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重明额头见汗,有些慌乱地拽了一张纸巾来回擦了擦。
他不能肯定自己的猜想就一定会发生,但如果真的是这样——所有的人都好了,唯有唐镜一个人默默死去,这样的结果又让他如何接受?
藏锋又要如何接受?!
越野车在清晨明媚的阳光里穿过了遥田镇的窄街,沿着镇子周围一条较为僻静的公路直奔景区。
这个时候,景区周围的几个入口处都已经拉起了封锁线,当地警察被抽调过来执行任务,对外的说法是有一伙儿外省的诈骗犯流窜到了遥田镇,被困在了景区。
淳朴的小镇大约很少见到这么多警察一起执行任务,不少老百姓都好奇地围在警戒线的外面等着看热闹。何况诈骗犯嘛,也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凶犯,大家的惧怕也不是那么强烈,反而都有点儿看热闹的心理。
周重明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带着自己的几个手下穿过了挨挨挤挤的人群,把证件亮给执勤的警察,然后在围观群众一片猜测的低语中走进了景区。
结界是从半山腰张开的,如同一团薄雾,挡住了上山的路。两个负责清扫景区卫生的工作人员走到这里之后无法继续前进,晕头晕脑地把结界外面的一片空地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警方的人拉起警戒线,才把他们劝下山。
周重明带着人赶到结界前方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小师叔和老八老十,猜测他们或许是沿着结界的外围去别处查看了。
结界内部雾气弥漫,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受到那种鼓荡的力量,一下一下,宛如有什么巨大的生物潜伏在结界的后面紧张地呼吸。
藏锋心急如焚,但他不是修行者,不懂这些玄门里的招数,只能用充满希望的目光望着周重明。
看到周重明摇头,他眼里的亮光黯淡下来,有些焦躁地沿着结界往山上走。走了没有几分钟,就见一个身长玉立的青年带着两个大小伙子,满身灰尘的从山上走了下来。
双方打个照面,藏锋试探的问前面的那个青年,“小师叔?”
小师叔愣了一下,“重明的人?”
藏锋点点头,“我是周副局的手下,叫藏锋。”
小师叔点点头,一双清润的眼睛上下打量他,“我听重明说起过你。十一的事,是你最先知道的?”
藏锋点了点头,心里有点儿钝钝的痛。
其实周重明想到的那个结果,他也想到了——唐镜有可能困在严壑的过去里,无法再回来。若是顺利解决了丘恒的问题,那结果就会变得更加不可测。
有唐十一在,他的阿镜能去哪里呢?!
小师叔在藏锋的肩膀上拍了拍,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再等等。”
只能再等等。
他打不开严壑的结界,就算能打开,他现在也不敢下手。严壑正在做什么事,他们心里都清楚,谁也无法承担这件事被暴力中断的后果。
小师叔也无法评判严壑的做法是对是错。
他对丘恒能不能救回来虽然抱有期待,但也知道,不论他们的法术是否成功,天门道都将迎来最大的一场危机:擅用禁术的后果,是谁也不敢想的。信息局、宗教协会都会对天门道进行制裁……
道观或许还会保留,但严壑这一支怕是会被解散,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留在莲花峰了。他们所拥有的所有关于法术的文献资料恐怕也保不住了吧……
小师叔揉了一把脸,满心都是挫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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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法术能不能成功,严壑都要付出代价~
第124章 两条路
唐镜知道自己要回去了。
但这一次的体验又与以往不同。他像是走在一条黑漆漆的小路上,周围都弥漫着浓雾,远一点儿的景色都看不见,只能看到脚下两三尺见方的一小片空地——其实就连地面他也是看不清楚的,似乎是铺满了沙土的路。
唐镜沿着这条路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分岔口,通往不同的方向。
唐镜停下脚步,有些迟疑的左右张望。他发现左边的那条路有什么东西微微发亮,唐镜凑近一点,就见那一点模糊的光晕慢慢扩大了,他的眼前像是出现了一扇窗。
一闪熟悉的窗,窗边栽种着一丛一丛的玫瑰,盛开的花朵在黄昏柔和的光线里像一匹暗色的华丽又低调的锦缎。
窗开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远远超出了可能生存的期限……你要理智一点。”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话的人年龄应该不大,说话的语气还带着一点儿急躁,“再说你想找什么呢?他当初乘坐的飞行器都已经碎成渣了,一块像样一点儿的金属外皮都找不到了!”
