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唐染的家族一样,都是些牵绊人心的名份。一个人来去自由,倒也干净,这个样子,突如其来的亲人,不要也罢。
柳初烟眼神一黯,瞧着她叹气。许久,好不容易扯出一抹笑,道:“你要的,怎知我不会帮你?”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你六岁那年,那时候你不会笑。
我第二次见你,是在你九岁那年,那时候你似不懂笑。
我第三次见你,是在你十五岁那年,那时候,我才知道,你不是不会,也不是不懂,而是你不愿意笑。
从此后,我们每年只得见一次,你也总是冷着脸,没有笑容。
我第八次见你,你正是双十好年华,那时,你笑了。浅浅的一抹笑,也能灼花了人眼,惑乱了人心。
可那似暖风斜阳,似微风拂柳的笑意,不是因为我。却还是蛊惑,是我入骨的砒霜。
柳初烟又柔柔的笑了,只是她把想说的话,安抚似的,对自己说了一遍。然后,全都藏进了心里,深深的。
“我要的,我自己会牢牢的抓住。”静坐在庑廊下闭着眼假寐的洛雨菲,微微握着拳的手,紧了紧。
柳初烟的心思,说与不说,洛雨菲都明白。柳初烟聪明,有些话不说,那么再见到洛雨菲时,她与自己,还不至于对无故生厌。相互之间,反倒能更坦然些往来。
只是可惜了,与柳初烟的情谊,在洛雨菲的眼里,只是两宫之间相互比较的敌手。虽是每年会见一次,却连真正的朋友,都算不上。她们彼此之间的了解,不是交心,而是,猜心。
“于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柳初烟涩然的一笑,果然,等来的,若不是讽刺的拒绝,就会是无视的沉默。
看到这样的洛雨菲,柳初烟还能说什么呢?洛雨菲的事情,从来都不需要她来担心。
洛雨菲平安了,下一步,要处理的必是碧幽宫,要对付的,必是蜀中唐门。柳初烟微叹着转身离去,这些她心里都明白。包括夏如馨的教人手法,柳初烟也是知道的。碧幽宫的斗争,那就是互不相让,那就是你死我活。
洛雨菲才恢复的第二日,就要去见荣瑾瑜,倒像是等不及了似的。
问了在沐园伺候的小丫头,听她说这个时候,应是在书房,洛雨菲便往容斋去了。
路过一个名为松梢月的园子,远远就能望见里面的树荫下,一个少年安然于竹塌上,手肘支着身子,半侧半卧的躺着。
洛雨菲漫步过去,在不远处的石桌旁坐下,静静的等。
那沉睡在树荫下的少年,眉目柔和。温热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点点滴滴都显得那么温柔。衬着他面部细腻平和的轮廓线条,也生出了一丝儒雅多情。
他手中还拿着书籍,像是在假寐,沉思着事情。远处传来婉转飘忽的琴音,伴着落花,也全无萧瑟秋风之意。
听到这隐隐传来的琴音,他闭着的眼睛慢慢张开,叹了一声,才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游园一曲,倒不知是惊了谁的残梦,醒了谁的春光?”
“残梦依旧,只怕春光不再。”被琴音带动思绪的洛雨菲才恍过神来,望着他慢慢坐起身子,淡然间有些失落。
荣瑾瑜微微一笑,下榻坐至桌边,道:“人人都想邂逅一场如花美眷,怎奈何这般良辰美景,最终,似这般都付与了荏苒长年。”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从来四者难并。风又飘飘,雨又萧萧,秋瑟更比春愁胜,流光容易把人抛,到头来,也只是良人不在,红颜易老。
繁华一场,终究是,徒唤了枉然。
“初晴的午后,于小院轻声吟唱一曲游园惊梦,真是应景。”荣瑾瑜微微一笑,明媚的笑容,落在洛雨菲眼里有一丝苍凉,但更多的,是惋惜。见荣瑾瑜举壶倒水,洛雨菲瞧着四周,幽幽一叹,道:“我看这园子,不该是叫松梢月,该是叫碧云深才好。”
“松梢月转琴栖影,何必翱翔碧云深。”荣瑾瑜喝了口水,面上丝毫不露半点声色,道:“既是叫松梢月,自是有它的道理。能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也是得其所愿。所愿不得,失其所,岂不可悲又可惜?”
