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的吴老头。我爹娘都不操心,你急什么?”霍松声就差捂嘴了,赶紧岔开话题,“我带回来那人呢?醒了没?”
吴伯撇撇嘴,指了下房里头:“晚饭时还没醒呢,大夫说他寒气重要捂着,屋里开了地龙,热得要命,连他那小孩儿都待不住跑了。”
“跑了?”霍松声觉得符尘忒不靠谱,问吴伯,“那他晚上的药呢?”
“小厨房里热着呢。”
霍松声说:“给我端来。”
大将军一回家,衣带不解,朝服不换,扭头就钻进了林霰的屋。
这人自打昨夜从江里捞上来就没醒过,渔船还没靠岸,人已经烧起来。霍松声没办法,只能将人带回侯府,请了大夫给他看病,还没听个结果呢,自己先跑宫里去了。
霍松声推开房门,屋里确实热,地龙火烧的正旺。
林霰躺在床上,还在睡,脸色和里衣差不多白。
霍松声走近他,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房间热成这样,林霰的脸却很冰。
大概是听说霍松声回来了,符尘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
霍松声看他一眼:“跑哪玩儿去了?”
符尘杵在床边,对霍松声态度转变得非常厉害:“没玩儿,去小厨房看着药了。”
昨夜霍松声是怎么救的林霰,符尘就是再讨厌他,对救命恩人也凶不起来了。
符尘将药搁在霍松声手边。
霍松声端起来,用勺子搅一搅:“大夫怎么说?”
符尘难得乖巧,趴在林霰床边:“大夫说若是晚个一时半刻,先生就救不回来了。”
情况竟然如此凶险,霍松声顿了顿,让符尘将林霰扶起来。
“你家先生以前也这么病过吗?”
“很少。”
很少,说明有过。
霍松声让林霰靠在自己身上,从后揽着他,一点点给他喂药:“他……这病治不好啊?”
符尘起初没有说话,等霍松声喂了半盏下去,才用力擦了下眼睛:“谁说治不好了,先生福大命大,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这话说的孩子气,霍松声大概明白了,正如林霰所说的那样,这病多半是治不好了。
他把药喂完,符尘帮林霰擦嘴。
霍松声侧头看着林霰的脸,寡淡的长相,清水似的。
“他的病要怎么养啊?”霍松声问道。
符尘愣了一下,旋即说:“不能吹风,不能淋雨,不能受冻。”
霍松声把林霰放回去躺好。
符尘瞄着霍松声,嘟嘟囔囔地说:“不能受累,不能受气,不能被打!”
霍松声掖被子的动作一顿,转过头去,凉凉道:“我怀疑你在瞎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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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松声:我怀疑你在内涵我。
第八章
霍松声喊了俩婢女,让她们给林霰擦擦身子。
人还没进门呢,就被符尘挡了回去。
“我家先生还没成亲!这这这成何体统!”
“这这这。”霍松声学他说话,“年纪不大想的倒多。”
符尘把霍松声一并推出门:“我来就好了!”
霍松声刚做完伺候人的事,转头就吃了闭门羹,心说符尘这小东西忒不知好歹。
他回屋换衣洗漱,又把春信喊来。
“主子。”
霍松声让他关上门,问道:“从船上救下那几个丫头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人就在别院。”
“嗯,这船一沉,线索就断了。”霍松声从昨天开始就在想这事,岸上的接头人现在应当已经知晓江上出事了,未免暴露,他们短时内很可能都不会再交易,可现在霍松声最缺的就是时间。
漠北离不了他,他不能在长陵久留。
“照顾好她们,明日我有话要问。”霍松声吩咐道,“对了,沉船时逃生的几名船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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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松声早起惯了,第二天天蒙蒙亮就醒了。趁着还没下雨,他去院子里锻炼一会。
吴伯上了年纪觉少,见霍松声在院中练操,便搬了凳子坐在一旁观看。
老头子一辈子献给南林侯府,无儿无女,将霍松声视为己出。
等霍松声活动完,俩人一道儿去前厅用早饭。碰巧家中仆人将郎中领进门,说是来给林霰回诊。
于是霍松声中途改道,也跟着过去看看。
符尘一夜守在林霰床边,给自己折腾出俩黑眼圈。霍松声让他去洗脸醒醒神,顺便吃点东西。
有人在符尘便放心一点,听话去了。
大夫是南林侯府的老熟人,便多上了点心,诊完对霍松声说:“小侯爷,您这朋友年纪轻轻,寒症如此严重,再不好好将养,恐怕寿数不长。”
霍松声站在床尾,报着胸:“有的治么?”
