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现在所承受的雷劫越是声势浩大,法术施展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丘恒能回来的可能性也越大……
所以一切都是值得的。
又一道天雷劈下,严壑一头栽倒在地。
他闻到了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烤肉一般的味道,觉得自己大约是扛不住下一道天雷了。可是就这样死去,天道的惩罚尚未结束,法术能算是成功了吗?丘恒还能回来吗?
“丘恒,”严壑的嘴唇动了动,恍惚的发出无声的低喃,“丘恒……”
被他紧紧抓在手中的道袍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动了一下。
下一道天雷在他的头顶上方渐渐成型,细碎的电流在云层中穿行,宛如有生命一般。
就在它划破了漆黑的阴云,兜头劈下的瞬间,道袍上亮起了一道柔和的亮光,紧紧地卷住了严壑的身体。
整座山谷被电光映照得一片雪白。
当电光终于熄灭,坡地上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土地,从半空中望过去,仿佛有一个人趴伏在那里,却已经被雷电烧成了黑灰。
严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死去,却又在半昏迷的眩晕中慢慢活了过来。
他仿佛看到了丘恒,他还是青年时意气风发的样子,眉眼清亮,看人的时候唇边带着温软的笑容。
从小到大,他记忆中的丘恒从来没变过,始终都是这样一个温暖的人。
他们从记事起就在一起。小的时候,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学习写字,一张床上睡觉。每天晚上师兄们熄灯之后,他们俩都要偷偷摸摸打一会儿枕头仗,玩累了,便头挨着头,一起沉沉睡去。
后来稍大一些了,他们各自有了住处,但他们还是常常凑在一起休息。有时候去他养了仙鹤的小院,有时候一起去丘恒的院子,看他养在那里各色各样的鲜花——丘恒的住处总是比他那里更多了鲜活明媚的气息。
从小到大,他们连一天都没有分开过。
唯一的一次,就是死别。
遥田镇上,当他买水回来被人拦住去路,他就知道他们这是中了别人的埋伏——不是虎林山,他们在天门道面前还没有那么决绝的勇气。他们只是旁人手里的刀子。
那时严壑还没有联想到黄家兄弟头上。他只是怀着愤怒的心情与拦住他的人周旋,然后在一回头的瞬间,看到了令他血液发凉一幕:丘恒被人一掌打飞,喷出的鲜血在半空中飞溅开来,身体却如飘飞的纸鸢一般,遥遥落入了溪流之中,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山顶奔涌而下的泥石流吞没了。
这一幕成了严壑的心魔,他在后来的岁月里无数次梦见自己又出现在了遥田镇的山路上,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丘恒的身影在半空中飞起,然后落下,被从高处呼啸而下的泥石流瞬间吞没。
哪怕他后来搞垮了黄家兄弟,也搞垮了虎林山,让那些害了丘恒的人都付出了代价,他依然无法摆脱这个噩梦。
严壑深吸一口气,在浑身上下剧烈无比的疼痛中睁开眼。视野模糊,他只听到一个熟悉到了骨子里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忍忍。医生正在换药,会有点儿疼,很快就会好了。”
严壑无法确定这声音是不是他的幻觉。
但即便是幻觉也是好的。他已经在一个没有丘恒的世界里苦苦支撑了十年,再多一天他也撑不下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严壑睡了醒,醒了睡,意识始终昏昏沉沉。有时他梦见丘恒已经活着回来了,有时候又会梦见法术失败了,他一个人坐在莲花峰的峰顶,披着一头雪也似的白发,寂寞的望着月落星沉,每一天想的最多的,就是要不要从峰顶跳下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一阵争吵声吵醒了。还没睁开眼,就听一个似曾相识的苍老的声音颇威严的说道:“这世间的凡人有凡人要遵守的规矩,修行的人也有修行的人要遵守的规矩。小丘啊,你可不能是非不分。”
严壑正在想这说话的人是谁,就听到丘恒的声音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说道:“李会长,你就直接说吧,我们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自从宗教协会成立,就有明文规定,各门各派有义务保护好自己先祖传下来的各类历史资料——保护好这些东西,不是让人去随便犯戒。有些东西是轻易动不得的!这个后果太严重了!”