洛雨菲这也是第一次得见荣瑾瑜真容,竟忍不住啧啧,叹道:“真看不出来,这天下传言的痴情之人,竟也多情。”
“传言?”荣瑾瑜斜眼一瞥她,道:“怕姑娘想的太过深远,多情,可不是滥情。”
☆、第八十八章 柔肠欲断(下)
二人在说什么,她们自己自然明白。洛雨菲的打趣也是点到为止,她缓缓开了口,道:“先前,让公子久候多日。现在,又让公子久候多时,真是我的不对了。”
“原先,我只是揣测,听你方才那话,果然是了。”荣瑾瑜无所谓的微微一笑,却又接着,叹道:“东风日暮,一簾花落。看到风雨落花,只会更添伤春之思。”
伤春悲秋,那就是思念甚远,无济于事。
洛雨菲声音低低的,说道:“在下朝不念夏花,夕不念冬雪。又何来悲秋伤春之说?”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你想要我,怎么做?”洛雨菲要什么,荣瑾瑜明白。可她想要怎么谋算,即便是出力,荣瑾瑜却不打算插手谋算之事。
“我要的,也与你有利。”洛雨菲平静的望着来时的路,心里的算计让人看不清楚:“前朝两广总督李安年,他有一个儿子。虽不惹是生非,却是个好吃懒做的废物。”
李安年可是荣瑾瑜手刃的,那场余孽谋反的事情,也是据实出了告示的。
洛雨菲也不担心荣瑾瑜的思维跟不上她的脚步,突然话锋一转,又道:“想那日,鬼见愁等人虽是以多欺少,可温弘致败的太快,竟被我的一席话气的当场吐血。”
荣瑾瑜眉头一挑,不屑道:“鬼见愁?哼,怕是他没有这个本事。有本事的,是在背后替他捉刀之人。”
洛雨菲点了点头,道:“依我看来,他是早就被人下了药的。所以,鬼见愁等人才会那么不费气力就能将他重伤。”要说是谁能近了温弘致的身,又能给其下毒者,必然是他所亲近熟悉的人了。
“如此说来,你果然是和鬼见愁联手了?”荣瑾瑜嘴上问着,可脸上的笑意,却是明了的很。
“原是要出手的,可鬼见愁自己送上门来,我便顺水推舟了。白得的便宜,哪能不要?”洛雨菲眼中,隐隐透着狡黠的光,她也毫不遮掩。
荣瑾瑜又使出那一脸悲天悯人的表情,叹道:“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那都是白说的空话。”
“温正初其心可恶,其行可耻,其罪当诛!”洛雨菲斜睨了他一眼,眼见着荣瑾瑜一脸的哀怜悲痛,却从不认为荣瑾瑜真是个良善之人。
有些无趣似的收起那虚假的情绪,荣瑾瑜突然,问道:“我很是好奇,你是如何算计的凌诗凝?想你这般谋算,必是费尽心机啊。”
碧幽宫内斗,竟连我们顾府和药王谷都一起算计了,这场赌注,筹码可真大!
“谋算?哼,谈不上。只是了解罢了。了解凌诗凝,了解唐染,就足够了。只要了解了布局之人,便能一眼看透她的棋路招数。如此,破解之法,自然了然于心。”夺权容易,守权难。凌诗凝她们虽然狠毒,但不够城府。就这么点算计的小伎俩,就想杀我,岂不是太过愚蠢?
的确,想当初凌诗凝存的什么心思,洛雨菲打从不着痕迹的对绿碧下手之前,就清楚的很。只不过,洛雨菲先是利用并囚禁绿碧,而后,竟是连同凌诗凝一并算计了。知她是怕敌不过自己,不敢明着对自己下手,便暗中防着她。
她算尽了凌诗凝会用的一切毒药,最终,还是猜对了,是七夜相思。因为只有七夜相思,是这世上无人能解之毒。
医圣曾经发誓,此生绝不解七夜相思之毒,如有背誓,人神共诛。医仙紫阳真人四海云游,行踪游走不定,莫说他是否能解此毒,即便是要找到他,那也是难于上青天的。
只不过,凌诗凝千算万算,终是少算了一样,那就是尚且安然于世的荣瑾瑜。
想唐染被暗算那时,云之确实是凑巧路过。可那苏可,确是因为洛雨菲清楚唐染的性子,吩咐她从鹤城开始跟着唐染的。
所以那时,洛雨菲在等,等唐染回来,等唐染回来半夏带自己走。
再后来,众人到了药王谷,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不过,唐染等人是要到药王谷求医,而洛雨菲到药王谷的真正目的,是要通过药王谷找到荣瑾瑜。
武林大会时,得知荣瑾瑜没死,那与她来说,找到荣瑾瑜,可比找到紫阳真人快的多呢。可这一路的千辛万险,要找到荣瑾瑜的重任,洛雨菲还是把她交给了唐染。
那时,她的命,不在别处,只在唐染手中。
“了解?在这人世间,最难看透的,便是人心。”荣瑾瑜眼眸一转,又问道:“若你输了呢?”