唐镜凑近一些,看到一个面熟的青年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很激动地抬起双手,好像在向老天发出什么呐喊。
这个人唐镜认识,他是他大哥唐徽的表兄弟,外号叫兔子的那个。这个人性格温和,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唐镜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激动的样子。
房间另一端,一个人抱着脑袋,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唐镜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从体型、姿势来判断,应该是他的大哥唐徽。
唐镜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心里小小的吃了一惊。唐徽可是他们家的顶梁柱,见了谁都是一副霸总的架势,他竟然也有这么不修边幅的时候?还有,他竟然就这么窝在沙发里,唐镜可是记得很清楚,他这位大哥对仪态讲究得不得了,以前他跷二郎腿,还被他撵着打过。
啧啧,换了他自己,就……宽以待己,严以律人了。
唐镜觉得他应该去老爸那里告一状。
“你到底听我说话了没有!”兔子提高了声音,两只眼睛红彤彤地盯着唐徽,几乎是在咆哮了,“唐徽!你得接受事实,唐镜他确实已经牺牲了!他回不来了!”
唐镜,“……”
唐镜心想原来是他出事之后的事啊,那就难怪他不知道了。嗯,他哥哥这个样子……该不会是在哭吧?!
唐镜心里竟然诡异的兴奋了一下。他哥会哭吗?那个扑克脸,平时见了他就跟教导主任见到问题学生似的,不喷一遍他就不舒服的德行,真的会哭吗?!
兔子的眼圈是红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我知道你恨我们……我们当初被派来跟你当同学,也是因为爷爷担心姑姑走后,你跟家里的关系会越来越疏远。我们也并没有欺负唐镜的意思,我们……”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唐镜不记得当初欺负他的人当中有没有这个兔子,但唐徽外祖家的那几个表兄弟可没少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
唐徽会跟他越来越疏远,他这些亲戚功不可没。
兔子抽噎了一下,又开始苦口婆心的劝唐徽想开点,唐家有钱也不能这么花,飞行器都被时空乱流撕碎了,驾驶员就算是铁打的也扛不住……唐徽私人派出的救援队也说了,获救的希望小于百分之一。
几乎就是在明说救不回来了。
但唐徽也不知犯了什么轴,死活也不同意撤回救援队。好像人家说的小于百分之一,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希望。
兔子说着说着也哭了,“你爸妈都已经接受了……你怎么就这么轴呢……”
唐镜的心脏抽痛了一下。
他爸妈应该很难过吧。但星际时代的人比地球上的古人类寿命更长,他们或许还会再生几个孩子,然后在养育他们的辛劳与幸福中慢慢的淡忘失去他的痛苦。
岁月那般漫长,人总要往前看啊。
沙发上的人蠕动了一下,响起了一把沙哑的嗓音,“你不懂。他们接受,是因为他们并没有对不起阿镜的地方。我……该死的人是我啊,我那么对他……”
他把脸埋进掌心里,说不下去了。
窗外的唐镜听的有些愕然,原来唐徽是在内疚啊。那是不是说明他对自己……其实也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抗拒?
唐镜心里涌起一点儿难过的情绪。其实他并没有怪他……嗯,有时候也会埋怨,但也不是很埋怨了,他一直觉得他哥哥肩膀上扛着那么重的责任,每天都辛苦得要命,脾气大一点儿也是可以理解的。
唐镜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看一眼了,知道了唐徽对他所抱有的感情,他心里忽然就释然了。
窗外微风摇动盛开的花枝,窸窸窣窣的轻响中似乎夹杂着一声叹息。
唐徽神差鬼使地抬起头,就见一朵淡蓝色的玫瑰静静地安放在窗台上,刚折断的花杆还带着新鲜的枝液。
唐徽的瞳孔放大,一瞬间只觉得震惊到头皮发麻。他看看窗外的花枝,再看看窗台上蓝色的花朵,恍惚间觉得看见一只熟悉的手折断了它,将它轻轻地放在了他的窗台上。
“阿镜……”唐徽轻声望着窗外,“是你,对吗?”
