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喻家长大,十几年朝夕相处,在她的观念里,自己骨血里早已变成和喻家一样没良心的人。
那句名言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终于,广播提示她该登机了。
她站起来拖着登机箱,向着登机口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一次也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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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其他留学生聚会购物旅行,喻宜之的三年大学生活过得很枯燥。
教室宿舍图书馆三点一线,所有业余时间用来打两份工,吃最简单枯燥的食物。
连教授都跟她开玩笑:“Silviya,你像苦行僧。”
但这个奇怪的东方女孩显然是她最得意的学生,还没毕业就有无数伦敦公司伸来橄榄枝。
喻宜之无一例外全给拒了。
教授问她:“还有其他更心仪的公司?在哪?巴塞罗那?”
喻宜之摇头:“我要回邶城。”
“邶城现在当然也是国际化大都市。”教授沉吟:“但就现代建筑而言,我还是不建议你一毕业直接回国,你应该多去几个国家看一看,眼界够广,才能飞得更高。”
喻宜之只是笑笑,一毕业,就登上了回邶城的飞机。
她望着舷窗外的茫茫云海,也并没有“回家”的感觉。在她心里从小到大或许只有过一个家,在K市一个无人愿意问津的破败旧筒子楼。
只不过那个家,早已不属于她了。
她并不否认教授说的,一毕业就回国,不能让她在专业上飞得更高,如果跟艾美云谈条件,艾美云也会愿意多给她几年。
为什么却执着的回来?
就因为邶城到底与K市在同一片国土?
好像这也是一种慰藉似的。
回国后她入职齐盛,跟在艾美云身后,随着一起谈项目、磨合同,艾美云并不跟她多说什么,也并不教她很多事,她自己一步步跟着艾美云学,学待人接物、遣词造句。
她信守承诺,艾美云手里那些没人愿意揽的事,她揽。
她成长得很快,年纪轻轻坐上总监位置,在她之前并无先例。
好像也有人对艾美云吹过耳边风:“为什么这么信任小喻?她入职齐盛时间太短。”
艾美云温和一笑,并不多说。
有天一个儒雅的年轻人入职她的部门,一笑会露出洁白的牙齿。
她后来才知道那是艾美云唯一的儿子,齐盛“太子爷”艾景皓。
这么看来,艾美云的确信赖她。
同时艾美云也在为她的升迁铺路,拿了海城羊城K市的几个好项目给她选,无论她完成哪一个,都是简历上足够漂亮的一笔。
喻宜之选了K市。
当时艾美云意味深长问了她句:“为什么?”
艾美云当然不希望她是个软弱的人,是个心心念念想回头的人。
喻宜之只是淡定的说:“K市有一些旧资源,可能对老城区改造项目有帮助。”
她告诉自己,事实就是这样,却在回K市的航班上一直掌心冒汗。
七年后重逢,漆月对她够狠也够冷,这让她勉强保持着清醒。
她还该继续当以前的那个人,冷漠,无情,精于算计。
可,重新跟漆月接触后,事情就变了。
她真是她以为的那个人么?
或许她从来不是。
她真的放下过漆月么?
或许她从来没有。
漆月反而是比她更能下决心的人。
她问漆月:“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七年前为什么要那么干呢?”
漆月肩膀僵了僵。
头顶昂贵的艺术灯,照着喻宜之下巴和脖子上轻微过敏的地方,像有什么多足柔软的小虫,不断爬过她身体。
最终,漆月摇了摇头:“不重要了。”
“我只需要知道,在我不愿走向你的世界时,你毫不犹豫的舍弃了我,就够了。”
喻宜之想,漆月这句话说错了么?
也不算错。
毕竟当年,艾美云的确给她提供过一个回头的机会。
漆月看着她陷入回忆的神情,反而笑了:“挺好的喻宜之。”
“大步往前走吧,别回头,去过你本来应该过的生活。”
“去活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喻宜之埋下头。
她永远记得那年圣诞,她收到漆月亲笔写的人生第一张贺卡,张扬桀骜的字迹一如红发少女本人——“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到现在,无论漆月曾对她怀有多么深切的恨意,却还是能坐在她对面,目光坦荡的望着她祝福:“去活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灯光照在她后颈,滚烫的感觉钻入她一节一节脊骨缝,在身体里延宕,让她眼眶发胀。
“那你呢?”
