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瞟一眼:“你留着吧。”
“不喜欢我买的这种糖?”
“不是。”小女孩摇摇头:“你看上去比我更需要糖。”
“为什么?”漆月眯眼:“老子都一十六了好吗?”
“你看上去很难过。”
漆月一愣,在小女孩面前蹲下,撑住两边唇角:“老子在笑,看到吗?”
小女孩伸手摸摸她的嘴唇:“这是面具。”
又指指她的眼:“难过会从这里跑出来。”
漆月晃出麦当劳,站在机场门口抽了一支烟,本想打车,又实在不想那么早回家。
她怕喻宜之已经到家了要面对喻宜之,又怕喻宜之还和艾景皓在一起根本没回家。
她晃到公交站台。
这个点已经很晚了,空荡荡的公交车没什么人,漆月上去坐到倒数第一排,开窗。
晃晃悠悠,走走停停。
等前面一对年轻情侣下车后,车上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公交车开起来有各种铁皮零件碰撞的声音,司机打电话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大概还有半小时收班吧,晚饭吃饺子可以啊,别煮太早,再给我泡杯茶,我就想吃热腾腾的……”
饺子,热茶,家常话,和车窗外的万家灯火一起,共同构成一个“家”的意向。
漆月双手插在卫衣兜里,呆呆望着窗外,恍然想起自己上一次这么晚坐公交车,还是在六岁的时候。
那时她们在孤儿院最大的愿望,就是有“爸爸妈妈”能收养她们。漆月从小爬高上低的没个正形,虽然长得漂亮,却总是脏兮兮的。
因顽劣不堪,眼睁睁看着其他小朋友一个个被领养走,也没轮到她。
只有一次,一对看上去家境很好的夫妇想收养她,可六岁的她直觉那女人笑的温婉,眼神却不对,所以拼命抵抗。
在那之后,更没有家庭想收养她了。
终于有一天,院长找到她,特意给她穿上漂亮的小裙子,叮嘱:“今天别调皮,有爸爸妈妈觉得你长得漂亮,要来看你,你乖的话,他们就带你回家。”
那天漆月忍了一整天没去爬树也没去翻墙,小裙子直到下午还是干净的。
可她路过树下,却看到一只还没长毛的小鸟掉了下来。
她天天爬树,知道树上有个鸟巢,对她来说把小鸟送回去,也就分分钟的事。
她跃上去,轻轻托着小鸟。
跳下树的时候看看自己裙子,还好还好,只脏了一点。
正当她打算回去的时候,却看到院长怒气冲冲走来:“你到底在干什么?让你忍一天都忍不住吗?”
“我……”
“你什么你!你在这爬树他们都看到了!本来你调皮的名声都传出去了,这下他们也觉得你还是太皮,不要你了!”
“你没有家了!”
漆月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再吭。
那个下午她躲在孤儿院的围墙边,看着那对和善的夫妻,在院长的力荐下,带走了另一个乖巧的小女孩。
天色擦黑,漆月一个人坐在墙边角落,没人来叫她吃饭。
翻出孤儿院的围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但她是第一次这么做。
顺着路边呆呆走着,也不知该去哪,稀里糊涂上了一辆公交车。
那时已经晚了,公交车上没什么人,司机多问了她一句:“小姑娘,去哪啊?”
也许是那人语气温和,漆月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能带我回家么?”
司机一愣:“你说什么……”
他看一眼路边不远处的孤儿院,叹口气:“你去后排坐着吧,不收你钱,我这车是环线,你坐一圈后就乖乖回去吧,别乱跑。”
漆月坐到倒数第一排,望着车窗外。
高楼里一盏盏灯亮着。
饭菜的香气传来。
路边有一个年轻母亲,亲昵背着她的小女儿。
她呆呆的想着院长下午对她说的那句话——“你没有家了”。
******
这时漆月坐在公交车倒数第一排,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那么久远的回忆。
她都一十六岁了,自从漆红玉收养她后,她已经很久不想起那些事了。
但今天这样的夜晚。
想到喻宜之的背影,在她面前越走越远。
想到喻宜之三个月后,在她人生里也会越走越远。
她的心被车窗外的来风吹得空荡荡,满心都是六岁时的那句话——“你没有家了”。
******
她到家时已经很晚了,玄关处脱着喻宜之穿出门的那双白靴子,客厅开着不刺眼的夜灯,浴室方向隐约有水声传来。
喻宜之已经回来了,在洗澡。
她走进去,一下就看到茶几上放的玻璃晶片。
低头,凝眸。
是一片雪花,被放大了无数倍,像蝴蝶标本一样被封存在一块晶片里,六边形的角落伸出根根晶针,晶莹剔透犹如月光。
“你在看什么?”
