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霰右手上的吊绳拿掉了,手腕一圈缠着白纱,他轻轻按着自己的右手腕,慢慢往上捋到泛青的指尖,意有所指道:“下官伤了手后才知道,人身上每一个部件儿都极重要,缺一不可。”
秦芳若那张笑脸不知何时隐没在黑暗中,他身后有脚步响动,缓缓走出几名黑衣暗卫。
“大人,去过东厂么。”
林霰连眼睛都没抬:“未曾。”
“咱家盼着大人永远不知东厂是何模样,否则以大人这身子骨,怕是进得去,出不来。”
林霰仍不紧不慢摆弄自己的手指:“下官胆小,若是吓出毛病,手一抖,露了什么东西给皇上……”
黑衣暗卫已经从阴影中走出,正站在林霰面前。
“啧。”林霰厌恶地皱起眉,冷淡的眼睛微微斜着,“挡着光了。”
秦芳若隐在人后,太监尖细的声音听起来扭曲阴狠:“林大人,你让咱家很难办啊。”
林霰侧过身,几缕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看厂公的诚意了。”
秦芳若拨开暗卫走到明处:“咱家怎知林大人是不是在愚弄咱家。”
林霰耸了耸肩:“厂公试试咯。”
秦芳若胸口起伏着,幅度明显增大。
屋内安静须臾,看似是对峙,实则是林霰拿捏了秦芳若,他手中有秦芳若想要的东西,这是他的筹码。
半晌,秦芳若先笑了一声:“那大人看好了。”
话音方落,他猛地抓过身后一名暗卫的手,将其按在桌上,就按在林霰面前。
林霰端起面前漂浮着雾气的热茶,揭开盖儿,赶了赶面上嫩绿的茶叶。
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但听一声凄厉惨叫,秦芳若硬生生剁掉了那人一只手。
鲜血喷溅而出,满桌子都是,林霰袖口沾上几滴。
秦芳若丢下匕首:“轮到大人了。”
林霰喝掉整整一盏茶,然后才缓缓从前襟里拿出一张泛黄陈旧的纸,压在了杯子下面。
他站起身,毕恭毕敬对秦芳若行了个拱手礼,说道:“下官似乎想起了一点,这是回礼。”
秦芳若伸手去拿。
“哎。”林霰挡住他,“厂公,下官不喜欢血腥味。”
秦芳若皮笑肉不笑,对暗卫说:“还不去开门通风。”
门开了,大片光透进来。
林霰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风,撤回手,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秦芳若没拦他,也没追他。从杯子底下拿到纸,打开一看,是文书的某一页,但并非他想要的东西。
秦芳若眼角狠狠抽动两下,将纸窝成一团。
桌上的血和断手像是一记响亮的巴掌,那是来自林霰的警告。
“林霰身边有人护着,不还有个没人护着的吗。”秦芳若抬手招来暗卫,冷哼一声,“霍松声鞍前马后的跟着他,这二人一定有鬼,我们不妨试试看,这位林大人是不是真的一点软肋也没有。”
第九十六章
林霰出了宫,符尘在宫外等着接他。
见到面,林霰车都没上便问符尘:“谢逸回来了吗?”
符尘扶林霰坐进车里,摇头说:“还没有,他最近总是神出鬼没,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
林霰面色微沉,思索片刻,交待道:“写信让谢逸回来,再从聆语楼选些功夫好的杀手暗中保护松声,我担心秦芳若会对松声不利。”
符尘随口答应,对霍松声很放心:“霍将军是南林侯独子,旁人不敢随便动他。而且他身边有侯府侍卫,自己功夫也好,先生,你别太过忧心。”
林霰说:“先派人过去吧,等谢逸回来,让他跟着松声。”
符尘立刻给聆语楼和谢逸分别传了信。
林霰身体还未好全,皇帝特许他不必入宫,许多公事林霰都挪到家中处理。
北方几州仍在受风雪侵害,皇帝不想管这些,交给林霰全权处理。
来报的官员、信差几乎将林霰的门槛踏破,文书一叠皆一叠往书桌上堆,从灾情处置到善后事宜,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处理办法,这些都要林霰去想。
长陵里的文官都看出最近的风向,眼看年关将近,一个二个对灾情不闻不问,纷纷带着年礼上门巴结林霰。
林霰实在无心应付,刚巧李为和周旦夕带着几个学生在府上帮忙,便让他们前去周旋。
北方天灾,南方人祸,这个冬天比想象中还要漫长,唯有长陵仿佛与世隔绝,里外一片祥和,半点风声都没漏进广垣宫。
然而局面在此时进一步失控,南方乱战升级,三十万无家可归的流民在与军队抗争见血后,对朝廷的怨恨到达顶峰,纷纷揭竿而起,仅用三天就占领了南方州巡抚的府邸,并将泉州知府斩首示众。
赵珩看完南部来信,将满桌书册墨笔挥扫而下。
百里航闯进门来,急匆匆又送上一封信。
赵珩拆开一看,竟是南方那些富绅在向他讨债。
“这些人是疯了吗?分明还没到借期!他们是嫌本王不够乱吗!”
