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飞来桥的时候,两个人远远看见有几个人守在那里。虽然他们都穿着便衣,但神情中的警觉犀利,还是将他们与普通游客拉开了距离。
藏锋走过去给他们看自己的证件和信息局给唐镜开出的证明,便衣摆摆手示意他们进去。大概他们也对唐镜的身份有些好奇,一直暗暗的打量他。
唐镜注意到了他们对自己的关注,那种暗暗审视的眼神让他有些不舒服。而且这些人也不是周重明带熟了的手下。虽然说周重明是应该要避嫌的,但从这些人的态度,唐镜也能感觉到,严壑这件事对周重明的影响不小。
藏锋冲他安慰的笑笑,推着他的肩膀往里走。
从飞来桥到芥子园这一路上,路边都有便衣执勤,唐镜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不知不觉就有些紧张。
这种紧张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们走到芥子园的门口,看见了站在台阶下的周重明。
周重明身上穿着道袍,微微仰着头,出神的打量门楣上方的牌匾。直到藏锋和唐镜走到近处,他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点了点头说:“走吧,进去收拾你的东西。”
唐镜没有看到其他人,有些迟疑,“只有我们吗?”
“其他人前几天已经来过,自己的东西也都带走了。”周重明说:“老三老四那几个你都没见过,我觉得,凑到一起也没必要。”
要不要解释他的身份也是一个问题。周重明不想提,唐镜自己也觉得反复解释这个问题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
周重明陪着唐镜来到了他住的小院。唐镜自己的东西不多,一些书籍,其余的,都是小十一的旧物。
虽然谁也没有刻意商量过这个问题,但彼此之间都有默契,这些东西,周重明会自己收拾,包括以前唐十一自己藏在暗格里的那些小玩意儿。
唐镜就是在这种大家各忙各的,不用盯着对方的眼睛的场合里,说起了他在梦境中见到唐十一的事。
周重明一言不发的听着,他好像已经有所猜测,神情一直很平静。直到听到唐十一说抱歉那句话,才脱力了似的,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唐镜不敢看他的脸,只是低着头继续打包自己上次带上山的书籍。除了这些,还有几件自己添的换洗衣服,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他的东西了。
他打算下山之后手机也换掉。因为他现在用的手机也是唐十一的。以前是顾虑到严壑会不会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什么的,不敢有太多改变。
现在么,就无所谓了。
周重明的声息有些急促,许久之后,当他再开口时,唐镜听到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大明显的沙哑,“我来说一说师门里后续的安排。”
唐镜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但他仍然不敢抬头。这个人看似强大,但唐镜却隔着强大的表象,看到这一霎间隐藏在他心里的脆弱与痛苦。
“等师父出院了,会被送到南方的一个研究所去。”周重明说:“那里也是信息局的一个下属单位,住在那里的,都是像他这样犯了错的道门中人。有一定的自由,生活方面也有保障。”
唐镜干巴巴的问,“他还……能出来吗?”
这差不多也就是坐牢的意思了,只是从普通人的层面上无法用法律条文来界定他的罪责。
周重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丘师叔会陪着他一起去。还有,有关禁术的记载,已经被销毁了。”
唐镜不确定销毁的真实性,但这种匪夷所思的神通,受到控制是必然的。
“我之前不了解禁术的实情,擅自使用……记过。”周重明用平淡的语气说起了领导对他的安排,“下调行动组,暂时担任组长一职。”
唐镜心中一跳,飞快的抬起眼睛扫了周重明一眼。这里说的擅自使用,应该就是他遇见藏锋的那些任务。
周重明这样做从工作角度来讲或许是不妥当的,但对唐镜来说,却成了生命中最幸运的一段经历。
唐镜会永远感谢他。
“阿镜,之前我交上去的申请,局长已经批下来了,以后你也是行动组的特聘队员了。”
唐镜被这个惊喜砸中,许久回不过神,“就是说,你、藏锋、老五老六……我们都在一起工作了?!”