丘恒平静的说:“我知道。”
老者叹气,“我们都知道这事不能怪你,天门道销毁有关禁术的记载也是你提议的。这个态度是很好,但只有这个态度还是不够的。毕竟严壑这一次犯下大错,只是解散宗门不足以对其他人起到警示作用。”
丘恒久久无语。
严壑心痛如绞。他做的事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他从来没想过现在承受这个结果的人变成了丘恒。
老者又说:“你要知道,这不是门派之间的斗争,也不是有人要存心整你们,实在是禁术这个事儿,影响太大……上面也不能允许。”
“我明白。”丘恒问他,“李会长所说的需要上交的东西,是指宗门里的那些古籍吧?”
李会长说:“这些东西以前没有明确的规定,都是各个门派自己收着。但严壑这事儿闹得太大,上面要没收,宗教协会拦不住,也没有理由拦着。”
“没收,”丘恒品味这两个字,“我们的私产呢?也要没收吗?”
“私产不会。”李会长忙说:“这个也是按照规定来的。”
“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丘恒平静的说:“我会陪着严壑,一起去南方的那个研究所。”
“小丘!”李会长稍稍有些着急,“你要想清楚,严壑是因为犯错,你没有必要陪着他后半辈子都在那样的地方……”
“你什么都不用说,道理我都懂。”丘恒的声音始终那么平静,让人只是听着,心中就生出安稳的感觉来,“我是心甘情愿的做出这个决定。这世界上谁都可以说他不对,唯有我不能。”
严壑的意识渐渐回笼,心跳也越来越快。
然后他听到丘恒斩钉截铁的说了句,“他去哪儿,我也去哪儿。他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我,如果要罚,自然也该我们俩一起承担。”
老头子叹气,又絮絮叨叨的劝说了几句“分清立场”一类的话,唉声叹气地离开了。
门一关,严壑就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能看清楚周围的情况了:白色的墙壁、窗口淡蓝色的窗帘,以及盖在他身上的白蓝条纹的被子。
这里应该是医院的病房。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背对着他整理桌上的东西。他把装饰得花里胡哨的果篮拆开,里面的水果取出来,然后把一堆丝带什么的团起来塞回到了空篮子,正要拎着篮子放到门口的垃圾袋里,一回身却跟严壑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丘恒也呆呆的站住了。
严壑近乎贪婪的打量着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他的眼睛里亮着光,眼角却有泪流了下来,在皮肤上激起一片灼热的刺痛。
可这疼痛也带着令人惊喜的味道。
丘恒的眼圈也有些发红,他转头,有些狼狈的望向窗外,又很快转了回来,竭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什么都别担心,好好休息。过两天,我们俩要去南边的一个研究所……有和师兄和老大在,孩子们都交给他们安排。”
严壑猜想过所有的后果,让他不平静的,只是丘恒所说的一句“我们俩”。
丘恒看出了严壑表情中的惶急。他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很小心地避开伤口,摸了摸严壑的手,“是担心他们吗?我见过重明了,他……他能做好的。”
周重明从小就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很有身为大师兄的担当,丘恒觉得,他不在的这十年,周重明比严壑更像一个长辈。
严壑不是担心这些孩子,他知道出了禁术的事,他们多少会受到影响。但有和粟、周重明和他们的小师叔在,这些孩子不至于落到他这样的下场。
他只是不放心丘恒。他不择手段的让丘恒回来,不是为了让他陪着自己去坐牢的。
丘恒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了下来,说起话来也更加有条理,“宗门保不住了,但你我多少还有私产,我跟重明商量过了,都交给他,让他给几个孩子分分。”
严壑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还有唐镜,”丘恒垂眸,“我们欠了十一的,已经没有办法补偿了,多给他留一点东西,希望他以后的生活能够平顺。”
严壑艰难的开口,“你……你不必……”
丘恒抬眸静静的看着他,他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闪动,但也只是一眨眼的事,严壑仔细看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眼睛里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丘恒的神情是满足的,带着发自肺腑的愉悦和释然,“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是不是?”