赵珩怒不可遏,双手撑在檀木桌上,手背上青筋暴起,饶是他不可一世,此刻也不经慌了神。赵珩虽是皇子,但手中并无调遣大历各州驻军的权力,这是赵渊分权的结果。
一旦南方暴乱失控,南方驻军下场,不要第二天,东厂就会将军部异动的消息传到赵渊耳朵里,那时一切都完了。
可闹成这样,不惊动军部是不可能的,现在南方驻军的统帅是开朝四将之一的公孙武,他暂时还按兵不动,是因为没接到长陵动兵的通知。可南林还有一个霍城,那可不是他能左右的人。
赵珩眸中寒光一闪,咬牙传了一道令下去,他要继续封锁南方的消息。
赵渊对军权的掌控极重,无诏出兵是死罪,只要没有皇帝的令,公孙武就不能动。而他们一旦动了,那就相当于造反。
与此同时,赵珩下令撤销对田税的加征政策,同时继续向南方富豪借钱,他要用这些钱安抚流民。但他想的太简单了,那是三十万流民,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
百里航觉得不妥,提议道:“王爷,我们要不要问问林先生?”
赵珩已经对林霰失去信任,他恨道:“今日的乱局就是他一手操纵而来,是我太晚看清他!”
“可泉州知府死了,这事不可能瞒得过皇上。”
无论是流民乱战还是他以朝廷名义借贷,这两样无论哪一个让赵渊知道,赵珩都吃不了兜着走。捅了这么大的娄子,想要瞒住赵渊根本不可能,且不说南方州还有个霍城,林霰算计他至此,一定还有后招。
赵珩决不能坐以待毙,他已被逼到这种地步,若再不为自己拼一把,只怕赵安邈就是他日后的下场!
“本王要尽量拖延时间。”赵珩逐渐冷静,“百里航,本王府上那三万精兵,让他们随时待命。”
百里航瞳孔巨震:“王爷,你是要……”
“事急从权,本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一旦事发,父皇不会放过我。”
赵珩狠厉地握住双拳,他府上有三万精兵,再加上大理寺的人手,只要他能控制广垣宫,拿到羽林军兵符,这个长陵就是他说了算。
“上回让你送给秦芳若的鸟,他收了吗?”赵珩突然问道。
百里航回说:“收了,听说很喜欢。”
赵珩点点头:“走,随本王去探探他的口风。”
·
霍松声抱着胳膊立在墙角,见赵珩从府中离开便跟上去,一直跟到秦芳若在宫外的宅子。
他抬眼看了看门头上的“秦”字,又站了一会儿,正要离开时身后落下极细微的脚步声。
霍松声耳骨轻动,不动声色地按在剑上。
突然一道寒光自侧颊惊掠而过,但闻重物倒地声响,霍松声回过头,看见谢逸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几具尸体横在巷子里,很快便被人拖了下去。
谢逸大咧咧走上前来,手里一块帕子擦着血渍:“别乱跑了霍将军,秦芳若要杀你。”
霍松声转念一想,问道:“庭霜让你来的吗?”
“啊。”谢逸点点头,“楼主让我跟着你,贴身保护你。”
东厂暗卫从西海跟到南林,再到长陵,一路追杀他们想要拿走文书,一定看出他和林霰的关系非比寻常。林霰将秦芳若耍了一通,秦芳若恼羞成怒从霍松声身上下手也在情理之中。
霍松声说:“我不用保护,你去保护庭霜。”
谢逸“哈哈”笑了两声:“我只听楼主的。”
霍松声转身就走,谢逸问他干什么去,霍松声说:“去找庭霜。”
林霰刚刚送走周旦夕和李为,独自伏在桌上翻阅文书。
霍松声翻墙下来,看林霰房门敞着,像是在等他。
林霰听见声音抬起头,放下手里的东西。
霍松声走到他面前,先说今天的发现:“赵珩去找秦芳若了。”
他这几日一直盯着赵珩,南边的事就是悬在头顶上的匕首,赵珩不可能坐得住。
林霰忙碌一天,头疼得厉害,他按住额角,沉声说:“赵珩手中有三万府兵,一个东厂就够他对付的,若不拉拢秦芳若毫无胜算。”
霍松声靠着桌子,伸手帮林霰揉了揉太阳穴。
林霰闭上眼睛:“赵珩一定会利用请神节,将自己的人混入请神节的队伍里,到时逼宫篡位,只要拿下赵渊,就能掌控整个长陵。”
“你觉得秦芳若会帮赵珩吗?”
