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和身边这个人分开,世事总有遗憾。
喻宜之的细高跟,在下过雨的路面上到底沾了泥泞,一小颗一小颗,像什么人的眼泪。
她走路的姿态那么利落,却半垂着眼睫,空气中未散的雨气全沾在上面。
就连她开口,声音也被染得湿漉漉的:“我们俩之间,到底是我心疼你,比你心疼我多。”
漆月笑一声:“是你撇下我走了,你倒好意思说这种话。”
喻宜之依然那样垂着眼:“因为我想留下来,可是你求我放过你,我到底舍不得你再难过。”
“而当年无论我怎么求你,你却从来没有为我,改变过你的想法。”
******
月入春,莺飞草长。
喻宜之早上刷牙的时候,发现口腔里被巧克力烫伤的部分,早已完全好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她带着漆月最后去视察了一次工地,项目有序推进,她回邶城接受升迁,大概可以底气十足。
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
喻宜之掏出来,是艾景皓打来的视频。
喻宜之顿了下,漆月低声催促:“接啊。”
艾景皓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没记错的话,你今天去视察工地?”
“嗯。”
喻宜之拍给他看。
“建筑设计方案也都敲定了,这下你可以放心回邶城了。”艾景皓迫不及待:“还有一周。”
“嗯。”
“怎么?舍不得家乡?”艾景皓笑:“K市和海城都算你家乡吧?没事啊,等月亮楼盖好了,你还会回K市看的。”
“不会了。”喻宜之轻声说,在一旁假装抽烟的漆月手指一蜷。
喻宜之说:“这次走了,就不再回来了。”
那时喻宜之站在阳光下,漆月躲在阴影里抽烟,望过去,喻宜之白皙的脸透明到模糊,反衬得额角那淡粉色的月亮纹身清晰起来。
在阳光下一晃一晃,像白昼里的月亮。
挂了视频,喻宜之向她走过来:“有话跟我说?”
漆月悠悠笑着吐出一缕烟,尽数喷在喻宜之的眉眼之间,喻宜之闭了闭眼。
“这儿本来就不适合你,还好,你终于要走了。”
喻宜之这天下班的早,漆月也一样,两人在门口碰到,装作陌生人同行,一起去超市买了菜。
其实她们并没约定早回家,只是好像有这样的默契。
毕竟,只剩一周了嘛。
俩人陪漆红玉吃晚饭,喻宜之陪奶奶说话一向认真又耐心,哄得老人家笑呵呵的。
漆红玉累得很快,吃完饭喻宜之先扶她回房,回来时漆月正在洗碗。
喻宜之走过去:“我来吧,饭是你做的,我洗碗。”
喻宜之这样理性公平的人,经常提出这样的建议。
漆月每次都拒绝:“不。”
以前她们很穷很穷、一起住在旧筒子楼的时候,她也从不让喻宜之洗碗。
她就是看不得喻宜之那白如凝脂的一双手,浸在满是油污的脏水里。
简而言之,她看不得喻宜之受苦。
喻宜之抱着双臂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走到她背后,额头抵住她肩。
那对喻宜之来说已是一个过分撒娇的动作,漆月肩膀一僵,看着汩汩水流把手里的碗碟冲干净。
“你打算怎么跟奶奶说?”
“就说我们分手了呗,我把你气跑去邶城再也不回来了。”戏谑的语气。
“奶奶不会不高兴么?”
“我给她找个更会哄她的,她两星期后就不记得你是谁了。”
“那你呢?”
“我什么?”
“你上次说,你会忘了我,你会用多久忘了我?”
额头抵着肩膀,来回轻轻摩挲。
喻宜之分明碰都没碰到她皮肤,她却起了一脖子鸡皮疙瘩,那种痕痒的感觉,又一路爬到她心脏。
“我啊,”她洗着碗佯作淡定的说:“我的话……”
“算了。”喻宜之突然起身:“我不想听。”
说完就一个人出去了。
漆月洗完碗出去的时候,门铃响起。
她的第一反应是:艾景皓?来接喻宜之回邶城的?
喻宜之走到门口,转头告诉她:“我点的外卖。”
漆月移开眼神:“哦。”
喻宜之拎着袋子走到餐桌边,掏出一筐小果子,红润润的娇小可爱。
漆月瞥一眼:“都已经有卖羊奶果的了么?”