周重明看着他,脸上浮起一点温暖的神色,“我是组长,是你的上司,以后要听话。”
唐镜忙不迭的点头,转头望向藏锋,忍不住笑着伸手拥抱了他一下。他还以为禁术的事曝光之后,他也会受牵连,再没机会跟藏锋做同事了。
藏锋也惊喜不已,这件事没有正式批下来之前,他也是有些忐忑的。
“还有,”周重明咳嗽几声,唤回了这一对激动相拥的小情侣的注意力,“小师叔留下来,老三老四他们,也会在道观里生活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以后的事。”
唐镜知道,老三老四这几个人,包括丘恒,他们并不是安安稳稳度过了十年的光阴,而是从生命中的一个节点,直接过度到了另外一个节点。他们需要时间来消化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至于以后,他们或许会像周重明期望的那样,走出道观,去外面学习生活,或许会留在道观,继续研究宗教方面的知识。
不管他们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有小师叔在、有周重明在,他们就还是一家人——哪怕是修行者,心底里也是需要有一个归宿的。
周重明知道唐镜对老三他们几个,甚至老八老十都完全没印象,因此也不急着让他们见面。生病失忆这个借口暂时还可以用一用,以后再怎么样,且等着以后再说。毕竟在宗门覆灭这样的大事面前,某个人的小问题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周重明帮着唐镜把大包小包都搬到了芥子园的门外,然后又仰着头望着门楣上的三个大字出起神来。
有人走了过来,远远的喊了一声“周组长”。
唐镜回头去看,见一个面生的中年人正沿着小径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这人脸上带着微笑,但给人的感觉并不是特别友善。
唐镜对他的那一声称呼有些不满。虽然周重明现在是组长没错,但此情此景,这样的一个称呼多少就带了些讽刺的味道。
唐镜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他转头去看藏锋,见藏锋也冷着一张脸。
周重明回身,带着疏离客气的神色点点头,“林副局,没想到你也会过来。”
唐镜和藏锋对视一眼,原来这就是顶上了周重明职位的那个人。他们不确定这俩人之前有没有过什么不愉快,但气氛不大友好却是真的。
有这样的领导,唐镜开始怀疑自己以后的工作会不会太如意……还好直系领导是周重明,人家一个副局长,也不至于越级来为难他。
但周重明大约就不那么好过了。墙倒众人推,有些人,就是会乐意做这种推手。
林局长带着一点儿不大真诚的关切的表情笑着说:“咱们分局刚刚成立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当然也不能掉以轻心。”
他举步要往里走的时候,被周重明拦住了。
“林副局,不好意思,”周重明望着他,神情寸步不让,“芥子园是私产,上级派来的人已经清点过了,里面现在没有违法的东西……想必报告书你也看到了。”
林副局当着众人的面儿被拦住,脸色有些不好看,“这么大的园子放在这里,怎么,你还要派人看着?园子是你们的私产,这块地总不是了吧?!”
周重明与他对视,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你说的对,这块地确实不是谁家的私产。我们宗门已经被取消,占着这么一块地确实不合适。”
唐镜还在纳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就见周重明推着林副局走下了台阶,然后他回过身,也不知掐了个什么神奇的法决,周围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像有一阵微风从他们眼前吹过似的,芥子园就那么凭空消失在了风里。
周重明的手心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口袋,看不出是什么质地,似乎像某种动物的皮,淡淡的褐色,表面还泛着柔润的光泽。两条绳结在袋口系了起来,垂下鲜红的流苏。
唐镜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片光秃秃的山峰,有些呆滞的转头去看藏锋,“是……是我猜的那个意思吗?”