大夫摇摇头:“寒气已经侵入肺腑骨髓,老朽无能。不过医者无涯,只要活着便有一线生机。”
霍松声没再多说,视线一低,瞥到林霰缠着绷带的手腕,顿了顿,略显别扭地说:“他那个手,给他换个药。”
“哦,我昨日看过。”大夫捏了捏林霰的手骨,“这腕骨裂得厉害。”
霍松声立马站直了:“什么玩意儿?”
他确实折断了林霰的右手,很快就给他接回去了,哪来裂得厉害一说,这人别是骨头都那么脆吧!
“小侯爷别紧张。”大夫说道,“摸骨来看,是陈伤。应该是被利物击穿,至少得有十年了。”
“没搞错吧?”霍松声一脸疑问,如果被利物击穿不可能不留一点疤痕,他那日折林霰手骨的时候,那手腕分明干干净净,“他手上并无伤疤。”
“这个不足为奇,南疆虫谷有一种药,名作‘冰肌鞘’,用过之后愈骨生肌,再深重的疤痕都能恢复如初。只有一点,这药的效用是将烂肉腐化再生,痛苦可想而知,我曾见一位烧伤者用过此药,过程难以忍受,最后不堪疼痛便自尽了。这也是冰肌鞘不算罕见,却少有人用的原因。”大夫说着,恍然道,“原来如此。”
霍松声看向他:“原来什么?”
“冰肌鞘性寒,公子体内寒毒深重,用了此药雪上加霜,才会变成如今难以转圜的境地。”医者仁心,大夫轻轻叹了口气,“这位公子太不爱惜自己了。”
大夫新开了几副药,临走前嘱托符尘,这病不能拖,若有心要治,还得趁早。他将话说的隐晦,霍松声不懂,符尘一听便明白。小孩儿恭恭敬敬的将大夫送出门,回屋一看,林霰已经醒了。
符尘喜笑颜开地扑到床边:“先生!”
霍松声原本站在门口,听见声回头。林霰眼底清明,也不知醒了多久。
昨日霍松声将他带回来,安顿在侯南院的客房里。侯府的客人一般都住在这儿,没什么稀奇。
林霰的目光落在床尾,檀木床雕刻着莲花,花上有几道深深的刻痕。
“醒了?”霍松声挑起眉,“看什么呢?”
林霰一寸寸将视线移到霍松声脸上,这个过程很缓慢,好像借此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番。
随后他撑住床沿坐起来:“多谢将军救……”
话没说完便被霍松声一个动作打断了。
霍松声抬起手,摸了摸林霰的脸。
符尘看看林霰,看看霍松声,张着嘴,一副不知该不该制止的样子。
“啧。”霍松声稀罕道,“别人发热浑身滚烫,你全身冰凉,先生算是天赋异禀吗。”
林霰偏头轻轻咳嗽,然后把话说完了:“谢将军救命之恩。”
林霰睡了一天一夜,脸色仍然雪一般白,他看起来没什么生气,仿佛里子就已经腐败了。
霍松声就靠在床尾,吊儿郎当地看着林霰,笑着问他:“救你几次了?你怎么报答我?”
这话倒是把林霰给问住了,他似乎很认真在想霍松声救了他几次,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可以用来报答他。
林霰问道:“将军想要什么?”
霍松声好笑地说:“怎么,我想要什么先生都能给么?”
林霰沉吟片刻,说道:“力所能及之内定当竭尽所能。”
霍松声低垂的视线里是林霰苍白的脸,那张脸斯文俊秀,看起来清白无害,偏生一双眉眼浓的如墨,不知藏了多少城府算计。
霍松声很少看错人,透过眼睛能看清很多东西。他知道林霰有许多秘密,也有不可告人的图谋,他会在此时出现在遂州不是巧合,或许背地里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安排。
可偶尔,那双雾霭深深的眼睛里晃过的三两分真诚又不像假的。
霍松声心说林霰果然能耐,说着不知真假的话,装作真情实意的样子,确实让人有片刻松懈。
“算了。”霍松声摆了摆手,“我想要的先生未必能给。”
林霰谨慎地抿起唇。
符尘在旁边听了半晌,终于逮到空说话:“先生,你饿不饿?想吃点东西吗?”