“嗯,不知道甜不甜。”
喻宜之坐到灯下,抽了张厨房纸巾,一颗颗擦起小果子来。
漆月抿唇看了会儿,坐下:“我帮你吧。”
羊奶果表面有很细小的黄色斑点,其实是一颗颗小籽,必须擦掉才能吃,不然会很涩。
喻宜之是个很忙的人,漆月鲜少看她有不工作的时候,而且她手机就放在一边,员工一个个电话打来请教各种事。
“喻宜之,你去工作吧,我擦好了叫你来吃。”
喻宜之淡淡说:“不必。”
那时喻宜之穿一件淡米黄家居服,软软的带点厚度的料子,黑发垂在一边肩头,头顶射下的光凝在她睫毛尖一点。
坐久了觉得腿麻,轻轻晃一晃腿,拖鞋尖踢到漆月的拖鞋尖。
相同的款式,不同的颜色。
那实在是很静谧美好的一幕,喻宜之白皙手指认真擦着小红果,眼神专注,好像她的世界里没什么其他更重要的事了。
漆月脑子里很明确的浮出四个字:消磨时间。
她们能做的不能做的事都做了,能说的不能说的话都说了,现在想要这样静静坐在一起,必须找件很费时间的事。
漆月不停掀起眼皮偷瞟喻宜之,突然:“喻宜之!”
“嗯?”
“你过敏了!”
她跑去抓了面镜子给喻宜之看,下巴和脖子上有很浅的红斑。
喻宜之倒是淡定:“哦,一点点。”
她伸手想去摸,又被漆月把她手打开:“别摸了,你应该就是对那小黄籽过敏。”
漆月想把她面前的羊奶果收走:“别吃了,你去洗手吧。”
喻宜之拖回去:“没事。”
漆月皱眉:“你知不知道过敏要是严重……”
“我知道!”喻宜之忽然不耐烦的低吼了句。
漆月一怔。
喻宜之调整了下呼吸,放平语气:“没事,我只是轻微过敏,这羊奶果出了K市,就再吃不到了。”
漆月又观察了下她脖子发红的地方,默默坐回去。
喻宜之默默低着头继续擦。
在犟什么。
舍不得的是K市这些特产。
还是K市的人。
“月亮。”
“嗯。”
“我这次回来,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七年前为什么要那么干呢?”
漆月肩膀猛然一僵。
******
七年前的初夏,漆月从银行出来,抬头望一眼太阳,觉得明晃晃的阳光甚至显得虚幻不真实。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以至于她看到手机短信里的数字时,根本不敢相信,又专门跑到提款机上用卡查了一次。
十万。
那天她买了牛排、红酒,给喻宜之发微信:【今天能早点下班么?】
【应该可以,是奶奶有什么事吗?】
【不是,你回来就知道了。】
等到七点,算着喻宜之按准点下班的话快到家了,漆月开始煎牛排。
七点半,喻宜之还没回家。
漆月服侍漆红玉把软烂好消化的晚饭先吃了,扶漆红玉回房休息。
八点,喻宜之还没回。
漆月又发微信:【还有多久?】
【半小时。】
八点半,漆月把牛排回锅热了一次,那些浅红色的漂亮纹路不见了,变成透透的全熟。
九点半,漆月又热了一次。
等到喻宜之十一点终于回家的时候,牛排已经变得焦硬了。
喻宜之放下包显得很累:“总监每次说可以了,又临时说方案还要改。”
“没事呀。”她把喻宜之牵到饭桌前:“锵锵!牛排!”
“有什么要庆祝的事吗?”喻宜之眼神惶惑了一瞬,怕是自己忙起来忘了某个纪念日。
“是新发生的一件好事。”漆月笑着说:“你先吃,吃完我告诉你。”
牛排热到熟过头,但还能吃出肉质很好,和她们平时买肉的边角废料不是一个档次,就是嚼得腮帮子有点累。
漆月偷瞟喻宜之:“好吃么?”
“嗯。”
漆月想起喻宜之以前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心里堵了堵,分享这个好消息的心情更迫切了些:“喻宜之。”
喻宜之抬头,被工作压迫得累到眼角发红。
漆月把一张银行卡推到她面前。
“这什么?”