提到生死,洛雨菲也只是平静的垂了垂眼眸:“若万一我输了,那我便要真真正正的最后再自私一次,独自抛下这红尘三千,死在唐染怀里,也是好的。”
洛雨菲在世间,唐染的心是她的,她不在世间,唐染的心依然是她的。于她来说,已是胜了。
可洛雨菲堵的这么大,又费劲了心机的兜着圈子。无非是因为以一己之力,找寻不到荣瑾瑜。于是,她便用自己性命,来赌下半生的幸福。
利用唐门的关系网,来找寻荣瑾瑜。如此一来,逼得凌诗凝等不及的现了形,还借唐门之手,找到了荣瑾瑜,又用自己的命,拴住了唐染的心。
她想要逼得唐染反抗唐门,只可惜,功败垂成。不过,这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找到了荣瑾瑜,要对付唐门,那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所以说,洛雨菲是利用凌诗凝,是用自己的命,来算计唐染,来找寻对抗唐门的依靠。
“你是从武林大会时,就开始算计了么?”荣瑾瑜忽然想起,与她们唯一的一次交集,是在武林大会上救了她们。
“那时只是知道你们还活着。后来,又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洛雨菲坦然,这话,确是真的。那时,她还没有想到这么长远的事情。
“哈哈哈,磨刀霍霍向爹娘,你可真是好大的手笔啊!”听到此处,荣瑾瑜不仅大笑起来。
用尽心思,刻意经营。你这算计,和顾思敏的手段,有何不同?
“爹娘?染儿的爹娘俱已不在。她那所谓的家人,真心有几分?深情又有几分?”这种家族,有名无实,洛雨菲不屑。
“罢了。这事,我记下了。”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荣瑾瑜摆摆手,该说的,洛雨菲也都说完了。还是如妍初雪那时的对话一样,让人云里雾里的,可荣瑾瑜到底是当事人,洛雨菲如此隐晦的话意,他到底全都懂了。
哎,人在世上人哄人,鬼在阴间鬼倒鬼。李安年这种有野心的余孽,又如何能容忍自己的儿子,是个如此放浪的废物?想当年的楼语凝,可是他这师父一手抚养成人的呢。
洛雨菲说自己出手,与自己有利,可自己一直谋求的,却从来都是因为顾思敏呢。
许久之后,收敛起心思情绪,荣瑾瑜看了眼渐黑的天色,畅然大笑,道:“你真是不毒枉为女子呀!”
洛雨菲毫不示弱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家那个,难道不是?”
洛雨菲这话,噎的荣瑾瑜一愣,他唇角抽了抽,楞了三秒之后,无奈的扯了扯已经有些僵硬的唇角,改口长叹:“你们真是不毒枉为女子啊。”
洛雨菲却轻勾唇角,眼里有丝笑意滑出,不以为然,道:“不论手段,我但求朝朝暮暮。你求的,不也是如此吗?”
洛雨菲这一句,也确是真的。荣瑾瑜把心思,可明目张胆的写在了房间的匾额上了呢。那院落,就随着那匾额,叫了朝暮。
有时候,只一眼,就能将心,沦陷了一世。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洛雨菲那自信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表情,看的荣瑾瑜心里噎的慌。让他不由得觉得,自己当年在顾思敏面前,是多么的无知和幼稚啊。荣瑾瑜心里想着,嘴上说着,就不由得有些悲戚之意了:“我只怕,你算尽了人心,却算不尽天意。终落得个劳燕分飞、凤鸾离散的下场,岂不是可惜了这副心思和皮囊?”
荣瑾瑜说着,心里又不由一叹:想当初,自己还不是如此过来的么?只是自己知道,顾思敏的命运,不在自己手中,不在天下人手中,只在她自己手中。如何选择,也是她自己一念之间的事情。他当初那场豪赌,赌的,就是自己在顾思敏心中的份量。
可是唐染,显然她的命运,不在她自己手中呢。
“天意?是什么天意?天意就是让人相逢、相知、相爱、相许,却不得相守么?如果你也信天意,那么如今,你会是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可也会有这顾府,有那朝暮?”洛雨菲不屑的笑容中,有着满满的不甘与凄凉。
自古多情多悲戚,从来天不遂人意。是了,天意,天意,就是天不遂人意。
荣瑾瑜深深的一叹,微微点头,以示赞同。不去争取,又怎能扭转乾坤?不去争取,又怎能甘心一辈子悲凉凄惨,要靠这日日念想,夜夜思量度日如年。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沉默了许久,洛雨菲屏息间,只听得远处的一声弦断之音,心中更为惆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