“我?”漆月勾着唇:“我在我自己熟悉的世界,总比勉强在你的世界好得多。”
“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们是太不一样的两个人,彼此放过,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漆月站起来:“这羊奶果真别吃了,待会过敏更严重,去睡吧。”
她往浴室方向走。
喻宜之拉住她的手:“你永远想的是怎么推开我。”
她笑着在喻宜之手心轻捏了一下:“都走到这一步了,真的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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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宜之在离开K市前的最后一项工作,是代表齐盛出席一个晚宴。
巧的是,七年前她离开K市的那时候,也曾出席过一个晚宴。
不同的是,七年前她穿着两百块从淘宝买来的仿款礼服,为了拆掉那些看起来过分廉价的小珠子拆了半夜,而现在,她穿着奢侈品牌的最新款礼服,款式简洁,但面料像月光一样流光溢彩。
配昂贵的钻石耳钉和项链,让她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拿了一杯鸡尾酒,不少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她,但并没有人上前跟她搭讪。
这不止是她那张过分清冷的脸在起作用,更因为她这一身装束,让人明眼看出她并非任人拿捏的阶层。
接着她目光滞住。
一张笑脸逼近她,甚至因太过荒唐而带着宿命般的意味。
相比于七年前的落荒而逃,喻宜之这次只是闭了闭眼,饮尽了手中那杯鸡尾酒。
喻彦泽挑眉,从路过身边服务生的托盘里,拿了杯与她相同颜色的酒,凑近她耳畔:“喻宜之,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喻宜之近乎麻木的看着他。
在艾美云帮她把喻彦泽送进监狱以后,她的确以为很多年都不会再见喻彦泽。
可对喻彦泽的再次出现,她心底又并没真的惊讶,而是想:也许这就是她的命,从六岁时在孤儿院、任曼秋对她温婉笑着的那一刻起,整个喻家就注定像一片乌云,一生盘旋于她头顶。
喻彦泽喝口酒,嘴里有跟她胃里同样的味道,这令她更欲作呕。
“你知不知道我妈再婚对象是谁?”他笑得散漫而得意,在喻宜之耳边报出一个名字。
如雷贯耳。
喻宜之想:最狠的其实是任曼秋。
明明深爱喻文泰,却能为了救喻文泰留下的唯一血脉,委身嫁予另一个男人。
“我知道你七年前干了什么。”喻彦泽的姿态太像搭讪者的耳鬓厮磨,只有喻宜之一个人听到他的咬牙切齿:“但你猜现在,艾美云还会不会为了你这样一个小角色,去得罪我妈的新老公?”
“喻宜之,我说要娶你,就一定会娶你。我爸做不到的事,我会做到,我们喻家培养出的花瓶,绝不会便宜其他人。”
喻宜之不知刚才那杯酒有多大威力,宴会厅内绚绮的灯光,令她视线模糊而晕眩。
喻彦泽像一只苍蝇,因纵欲无度而微凸的双眼,在她面前无限放大。
她推开喻彦泽,匆匆冲进洗手间。
她真的吐了。
用水漱了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甚至连一丝惊惶都没有,只有满脸的疲惫麻木。
她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一直躲在洗手间,就能让喻彦泽自己走掉。
她跌跌撞撞推门出去,手腕却被人握住。
那其中饱藏的温和善意,让她很快明白那只手并非来自喻彦泽。
她抬头,竟看到艾景皓皱眉关切的脸。
艾景皓很尊重她,扶她站稳后很快放手:“宜之,你怎么了?”
在他背对的方向,喻宜之看到喻彦泽端着酒杯,勾着唇向这边走来。
“喻宜之,你魅力还挺大,谁准你随便勾引野男人的?”
艾景皓皱眉回头。
喻彦泽一愣——妈的艾家太子爷怎么在这?最近没听说他有到K市的行程啊?
他当然调查过喻宜之,不是不知道艾景皓对喻宜之有意,但艾景皓这种身份背景的人,有个把两个相好太正常了。
喻彦泽不觉得艾景皓会对喻宜之认真,毕竟喻宜之毫无背景,怎么可能嫁入艾家?