“倒也未必。”林霰说,“秦芳若这头老狐狸,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
赵珩要做的事太冒险了,一旦失手就是头脑分家的事,秦芳若到底跟了赵渊这么多年,深知赵渊的脾性,这老皇帝看似昏庸,其实手里按着不少底牌,赵珩能不能成事要打个问号,秦芳若不可能这么草率的站队。
“但秦芳若也不会在此时得罪赵珩。”霍松声手上力道适中,思索道,“赵渊始终留了东厂一只眼睛盯着各地驻军,一旦南方军动起来,东厂会立刻上报皇帝,赵珩一定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林霰目光半敛,短短时间脑海中已经闪过几种可能:“南方驻军不可能不动,霍伯伯一定会越权调兵,先镇压乱局。赵珩去找秦芳若,一是拉拢,还有一个目的是让他谎报军情。军部异动,这么好的一口锅,最适合构陷公孙武与霍伯伯合谋。”
“赵珩部署逼宫只是应对最坏的情况。”霍松声指尖一顿,一阵寒意陡然涌上,“赵渊如此忌惮武将专权,只要我爹一动,必然会触及皇帝逆鳞,到时皇帝盛怒之下举兵伐逆,赵珩就可以借着铲除南林侯的名号,顺带着解决流民霍乱,一举两得。”
林霰抖了一下,浑身发着细颤。
霍松声端起他的下巴:“你怎么了?”
“没事。”林霰推开霍松声,站了起来。
方才那一瞬,他想起来十年前枉死的父兄和靖北军。
当年靖北军求援的信被赵珩压下,无论怎样也传不到长陵,如今像是旧事重演。
房间里的烛火快要烧到尽头,林霰从柜子里取一支新的出来替换上,手中一把精巧的剪子,他微躬着腰身剪着烛芯。
林霰这些蜡烛都是特制的,点起来有淡淡的香味,可以凝神静气。
他瘾君子般深深嗅了嗅,借由这个动作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挥散开。
霍松声拿走他手里的剪刀:“别戳着自己。”
林霰轻眨眼睛,转过身来:“赵珩头脑简单,将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他若有头脑,也不会这么多年被赵安邈压得死死的。”霍松声端起烛台置于高处,房间敞亮起来,“以我对我爹的了解,只怕此刻他已经动手了。”
流民之乱不能等,多一天都是寒百姓的心。
霍松声说的没错,就在他过来找林霰这个当口,远在南林的霍城已经一道军令发往南方驻军,命令公孙武即刻率兵前往泉州。
老侯爷余威尚在,哪怕他手中没有兵符,哪怕没有皇令,依然一呼百应。
霍城当夜纵马,率府兵先行赶赴泉州。
东厂的探子收到风声,一道密信发往长陵。
密信和林霰的口信几乎同时到达秦芳若府上。
秦芳若先看了东厂来信,然后才听下人说,林大人差人给厂公带了两句话。
秦芳若问,他讲了什么?
下人说,林大人问厂公,还记不记得大历十九年夏天发生了什么事?
秦芳若脸色巨变,大历十九年的夏天,朝廷从水路往溯望原运了五百石粮食,这是文书里的内容。
秦芳若追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林大人说,如果厂公没忘,那就请厂公当做从未见过东厂来信。”
秦芳若坐不住了,命人备轿,他现在就要去找林霰。
可等他到了林府,府上大门紧闭,守门下人说,大人病重无力起身,今日不见客。
秦芳若吃了闭门羹,脸色难看的准备离开。
这时身后的门开了,他眼睁睁看见霍松声从里面大摇大摆走了出来。
霍松声漫不经心朝他吹了个口哨,招呼道:“厂公。”
秦芳若全身僵硬地看着霍松声,牙齿紧咬在一起:“见过小侯爷。”
霍松声笑了一声,模样看起来有点坏,他生的俊朗,坏笑时就显得很痞,像个混不吝:“厂公啊,林大人府上这些下人你可熟啊?”
林霰这宅子是御赐,府上下人说是赵渊的眼线,其实人都是秦芳若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