夜风中,花枝摇曳,仿佛有人在跟他摆手。或者他想对他说,他从来就没有怨过他,他原谅他,所以……也请他原谅自己吧。
唐徽抖着手拿起这支玫瑰,仿佛再无顾忌一般,放肆的恸哭起来。
唐镜揉了揉脸,有些难过的叹了口气。
这个岔路口是表示他可能会有的选择吗?可在他真正的世界里,他的身体已经在时空乱流里烟消云散了。
或者像在这个世界一样,附着在别人的身体上?如果是老人呢?或者是个女人?如果这个人也有自己的一堆麻烦,他又要如何带着新身体的一堆麻烦继续生活?他还有机会回到唐家吗?
他的爸妈已经接受了他死去的事实,难道要他们再遭受一遍刺激吗?!
唐镜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另外的一个路口。
这一个路口就没有那么复杂的场景了,只有一个青年男人坐在山路的台阶上,手里握着一块木质的护身符,眼神放空地望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唐镜静静地看着他。
不过几天没见,藏锋看上去憔悴了许多,脸颊和下巴的轮廓也好像更锋利了。这些天他大约担心坏了。
唐镜又想叹气了。
他其实不确定自己沿着这个方向走就一定能见到藏锋。他连自己的状态都无法确认,又怎么能确认别人的妆态呢。
“你想选这边吧?”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在唐镜耳边响了起来,“选这个男人对吗?”
唐镜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周围有人,然后他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声音耳熟了,因为这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你是谁?”唐镜心里有一个模糊的猜测。
说话的人却沉默了。
唐镜的心跳一下一下的,节奏都开始变快的时候,就听他轻声说:“你很想回去找他,对吗?”
唐镜觉得这没有什么可否认的,“对,他是藏锋,是我……喜欢的人。”
说话的人有些惆怅,“其实我也喜欢过一个人,他说话很有趣,总能把我逗笑。后来我就溜下山去跟他见面,他带着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乱窜,还一起去吃路边摊……都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
唐镜想起那个守在博物馆侧门外,语气恶毒的年轻姑娘。
他知道唐十一喜欢的人后来结婚了,结了婚也不老实,还想着要勾搭唐十一,惹得他老婆和老婆的姐妹对唐十一恨之入骨。
“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唐十一似乎叹了口气,“我从小被抱上莲花峰,从小到大,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好,师父、师兄们……我欺负大师兄养在芥子园的蝴蝶,弄坏了他养的花花草草,他也从来不跟我生气……”
唐镜听的有些难过,或许就因为小时候生活的环境太简单顺遂,唐十一才会无法承受生活里出现的连番打击。
黑苹果是一个,严壑是另一个。
“没人喜欢我,也没有人需要我。”唐镜以为他的声音会很难过,甚至会不自觉的哭起来。但是没有,唐十一只是有些惆怅的叹气,整个人反而比刚出现的时候还要平静,说起自己的旧事,也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人。
“他们对我的好,后来都收了回去,不见了。我哀求也没有用……还有我师父,我在他身边长大,从来没见过他对我发脾气,我功课完成的不好,他也从来不训我。可是,就这样的一个人,想要的却是我的命……”
唐镜想解释,说严壑并不单纯是想害死自己的徒弟。但丘恒的事情太复杂,何况唐十一也未必就不知道这里头的因缘。
令他崩溃的,只是最亲近信任的人,忽然就对他翻了脸。
唐十一似乎在回味什么,良久之后沉沉叹了口气,“唐镜,你回去吧,去找你喜欢的人吧……好好地喜欢他。”
唐镜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死去,如果没有唐十一的身体,他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存身之地。
唐十一把他自己的身份送给了他。
“应该有别的办法……”唐镜不能接受这样沉重的馈赠,用别人的生命来延续他自己的生机。
“不,”唐十一拒绝了这个说法,“你所说的那种办法,我不是找不到,我只是……不需要了。”
唐镜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十一说:“或许你要说,还会有人爱我,需要我……或许是吧,可是我活得太累了,不想去寻找,也不想等他们出现了。唐镜,你无法想象我有多累……这个世界让我厌倦。”
“不要……”唐镜的眼泪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