林霰并无几分胃口,他掀开被子想要下床:“谢将军收留,我已无碍便不叨扰将军了。”
那纸糊的身板一副风吹就倒的架势,哪里能离开。
符尘按住他:“先生,你还没好透……”
林霰沉下声音:“符尘,听话。”
“可是……”
符尘不敢再说了,不高兴地撅起嘴。
林霰态度坚决,面目严肃,他很少这样,但每回用这种口吻讲话便是做好了决定,谁劝都没用。
可这里还站着个霍松声。
霍松声一胳膊将林霰按了回去:“你当南林侯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林霰被霍松声按着肩,后脑勺一下砸在了枕头上。
霍松声顺势坐在床边,符尘就跟打配合似的,立刻起身给他腾地方。
枕芯松软,林霰被一阵阵清香包围。散下的长发铺在枕上,扣在肩上的手很有力,也很强势。
林霰不太自在被霍松声这样从上往下的注视,偏过头:“将军不讲道理,这南林侯府并非是我要来的。”
他说着拒绝的话,身体却没有摆出拒绝的姿态。
霍松声自打遇见林霰,这人就事事顺着他,句句由着他,还是头一回顶他的嘴。
“左右你人已经在这儿了,占了侯府的床,用了侯府的大夫,吃了侯府的药。”
林霰提了一口气:“我说了要报答将军,是将军不要。”
若是前两天林霰敢这么说话,霍松声非得跟他发火,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见林霰这模样就好笑。
“我也说了啊,我想要的东西,先生给不了。”
林霰转过脸来:“那将军说说看,看林某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林霰有没有本事,有多大的本事,霍松声不知道,他现在就想逗弄林霰。
“哦,那我可不客气了。”霍松声俯下身去,贴着林霰耳朵说了句悄悄话。
那声儿实在是小,符尘竖着耳朵都没听着。他偷偷凑近了点儿,只见林霰手抵着霍松声的胸口,把人往上推,眉宇轻皱:“将军自重。”
霍松声大笑着直起身,手一捞把被子扔林霰身上。他神清气爽地站起来,支使符尘:“去给你家先生弄点吃的。”
符尘扭头看林霰,刚刚他家先生还一门心思要离开,林霰不发话他是不敢动的。
谁知林霰默然不语。
霍松声说:“算我留你做客,行不行?”
林霰这回干脆把被子提上来,挡住脸翻了个身。
霍松声从后兜住符尘的脑袋,闹孩子似的揉他:“行了,你家先生答应了,快去吧。”
符尘立即喜上眉梢,蹦蹦跳跳就跑了。
房里剩下俩人,但霍松声没有立即离开。他挪去桌边喝茶,想来还是好笑,便问道:“我瞧先生岁数不小,脸皮却这样薄,怎么,以前没有过经验么?”
林霰那头安静须臾,反问一句:“将军很有经验吗?”
“究竟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林霰顿了顿,说道:“其实将军将我留在府中,并非是要我在此养病,对吗?”
霍松声饮一口凉茶,举着杯子端详上面的花纹:“你说说看。”
林霰闷声咳了一阵,而后还是撑起身,将枕头立在身后坐了起来。
床头有纱帘挡着,朦朦胧胧的只能看见霍松声一道模糊的身影。林霰仰靠着枕头,幽深的目光尽数落在霍松声身上。
“将军对我不放心,所以将我困在府上。”
霍松声轻笑一声:“先生用‘困’这个字不合适吧。”
“将军昨日进宫面圣了?”
“何以见得?”
“将军回到长陵,住进南林侯府,消息不日便会传入宫中。此时将军若不占取主动,待皇上知晓后再传召入宫,那时定会招致雷霆震怒。”林霰身体虚弱,话也说得缓慢,“既然入宫,便要对皇上有个交待。将军无诏离开溯望原已是大罪,若此时再抗旨和亲一事,请皇上收回成命……只怕今日将军便不会在府上了。将军性情耿直,想必皇上也不愿横生枝节,下月即是皇上寿诞,将军寻得是这个借口么。”
霍松声听完,放下手中茶盏:“先生果然聪慧。”
林霰咳了两声:“但将军要想的是,公主和亲一事并未昭告天下,皇上只怕要猜疑将军是否在宫中埋有眼线了。”
这一点霍松声已经想过,前阵朝中因反对浸月公主和亲而受牵连被遣返原籍的官员不在少数,皇上即便怀疑也猜不到樊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