严壑说不出话来,眼角有泪水脉脉流下。
他想,他们其实是分开过的,分开了整整十年。
丘恒握住了他的手,微微垂下头,将那布满了疤痕的手轻轻地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就这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再也不分开。”
第128章 番外 小月亮
林局长最近很郁闷。
他从信息局成立静江市分部的时候就调来当副局长,一晃四五年过去,他也顺顺当当的升职,坐上了局长的宝座。
如今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就是:谁来当副局长?
关于这个职位,林局长是有一定的话语权的,他推荐上去的人选,只要不是太离谱,总部大概率都不会驳回。因为工作中,副局长是要与他配合的,所以这个人的工作能力必须要得到他的认可。
现在的问题是他到底要不要把自己这一票投给周重明?
林彦平对周重明这个人其实说不上有多反感。他最初排斥这个人,是因为天门道的宗主犯下大错,周重明作为严壑的大徒弟,是理应避嫌的。至少也应该停职一段时间,直到这个案子彻底结束。
但周重明这个滑头小子不知道在局长那里花言巧语了些什么,局长、包括总部那边的态度都支持他出面去解决严壑引发的一系列问题。虽然他的职位由副局长变成了行动组的组长,但跟原来的职位相比,这小子彻底变成了一个实权人物啊。
那个时候,林彦平刚坐上了周重明空出来的副局长的位置。他无比深刻的意识到副局长的实际工作就是个后勤人员,要从各个方面给行动队的人打配合。而且真到了关键时刻,行动队是可以跳过他独立行动,或者直接跟局长对接的。
林彦平觉得自己当这个副局长纯粹是掉进了周重明亲手挖的坑,心里越发不忿。
但他看不上周重明,却又不能对他怎么样。毕竟严格说来,局长才算是周重明的直系领导,他就算真想给周重明使个绊子,都没有地方下手。
而且林彦平这个人吧,脾气不好,但胆子不大,要让他在工作中给人家穿小鞋,他还干不出这种事,毕竟他一直标榜自己是个正派人来着——他现在犹豫要不要推荐周重明也是出于对公事的考量,绝对不是因为他私心里对他有意见。
毕竟两个人不合,以后工作也不好展开呀。
办公室的门被人敲了两下,他还没开口,房门就已经从外面推开,探进来一张笑得像朵花似的脸。
“爸爸!我来看看你!意外不?!惊喜不?!”
林彦平,“……”
林彦平捂了捂胸口,“你怎么来了?”
这是他的宝贝女儿林五月,如今在一家贸易公司工作,上周才说要去欧洲出差,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五月笑嘻嘻地进来,“出差回来了,想你了呗!”
林彦平又想捂胸口了,脸上却挤出一个严肃的表情,“我这里是很严肃的工作单位!不是你玩的地方!滚回家去!”
林五月的小脸垮了一下,讪讪的说:“我就是想看看周重明。”
来了,来了,这厚脸皮的丫头终于说出来了。
林彦平怒火上涌,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脑子没毛病吧,林五月。周重明跟你老子是一个单位的,我们俩不能有亲戚关系!你死心吧!”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周重明压根也没看上林五月……不过看着这是自己亲生闺女的份儿上,这么伤面子的话他就不说了。
“哎呀,爸爸,”林五月开始撒娇了,“反正你也快退休了!”
林彦平,“……”
他这是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那你就老老实实再等十年吧。十年以后老子才考虑退休的问题。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能返聘回来,再为国家做几年贡献。”林彦平气到无力,虚弱地指了指门口的方向,“滚!”
林五月不滚,“我找你有正经事!”
林彦平斜眼瞟她,“你能有啥正经事?”
林五月兴致勃勃的说:“你和咱妈收养一个孩子吧。”
林彦平,“……”
他觉得他还是小看了自己家的熊孩子。林五月小时候是个熊孩子,惯爱上房揭瓦,长大了杀伤力也随之翻倍,他以后还是备着点儿速效救心丸吧。
“你脑子没病吧?”林彦平有气无力的吐槽自己闺女,“收养的孩子跟亲生的在法律上地位一样,都有继承权的。”
“没事啊,”林五月不以为然,“反正你和我妈也没啥钱,就那个破房子还是单位分的,以后还要收回去,有啥财产值得我俩抢啊?”
林彦平觉得这个熊孩子真是不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