影碎片。
“元丰,好好的脑袋待在脖子上不好吗?”霍城说道,“怎么偏要找死。”
元丰油盐不进:“侯爷,得罪了。”
他说完,后退一步,缓缓抬起食指向前一指,羽林军倾巢而出!
霍松声眉目严肃,羽林军公然反叛,只怕广垣宫已经被赵珩把控。
聆语楼不是正规军制,即便进的了皇城,也进不了皇宫。退一万步说,就算霍松声今天让聆语楼进了宫,老皇帝立马就能以和江湖组织私下勾结为由,治他们得罪。可如果没有聆语楼,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去面对已经投靠赵珩的羽林军。
正当霍松声一筹莫展之时,马屁股忽然被人踹了一脚。
霍城凶道:“臭小子,还在发愣?”
事到如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赵渊并非明君,但大历江山决不能落入赵珩手中!他必须要让霍城安全进宫!
“爹!”霍松声抽出长剑,“你先走,我掩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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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垣宫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总算热闹起来。
赵渊喝的脸色绯红,神色激昂大谈国事。
座上的皇子亲王多是中庸之辈,能与赵渊接上话的寥寥无几,林霰饭菜没吃几口,一直在陪赵渊说话,眼见着赵渊眼中的欣赏之色越来越深,看在别人眼里,也越来越忌惮。
赵渊偶尔也会问赵冉一些问题,似乎是想借机打探他这些年是否沉迷佛法钻研,于政事没有长进。可意外的,赵冉对世事并非一无所知,相反,他的许多见解和眼光都很独到,答得也在点子上,赵渊明显高兴许多,到后来,反而不同林霰说了,还叫人给赵冉挪个位置,让他坐到前面来。
赵渊兴致很高,殿内不少人已经坐不住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赵渊没说散,他们也不敢走。
夜渐渐深了,宫内烛火换过一遍。
林霰晚上喝了点酒,心里火烧火燎,灌下许多凉茶也没能缓解半分。
直到赵渊问赵冉:“今年雪灾,北方许多州府都落了灾,不知南边怎么样?”
“南边”二字就像一枚火炮悬在赵珩的脖子上,他当即变了脸色,抢在赵冉之前开口:“父皇,南边气候温暖,没受灾害影响。”
赵冉的视线淡淡从他面上扫过,说道:“确实受雪灾影响不大,部分乡县受了灾也及时得到了救治,相信朝中会处理好善后事宜。不过……”
赵渊见赵冉面露犹疑,便追问道:“不过什么?”
赵冉低头思忖半晌,说:“不过南方最棘手的还是流民问题,儿臣一路从梅州过来,沿路几乎都是举家远行的弃耕农。”
他说完,赵渊重重“嗯”了一声。
赵珩紧盯着赵渊:“今年北方受灾严重,农田庄稼尽毁,农民弃田南迁也是无奈之举。”
此话是想将南方骤然爆发的大量流民祸端嫁祸到天灾之上。
赵冉的头巾有些滑落,他抬手理了理,淡淡道:“也不尽然吧,北方十里八乡都受了灾,许多路仍堵着,人根本不出去。况且年关将至,谁想在这时背井离乡,说到底,还是南边自己的问题。”
赵渊常年待在长陵,每隔五年才会南下一次,距他上次南下已近五年。那次赵渊刚从南方回来,便被南方流民问题困扰的夙夜难免,而后便下令整肃,将那些生事之人要么下狱,要么发配到偏远地区,这都是老方法了,治标不治本,反倒弄的西海不平。
既然赵冉提到这个,赵渊也来了兴致:“老二,你且说说,南边有什么问题?”
赵珩手心微微汗湿,轻笑一声:“皇兄清修多年,对时事恐怕并不那么了解吧。”
“恰恰相反。”赵冉说,“正因多年清修,没有俗世烦扰,才有大把时间静下心来思索国事。”
赵珩眼尾猛跳,笑容快要挂不住。
赵冉起身,缓步走入大殿中央,淡然表情逐渐被肃穆取代,沉声说:“儿臣以为,南方流民之患的根源,在于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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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城北宝华寺。
竹园清幽,一方棋盘,林霰与赵冉相对而坐,一人执白子,一人执黑子,正在对弈。
“殿下可有想过,大历流民问题自开朝延续至今,屡次清肃,一直无法彻底解决的原因是什么?”
