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缓缓道:“没有人欺负我,是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你说。”
“不要拿那三十万盘下酒楼,拿那三十万,我们一起带奶奶去邶城。”
“突然说什么去邶城,你不是说任曼秋不让你……”
“不管她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那时她心里有一个盘算——她知道的人里,唯一可能帮她解决这件事的人在邶城,是艾美云。
艾美云曾提供给她一个齐盛的入职机会,还曾亲自给她打过个电话表示青睐,她不知道现在去找艾美云帮忙,她能给艾美云提供什么,但只要她够坚决,总能找出来的。
人生的一切不过是等价交换。
就像她看似很幸运被喻家收养,殊不知她背后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唯一打破了她人生中等价交换原则的人,是漆月。
漆月对她,从来不计代价,不求回报。
这会儿漆月抱着她沉默。
她把脸埋在漆月肩头又说了一次:“月亮,跟我走,好不好?”
漆月怔了下,轻抚喻宜之的头发:“喻宜之,想去哪里你就大胆去,我留在这里,做你的后盾。”
喻宜之的头发淋了雨,摸在手里滑不溜手,握不住似的。
“我让你跟我走,总有我的理由,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明白,我现在就明白,你觉得我待在这里太危险,所以总想把拉进你的世界,可喻宜之,我一早说了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就像飞鸟和鱼一样,你把我拉进只有空气的世界,没有水,我过不下去的。”
“为了我也不行么?”喻宜之抬眸看她,眼尾透着红:“求你。”
漆月怔了下。
伸手,笑着捏了捏喻宜之的脸,那笑容已说明一切。
喻宜之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把脸埋回她肩头:“胆小鬼。”
“胆小鬼,懦夫,怂包。”
那一刻漆月是庆幸喻宜之埋首于她肩头的,不然喻宜之就会清晰看到她的脸是如何灼烧。
她没想到喻宜之会直接戳破她的伪装。
她说着让喻宜之去英国、去邶城、她留下来做后盾这种漂亮话,无非是因为她胆小,不敢踏出自己熟悉的生活圈。
离开了街头巷尾沉沦她也滋养她的沼泽,来到一片光明的世界,她怕喻宜之很快发现她一无是处,什么都不是。
她那时候中了三十万的毒,迫切想要盘下钱夫人的酒楼证明自己。
她在喻宜之面前总归是自卑的,至少在她熟悉的领域,她该让喻宜之看到她能混出一片天。
“你胆小到什么程度呢?”
喻宜之俯在她肩头喃喃:“你不敢跟我走,也不敢开口让我留下来,哪怕知道长时间异地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分手,你还是让我走。”
“你真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喜欢我么?”
喻宜之放开她,走到一边去,摘下耳钉放在桌上,又自顾自开始脱被雨浇湿的礼服。
昏黄灯光下,少女背脊泛着雨光,透出一节一节脊骨的形状,双腿那样修长,看起来像只纯洁的鹤。
暴雨的夜晚是没有月光的,可少女周身罩着一层光晕,好像她就是月亮本身。
漆月过来坐在陈旧的木板床上,一坐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蚊帐泛着年头太久的黄,喻宜之是怎样在这张床上,与她度过了缠绵的日日夜夜呢。
喻宜之明明不属于这里。
她头靠着蚊帐轻声说:“喻宜之,我永远不会像那个人一样困住你。”
喻宜之在喻文泰死后根本不愿再提他名字,漆月就跟着不提,由得那人变成一个被抛在脑后的梦魇。
喻宜之看着她的眼神如山涧月:“好,很好。”
然后扯过浴巾去洗澡了。
第二天喻宜之去上班,工作到所有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有人叫她:“喻宜之,门口有人找。”
喻宜之走出去,是一个外卖员:“喻小姐?这是送你的鲜花。”
精良的包装,透出昂贵的价格,喻宜之一下反应过来是谁送的,毛骨悚然。
“我不收,退回去。”
外卖员为难:“往哪退啊?”
这时一只手从边上伸过来捏住那花:“喻小姐,我想送你花的人,应该不想你把花退回去吧。”
喻宜之触电一样往旁边一躲,却被喻彦泽一把攥住手腕。
他叫外卖员:“你去吧,这花她收了。”
外卖员忙不迭走了。
喻彦泽把她往电梯口拖:“陪我下楼喝杯咖啡。”
她拼命挣扎:“我在上班。”
喻彦泽哂笑一声:“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来你们这小破公司干什么?”