藏锋没看他,他也张着嘴,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原来芥子园是这个意思……须弥芥子……三千小世界……”
周重明掂了掂手里的袋子,转头冲着林副局一笑,“让你见笑了。”
林副局有点儿被吓到,更多的还是后怕——万一周重明使坏,等他走进芥子园再使出这法术来……
林副局后退两步,哪怕清楚这或许是周重明给他的一个下马威,一时间他也难以生出怒火。他以前是负责行政工作的,对于法术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确实没有太深的了解。
他觉得自己有些大意了。
他小看了周重明。
周重明拎着袋子上的绳结,在自己的腰带上绕了两圈,打了一个平安如意结。
再抬头时,他脸上已经换了一副从容的表情,“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世界上的事总是这样周而复始……或许某一天,门派中子弟争气,芥子园又有机会重见天日呢。”
唐镜的心跟着也沉了一下,但这种沉重里又蕴含着希望。
他想起芥子园里茂密的竹林,氤氲着雾气的湖泊和那一片片盛开的梅林,那样的景色曾经让他觉得受到了束缚,但现在回忆起来,还是会有些许的怀恋。
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家,是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
唐镜终于有些能理解严壑的想法了。如果禁术成功,所做的一切就都可以挽回:丘恒、老三、老四……包括唐十一。
他不是十一,无法说出原谅这样的话。但唐镜也不得不承认,严壑确实是一个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禁术能够成功施展的这种可能性上。哪怕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徒弟出事,宗门覆灭,他都不会动摇。他要的,只是所有的人都在。
人在,希望才能在——这就是严壑的信念。
唐镜再一次对严壑生出了畏惧的感觉。
他把自己引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把他当成工具去实现他自己的想法。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没有他的这一番操作,唐镜早已经死去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唐镜心想,他大概不会去看望他。当然严壑大约也不稀罕他的探望。如果他们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他或许会搭把手——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种程度了。
周重明没有继续跟林副局虚与委蛇。
他转身往外走的时候,甚至没心情跟这些看热闹的人说一句再见。
藏锋拉着唐镜跟了上去,路过飞来桥的时候,他小声对唐镜说:“没事,这人也不是咱们直系领导,跟咱们没啥关系。他上头还有局长呢,欺负不着大师兄。再说咱们都在,没什么好怕的。”
唐镜其实没在想周重明。在他心目中,大师兄一直都是非常强大的人,他还真没觉得谁能欺负到他。
至于他自己,有一堆师兄在,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而且这里还有藏锋,他们终于可以在真实的世界里朝夕相守了。
这样一想,未来的生活还是很值得憧憬一下的。
“好。”唐镜晃了晃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雀跃的点头,“我不怕。”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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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到这里啦~
后面有三篇番外:唐镜和藏锋的日常生活、严壑和徒弟们的后续、小十一的后续
番外#人生几度秋凉
第127章 番外 十年
早晨的时候还是晴朗的天气,不知何时起,天空中竟然出现了丝丝缕缕的乌云。这些乌云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慢慢的在严壑的头顶上方聚集起来。
严壑失神的望着天空中涌动的云团,在剧烈的头痛中迟钝的意识到有些他一直担心的事,似乎……已经开始了。
天象有异。
严壑看到了云团中倏忽闪过的一道电光。
所以……禁术是真的成功了吗?!
心中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惊喜,让严壑几乎忽略了剧烈的头痛——只要丘恒能够回来,只要他犯下的错还能补救,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愿意!
第一道雷电已经在云层中成型,隐隐的威压从半空中罩下,令严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闪电从乌云中窜出,笔直地朝着他的头顶劈下。
仿佛有一把巨大的镰刀将他一分为二,电流从身体中窜过的剧痛令严壑有一种濒死的错觉。
这是雷劫。
严壑心如明镜,知道这是天道对他的惩罚。
当他第一次知道师门中隐藏着这样逆天的法术时,就知道学习的难度以及侥幸成功之后会付出的代价。
在有关禁术的记载中,收录有这样一桩旧事:宋朝末年曾有一位先祖偷偷摸摸学习禁术,法术施展是否成功不得而知,但法术施展的时候招来雷劫。这位先祖被九天雷劫劈得尸骨无存。
大约这位先祖的下场太过惨痛,从那之后,师门中再无人敢提及禁术——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有关禁术的记载也被历代宗主慎之又慎地收藏起来。
原来有关雷劫的记载都是真的。
严壑在承受了第三道天雷之后,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了。他意识昏沉,双手死死攥着丘恒留下的道袍,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