大历自开朝第一任首辅霍霖开始税改,再到他的学生李勤,再到章有良,一步步演化成如今的局面。
赵冉答道:“税改之弊端日益凸显。”
林霰手中捻着白色棋子,目光落在棋盘上,没有多少犹豫便落下一子:“税改是导火索,但霍乱根源并不在此。”
当年霍霖税改,以白银替代粮食纳税,起因是想促使货币流通,将财政大权收归中央。霍霖死后,李勤接他的班,改按土地面积征收田税,并开展长达半年的土地清算。
“当年赵渊给李勤设了时限,命他半年内完成清算,为此李勤拟了一套奖惩制度,各地官员为了逃脱惩罚,牟取私利,谎报、多报土地面积,将无主荒地纳入纳税范围,任务是完成了,可税负却落到了百姓头上。”林霰说,“殿下说的不错,税改有弊端,可税改为了什么,牵动的又是谁的利益?”
赵冉抬起眼,睫毛振动着:“权贵地主?”
“不错。”林霰轻轻点头,“当今圣上在乱世中继承大统,对皇权军权极为看重。未免前朝封王与军官勾结之内乱重演,圣上登基时便收回了各地封王的军事指挥权,也不授职任事。封王多是皇帝手足弟兄,为了安抚他们,皇上便将田地赐给这些王亲贵族,同时,还给了他们置买土地的权利。”
大历经济发展主要还是依赖农业,拥有了土地的亲贵们就等于拥有了取之不竭的钱袋子。被剥夺了权力的皇室宗亲逐渐将目光从国政转移到了土地上,既然皇上不让他们有参政的机会,那便安心当个蛀虫,反正有皇帝养着,保证一生荣华也是个合算的买卖。
他们在各自封地耀武扬威,当地官员谄媚巴结,纷纷向他们投献土地,以求庇护。
于是,日益贪婪的贵族们不再满足于皇家赐予的田地。
他们将自己的庄田向外扩展,不断圈占土地良田,甚至抢占农民的土地,据为己有。
无权无势的百姓没了田地,要么为权贵耕地,获得糊口报酬,要么流离失所,沦为无主流民。
“各地虽然人口减少,但朝廷赋税是实打实的,于是官员只好将赋役转嫁到还未流亡的农民身上,致使这些人也不堪税负,变成流民,如此恶性循环。”
赵冉总结道:“流民越多,普通农民的负担越重,才会导致有更多的流民出现。”
林霰放下最后一子。
赵冉看向棋盘,发现自己已经被白子包围。
林霰说:“所以流民之乱,祸不在税改,而在权贵无底线的侵占农民土地。国家用农民的血汗养这些寄生虫,垒好的地基从内里就已经被蛀虫腐蚀殆尽,怎能不塌。”
如同这环环相扣棋局,醒悟时已被围困至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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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垣宫
赵冉讲完自己的见解后,赵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赵珩摇头笑道:“皇兄此言莫不是在怪罪父皇,不该用土地代替政权补偿诸位皇叔?”
赵冉看向他,目光平静:“人心不足蛇吞象,父皇赐地是皇恩,但人性贪婪并非父皇能够度量。宸王不必事事与我针锋相对,这些不过是我的一些拙思罢了,是非对错父皇自有评判,也毋需你我多言。倒是宸王,似乎很不想谈及流民,这又是为何?”
“本王何时不想谈流民?”赵珩脸色铁青,“皇兄可不要信口开河!”
“我有没有信口开河,时间自会证明。南方流民再不加以清肃,迟早招致更大祸患,泉州血案便是前车之鉴!”
赵珩脸色大变:“你休要胡言!”
赵渊拨弄念珠的手指骤然停顿,老皇帝的醉态像是被这句话打散了,浑浊的双眼也清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