“你们老板有意把公司卖掉,我过来跟他聊聊。你说,为了促成这笔生意,他愿不愿意让一个员工陪我喝杯咖啡?”
喻宜之怔住。
对啊,她拼尽全力才能留下来的保命所,是喻彦泽轻轻松松就能买到手的玩具。
就像喻彦泽把她拖到咖啡馆,跟她坐在同一边软皮沙发的外侧堵住她去路。
喻彦泽翻看菜单:“喝点好豆子吧?我爸养你那么多年,总算你品味还不错。”
咖啡端上来,冒着香气,喻彦泽坐在她身边,悠悠闲闲喝一口,然后开始玩手机。
他话都不跟喻宜之说,只是藏在桌下的膝盖,好像无意识似的,一下一下轻蹭着喻宜之的腿。
喻宜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屏住呼吸。
后来,喻彦泽的出现难以捉摸,有时候一天出现两次,有时候一周都不出现。
他不给喻宜之任何揣测他行动轨迹的机会,他像一个随时会出现的白日噩梦。
在这样的模式下,喻宜之随时紧绷着肩,即便喻彦泽不出现的时候,她也被那片挥不散的阴云笼罩。
喻彦泽比喻文泰,更过分也更可怕。
在这样紧张的状态下她发烧了,烧了两天后的一个傍晚,不得不提前请假回家,总监对她倒是很客气:“没事,去吧。”
她不知这种客气里有没有喻彦泽的影响在,也许根本没有,但她仍觉得毛骨悚然。
最令人发疯的,就是这种阴云无孔不入、却又无法捉摸的状态。
她坐公交车神魂不定的回家,快走到旧筒子楼下的时候心往下一坠,那是一种久违的心安的感觉,像在海上漂流已久的人遇到一块浮木。
她的女孩站在树下,一头红发像驱散阴霾的火光。
不知漆月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她快步往那边走,快走近了才看到漆月身边还有一个人,是大头。
喻宜之潜意识觉得,两人商量的事或许与漆月想盘下酒楼有关。她挑了条漆月不会看到她的路线悄悄靠近,藏身在巨大榕树的另一面。
“你跟喻宜之还在谈?”
漆月叼着烟:“明知故问。”
“盘下钱夫人那酒楼的事,怎么样了?”
“我跟钱夫人说了,她说如果我一定想盘,交给我也行,锻炼锻炼我,以后还有更多产业可以交给我管。”
喻宜之躲在树后蜷了蜷手指。
大头叹道:“漆老板,以后要发达了啊。”
漆月“哈”一声,那一声里其实并没太多喜悦,而是一种憋着劲想要证明自己的狠绝。
“其实……”大头终于忍不住说:“我有句不该说的话。”
漆月吐出一缕烟:“不该说就别说。”
“如果不是你,这话我绝不说。”大头开口:“但是漆老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想往上爬,又想继续跟喻宜之在一起,这对你们俩都是种麻烦?”
“你怕有人缠上她?当老子死的吗?”
“我不是担心她,我知道你就算拼命也会护着她,我担心的是你。”大头说:“说到底,你太在乎她了,而我们这样的人,不该有软肋,也最怕有软肋。”
长久的沉默。
漆月的声音里藏着缭绕的烟雾和西沉的夕阳,很哑:“她想去邶城。”
“怎么突然……上次齐盛找她,她不是拒绝了么?而且去邶城的话,她学业怎么办?”
“不知道,要么重考邶城的大学,要么跟现在的大学谈条件,你知道她那么厉害,总归有办法。”漆月又悠悠吐出一口烟:“我还没跟她细聊,她最近情绪不好。”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工作上有什么烦心事吧,她没说,也许觉得说出来我也帮不上忙。”
打火机的声音,漆月又点了一支烟:“她在这公司不开心也正常,她本来就不该被困在这种地方。”
“她去邶城你不去,那你们最后……会不会分手?”
又是长久的沉默。
漆月才说:“不知道,或许吧。”
“你愿意?”
漆月笑了声。
大头有些感慨:“或许这对你们才是最好的结局吧,你们从一开始,就是太不一样的两个人了。”
两人聊完以后,大头问漆月:“今晚聚餐你真不去?”