漆月轻声说:“十万。”
喻宜之抬头看她:“哪来的?”
“钱夫人给的。”
喻宜之冷笑一声:“买命钱么?下次再出这样的事,还指望你扑上去替她挡刀。”
漆月默默无语。
两人之间的气氛仿若凝滞。
最终,还是喻宜之叹口气,握住漆月放在桌上的手:“我不该这么说。”
“这十万你打算怎么办?存起来?我记得有款理财产品……”
“不,我想盘下一家店。”
“什么店?”
“钱夫人手里有个特别小的酒楼想便宜脱手,我想盘下来。”
“在哪?”
漆月报了个位置。
“为什么想便宜脱手?”
漆月沉默。
“月亮。”
漆月伸手挠挠一头红发:“之前想捅钱夫人那人……这酒楼,当年是他的。”
喻宜之瞪着她。
“那人不都已经进去了么?”漆月迫切的说:“盘下来就是我自己当老板,真的很赚钱。”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那人进去了,总还会出来,况且他还有弟弟、还有朋友,你……”喻宜之站起来,忽然就开始脱她衣服。
喻宜之这女人狠起来真狠呐,漆月手脚并用都没躲开,喻宜之把她拎到镜子前,捏着她下巴让她扭头看自己的背。
“你都忘了是不是?!”
上次被砍伤的那道疤,像盘根错节的藤蔓根系,在她原本白皙无暇的肩头盘亘。
“那人都受到惩罚了,等他出来不会再敢了,其他人也不会敢的。”
“你怎么知道?!”
“喻宜之,富贵险中求你听过没?总之,我不会那么倒霉的。”
喻宜之直接把她下巴掰过来咬她的嘴:“让你嘴硬。”
“其他事我都能听你的,这事不行。”
喻宜之冷笑:“不行?”
她通常对漆月很温柔,那却是最暴戾的一次,过度的冲撞引发了强烈的反应,漆月伏在喻宜之肩头止不住的抖。
还不够,她被扔回旧木板床上又来了两次。
“喻宜之,喻宜之。”她声音里带着猫一样的哀求意味。
喻宜之这才停手,背对她裹住毯子。
她缓了一会儿,蹭过去抱住喻宜之的背:“喻宜之。”
“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像以前那么好的生活,一定。”
“我不在意那些。”
“可是,”漆月笑笑:“我在意。”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烫着少女的背。
她不是不知道此事的风险,却像战场上只剩一兵一卒的将领,只能赌上去。
不然,她还能给喻宜之什么呢。
喻宜之捏住她的手:“这事,我们晚几天再谈。”
两天后的晚上,漆月在钱夫人酒楼上班时,大头叫她:“漆老板,过来。”
“你小子怎么贼眉鼠眼的?有情况?”
“不是我有情况,是喻宜之有情况。”大头说:“你最近注意着点她。”!
第66章
漆月下意识皱眉。
大头:“你别听不得别人说喻宜之半句不好。”
“你他妈上次说喻宜之跟那猥琐总监怎么怎么,就害我和她闹了好大一场误会。还没找你算账呢,这次又来?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她?”
大头沉默一瞬,才说:“我不是不喜欢她,是知道你有多在乎她。”
“没防备的人容易受伤,你不防,我替你防。”
漆月静默一瞬,语气放软:“她怎么了?”
“你最近没发现她想离开你?”
漆月又下意识皱眉,很坚定的摇头。
大头:“她可能想出国。”
“去哪?”
“英国。”大头说:“我听祝哥她妹说的,我们还一起吃过一次饭记得吗?人家正经上班族,最近在考虑去国外读研,说去咨询机构的时候,意外看到了喻宜之。”
“她本来以为自己看错了,打听了一下,没想到还真是,老师说喻宜之很优秀,已经被卡什么夫大学录取了。”
“卡迪夫。”
“你知道啊?”
漆月故作轻松的笑:“我早知道了。”
大头松口气:“你知道就好,我生怕她蒙你。”
漆月用胳膊肘撞他:“老子又不是傻白甜。”
大头跟他笑闹了一会儿,低声说:“别让她去。”
“她那样的人像风筝,一飞上天,你手里的线就断了,怎么拽都拽不回来了。”
漆月回家以后见到喻宜之,喻宜之面色如常,疲惫又沉静。
“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漆月摇摇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