她看得太入神,都没听到喻宜之从浴室出来了。
“哦,看你放茶几上这个。”她问:“艾景皓给你的?”
“嗯,说我今年还没看过邶城的雪。”喻宜之问:“你看这个,就因为是艾景皓送我的?”
“当然不是了,你知道K市从不下雪的嘛,看这玩意挺稀奇。”漆月脸上挂着笑:“送你这么浪漫的东西,不会跟你表白了吧?”
“对。”
漆月一愣。
她当然能看出艾景皓对喻宜之有意思,但喻宜之也说过,艾景皓那样的家庭出身,谈恋爱根本不自由。
“恭喜你啊喻宜之,他能这样跟你表白,可见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了。”
“那你觉得我喜欢他吗?”
漆月勾唇:“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这样的人,感情对你来说从来不是最重要的。”
“你从十七岁开始,就是这样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漆月心脏狠狠揪着。
而喻宜之问:“你觉得你很了解我么?”
“老子怎么不了解你了?”漆月故意笑得漫不经心:“老子对你的了解,不比你自己少。”
喻宜之忽然走过来,轻轻攥住她手腕:“那要是过去的我自己,也不够了解自己呢?”!
第63章
漆月垂眸,盯着喻宜之那白皙又干净的手指。
手腕一挣,甩开了她的手,痞笑着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绕口令似的,听都听不懂。”
喻宜之抿了下唇,问:“你去哪了?不是伤还没好?”
“去约会。”漆月脸上的笑意越发懒漫:“闲不住。”
“去哪约会?”
“跟你有毛线关系。”
喻宜之看着她。
漆月心虚:“还能去哪约会?无非就是吃吃饭,唱唱歌,看看电影。”
喻宜之又问:“手里拿的什么?”
漆月一惊,才发现那种心里揪着的感觉,让她手一直在卫衣兜里紧握成拳,死死攥着那根棒棒糖。
“哦。”她把棒棒糖掏出来:“约会时买的,她一根我一根,我这根还没吃,怎么你想吃?”
她以为喻宜之多少会吃醋。
没想到喻宜之说:“好啊。”
她脸上笑意不减,把棒棒糖递过去。
两人手指相触,喻宜之的手指洗了澡犹然冰凉。
“那,我去洗澡了。”
喻宜之暂且把棒棒糖放到一边,铺开了沙发上的被子,钻进去后又叫了声:“漆月。”
漆月回头,只能看到她露出被子的一小块莹白额头。
“帮我关下灯。”
“哦,好。”
当客厅陷入一片黑暗以后,喻宜之的声音轻轻传来:“你知不知道你那根棒棒糖,只有机场超市才有的卖?”
漆月脚步一滞。
“为什么不拦我?”
“拦你干嘛?”黑暗中漆月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声音带着不羁的笑意:“我巴不得你赶紧跟别人走,奔着你的大好前程去,不要再来烦我就好。”
喻宜之半天没说话,漆月正要离开时,她再次开口:“你知不知道我愿意走的唯一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你说,求我放过你。”
“我们之间,好像一直都是你在不停的让我走,在你心里,真的相信过我们会有未来吗?”
喻宜之听上去像把整张脸埋进了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也许我当年那句话没说错。”
“对你来说,我是你的累赘。”
******
漆月站了半晌,最终不发一言,还是走了。
喻宜之躺在黑暗里,听着浴室传来漆月洗澡的隐约水声,想着今晚的事。
她从来不是一个纯净的人,只是这副清冷的皮囊给了她很好的掩护,掩去她的精明、算计、冷酷的利用身边一切资源。
比如今晚她去接艾景皓,其实想看看漆月会不会吃醋。
漆月吃醋的话,会不会重新考虑拒绝她的这件事?