“不去,难得不值班,早点回家陪陪她。”漆月补一句:“如果她不加班的话。”
大头苦笑:“其实我不信你愿意放她去邶城。”
“为什么不信?”漆月的声音寥落又坚定:“老子早就说过,为了她,我心甘情愿。”
大头走以后漆月回家,喻宜之这才从树后出来,摇摇晃晃走回家。
漆月一看她吓一跳,立刻走过来摸她额头:“你怎么烧得跟只虾一样?”
她让喻宜之躺在床上,自己开始忙前忙后。
煮了软软的面条给喻宜之当晚饭,又给她吃药,又煮了热热的红枣姜茶。
一碗下肚,驱散身体里的寒气,漆月扶她躺下后要去洗碗,她从毯子里伸手出来拉住漆月。
漆月笑,坐到床边,把她的手放回毯子里:“好,我不走。”
平时妩媚狠戾的神色,这时却被夜色晕染成淡淡的温柔。
“我是你的累赘吗?”
漆月完全没想到喻宜之会这么问,她看了喻宜之一会儿,发现喻宜之最近瘦了,脸颊不如先前饱满,加上生病,流露出一股罕见的脆弱。
她摸摸喻宜之的鬓发:“你是我的月亮,是我的光。”
“你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漆月迟疑一下:“我不知道能不能。”
“没问你能不能,问你想不想。”
“如果真能跟你永远在一起。”漆月想了想:“下辈子我甘愿当只蜗牛。”
“为什么是蜗牛?”
被人踩碎了壳曝晒在路边,失去生命也心甘心情,说来奇怪,那是漆月当时脑子里冒出最惨烈的牺牲方法。
喻宜之又把手从毯子里伸出来,攥住她手:“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下辈子,一起当两只蜗牛吧。”!
第68章
喻宜之上班时通常不看手机。
不然,她应该会更快看到那条快速传播的视频。
她对着电脑做方案,直到手机“叮”一声响起。她一边盯着屏幕一边把手机摸过来,因为觉得是漆月。
却是喻彦泽:【下楼,上次那家咖啡馆。】
喻宜泽抿唇。
喻彦泽这次已经一周多没出现过了,正当喻宜之像一个溺水已久的人、以为自己可以浮出水面透一口气的时候,喻彦泽的突然出现,像突然狠狠一把将她又按进水里。
她快疯了。
在折磨人心这一点上,喻彦泽比起喻文泰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来的话,我就上来继续谈公司收购的事了。】
喻宜之下楼。
那时天已经越来越热了,喻彦泽穿一条大牌沙滩裤,他的膝盖隔着喻宜之薄薄的西裤,在她腿上不停摩挲。
喻宜之盯着咖啡杯里浮出的一个气泡,忍耐。
她惊恐的发现喻彦泽开始和喻文泰用同款香水,甚至亲父子之间的体味也很像。
喻彦泽还是在玩手机,突然说:“诶,这不是K市的小酒楼么?这么刺激。”
他报了个地址。
喻宜之心里猛然一颤。
喻彦泽慢悠悠的说:“这血溅当场的,啧啧。”
喻宜之的视线瞬间凝滞,咖啡表面的小气泡在她眼前逐渐虚化,她和世界隔了层玻璃罩子,耳朵里不停嗡嗡响。
喻彦泽把手机递到她面前:“你想看看么?”
喻宜之深吸一口气:“不想。”
喻彦泽笑了声:“真不想?”
他又开始刷视频,罐头笑声和过分欢快的背景音乐,喻宜之现在听来犹为刺耳。
她脚趾在高跟鞋里一颗颗蜷紧,连带着高跟鞋在地面轻轻摩擦,膝盖向窗边移,喻彦泽的腿却又不露痕迹贴过来。
耳畔是喻彦泽的呼吸,很重。
喻宜之全身像有蚂蚁在爬,整个人在崩溃边缘,但她必须做出镇定的样子,甚至端起咖啡杯喝了口咖啡。
她知道喻彦泽表面在玩手机,其实眼尾一直暗瞟她。
喻彦泽跟喻文泰不一样的是,喻文泰想切断她跟这世界的联系,而喻彦泽想侵吞她的世界。
若现在她表现出对漆月的任何一点在意,她不知喻彦泽会如何插手这件事。
甚至她也不确定这次小酒楼出事,是不是喻彦泽已经出手。
她又深呼吸了一下,强迫自己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我对社会新闻不感兴趣,不如聊聊你和我吧。”
“聊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