但此时艾景皓温和的脸上明显蒙着一层愠怒:“宜之,刚才是这人找你麻烦么?”
喻宜之说:“是。”
艾景皓对她笑了笑:“别担心,没有我不能帮你解决的事。”
喻宜之一瞬恍然。
因为艾景皓说这话的姿态,让她满脑子只想起一个人,漆月。
七年前,她坐在邶城机场给漆月打告别电话,漆月第一句话也是说:“你回来,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当时,她必须坚强到麻痹一切情绪,而这句话带来的蝴蝶效应,却飞过七年漫漫的时光,让此时此地的她心底又暖又涩。
说到底,哪怕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唯一能触动她的人,只有漆月。!
第70章
就在这个瞬间,喻宜之忽然好想漆月。
然后她眼前,就真的出现了漆月的一张脸。
喻宜之瞳孔倏然放大,穿过重重人群望过去。
漆月穿一身黑西装立在门口,一手插兜又美又拽的,已经吸引不少人在向她看。
哦对了,钱夫人是有心把今天这个酒楼也交给漆月打理的,漆月的确是在她自己的领域里越爬越高了。
然后呢,变成下一个钱夫人?
她们的人生好像走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从高中开始的平行线,现在看来更无相交的可能。
艾景皓观察着喻宜之的脸色,也许在那清冷淡漠中罕见的看到了一抹忧伤。
他犹豫了下,对喻宜之说:“我带你先走吧,这里你什么都不用管了。”
他皱眉瞥喻彦泽一眼,喻彦泽不自觉退开一步。
喻宜之并没回应艾景皓,而是直愣愣望着漆月,她发现自己所有脆弱的时候,想的永远都是漆月,也许十八岁那个雨夜、少女浑身湿淋淋前来拯救她的画面,早已镌刻进她心底最深处。
但漆月不看她,先是移开了眼,后来微低着头。
喻宜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这才道:“走吧。”
她和艾景皓往门口走,眼神却始终落在漆月身上。
她俩越走越近。
穿越重重人群。
穿越晚宴绚绮的灯光。
穿越酒杯的轻碰和起伏的谈笑。
终于她俩擦肩而过。
只不过,喻宜之紧抿唇线,漆月唇角勾着释然的笑。
喻宜之心想:释然什么呢?终于解决了七年来的心结、可以彻底摆脱我这个累赘了么?
她动动嘴角,发现自己即便是演,也并挤不出漆月那种笑。
又蜷蜷手指,漆月没插进兜里的那只手就垂在腿边。
喻宜之手指轻刮过她手背,像触电。
宴会厅灯光太暗,并无任何人注意到她这小动作。
漆月的手凝滞一瞬,就大步向前走去了。喻宜之手指一空,只余下空荡荡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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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景皓开车过来的,应该是早打算好来接她,自己没准备喝酒。
他让喻宜之坐在副驾,座椅的柔软牛皮散发出高级的芬芳。
“冷么?”他打开暖气:“等我会儿。”
匆匆走回来时,他手里端着一杯热巧克力,递到喻宜之手里。
“谢谢小艾总。”
喻宜之看着纸杯上精致的logo,想起附近有家昂贵的比利时巧克力店,K市人的消费水平支撑不起,快要倒闭的节奏。
入口稠厚,不甜微苦,她靠在座椅上小口啜饮。
豪车,暖气,进口巧克力,这该是她费尽心机追寻的生活。
可她满脑子想的,却是K市老城区那栋旧筒子楼,墙和家具上腻满擦不掉的黑色油污,狭促的房间因不够通风总有散不尽的樟脑丸味。
她问艾景皓:“你怎么在这?”
年轻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看她:“你两天后不就要回邶城了吗?我来分公司处理点事,顺便帮你收拾东西。”
喻宜之听到回邶城这件事,没说话,眼睫垂着。
艾景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我先送你回家吧,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喻宜之摇头:“不用了,谢谢你今晚帮我解围,你先回去吧,我想去个地方。”
“去哪?我送你。”
“真的不用了。”
“我担心那混蛋再来找麻烦,把你送到,看看没什么情况我再走。”
喻宜之没心思再推辞下去:“那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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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景皓把喻宜之送到老城区改造那片工地时,不禁笑了:“喻总,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这都几点了还非要来看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