艾景皓对她表白,是个意外事件。
她知道艾景皓或许对她有好感,但艾景皓那样的家庭出身,恋爱并不自由。
居然会对她正式表白,那只能说明——艾景皓对她的喜欢,比她以为的多得多。
头脑中的算计是本能,要是真能跟艾景皓这样的人在一起,曾经困扰她的一切,就都不用再担心了。
而嘴里却淡淡说:“你太冲动了,你明明知道,我们俩没可能。”
艾景皓温和而坚定:“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等我们都回邶城以后,由我来说服我妈,你什么都不用管。”
喻宜之明确拒绝:“我们不合适,你也不要去做这样无谓的事。”
漆月洗完澡,脚步声向客厅靠近,喻宜之闭着眼,等着她过来,然而那脚步声靠近一半,却又停止,转回次卧去了。
******
老城区改造项目,推进得异乎寻常的顺利,各种钉子户在漆月她们的斡旋下,从狮子大开口变为提出一个齐盛可以接受的价码,纷纷搬离。
喻宜之拿到秦老的正式授权,建筑设计图那边也在有序推进。等到快春节的时候,老城区这片的旧筒子楼已经开始拆了。
她带着漆月去巡场,戴一顶白色安全帽别有一番风景,漆月的一顶安全帽却戴得歪七扭八。
她伸手帮漆月扶正,没留神脚下,踩在一块不稳的砖上,差点摔了,漆月伸手一扶。
喻宜之趁机握住漆月手,漆月瞟一眼远处那群工人,不着痕迹的把手抽开。
喻宜之望着建筑工地:“总觉得这件事,推进得有点过于顺利了。”
漆月懒洋洋的:“你们齐盛不是行业龙头么?其他竞争者都被你们搞定了。”
“这是自然。”喻宜之点头:“可我是说,K市竞争有多激烈你比我更清楚,比如阿辉他们,就这么轻易放手了?不来找麻烦?”
“阿辉这几年发展势头是很猛,但还是比不过钱夫人,总得给个面子。”
喻宜之看她一眼:“你现在是钱夫人干女儿,你很得意吧?”
语气并不高兴。
漆月笑得不驯,脸上纱布拆了,伤口变成一道浅浅的疤。
喻宜之到工地前方去视察了,漆月望着她背影,脚尖轻踢着地面的碎石。
她觉得喻宜之还是天真,完全不了解她们这世界的争权夺利。
哪有这么轻易的事呢?不过是因为阿辉明白,她真的敢为这件事拼命罢了。
这时她心底升起一点真实的骄傲——喻宜之跟她纠缠这么多年,到底一点没卷进这些破事里去,连这里面的情势有多复杂都不知道。
这算不算她把喻宜之保护得很好?
这时喻宜之在远处叫她:“漆小姐。”
今天是个好天,K市冬日的阳光也通透,照在喻宜之身影上,头发颜色变成浅浅的棕,皮肤白得仿若透明。
漆月笑望着她走过去。
“笑什么?”
“没什么。”唇角仍然向上勾着。
喻宜之,你自向你的光亮里去。
我会一直藏身于黑暗的泥沼,仰望你。
******
等项目上正轨后,艾景皓就被艾美云召回了邶城。
离开前他对喻宜之说:“我会在邶城等你。”
喻宜之再次拒绝:“我们不合适。”
过年前反而是漆月最忙的时候,酒楼一年的账目要清,今年钱夫人有心提拔她,把华亭的账目也送了过来。
漆月的Excel用得不好,在办公室算不完,打印出来带回家,对着计算器按得焦头烂额。
喻宜之走过来:“你在干嘛?”
“算账。”
喻宜之穿着那件黑曜石色的丝缎睡袍,一勾腰,领口敞开露出胸口雪肌,似在发光,刚洗完还没吹干的头发上,一滴水珠掉在她锁骨上缓缓往下滑。
漆月移开眼神。
从上次她打架受伤、喻宜之狠狠“教训”她以后,这事就变成了一个结,两人之间再没有过了。
“问你呢,在干嘛?”
“哦,算账。”
喻宜之看了一会儿,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过来:“你这样算太慢了,用Excel会方便得多。”
“欺负老子不会是吧?”
“不复杂,很简单的,我教你。”
喻宜之教她把一个个数据录入进去,又输入公式,电脑代替了人工运算,确实方便快捷。
漆月其实很聪明,喻宜之一教她就会了。
弄完以后懒洋洋摊在椅子上伸个懒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