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挺宠漆月,有一些在她心里定义为胡闹的事,只要漆月开心,她都纵着。
开口跟漆月说:“要不别上这个班了。”不过一句话的事。
可是。
她翻了身,把熟睡的漆月搂进怀里,手指轻轻抚过漆月肩头,那道盘根错节而可怖的疤。
漆月在钱夫人的世界里沉沦太久,就算她现在想帮漆月开店,只要漆月还在那个交际圈,那些得罪过的牛鬼蛇神会轻易放手?
漆月好不容易踏出这一步,无论如何,不该再回以前的世界了。
第二天一早,喻宜之起来换衣服化妆,瞥一眼床上的漆月,还在昏睡,梦里都皱着眉,应该是宿醉带来了剧烈头痛。
完全起不来的样子。
从理智上来说,喻宜之很清楚,刚来一个月的实习生,还没站稳脚跟就请假,肯定会影响转正。
但她到底心疼,没叫漆月,准备一会儿编个理由帮忙请假。
她一身衬衫西裤去冰箱里拿咖啡原液和吐司,在清晨光线中显得那样清新优雅,连影子的摇曳都动人。
阿萱走来与她打招呼:“喻小姐,早。”
喻宜之:“早,阿萱。”
阿萱笑道:“你真漂亮,有时看着你,都觉得你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喻宜之拧开纸袋,取两片吐司扔进盘里。
也许阿萱是无心之言,在现下这番情形下听进她耳中,却觉得心里堵堵的。
她到现在还显得与漆月的生活格格不入吗?那漆月身边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这时,床上的漆月被闹钟叫醒。
“他妈的……”宿醉让她的两边太阳穴像有奥特曼在蹦迪,伸手就想把手机砸了。
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坐起来,烦躁躁揉一把睡成鸟窝的头发。
先给大头发了条微信:【老子昨晚没丢人吧?】
没想到大头给她回了个电话过来。
漆月接起:“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大头和她过去的作息一样,彻头彻尾的夜行动物。
“你呢?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老子上班啊。”
漆月顿了顿,等着大头那边的反应。
在她的预想里,大头应该嘲笑她一番,然后和昨晚的亮哥敏哥他们一样,拼命煽动她说大尾巴狼别装小绵羊,赶紧回到原来的世界才是正经,不然位置都要被别人抢走了。
亮哥敏哥他们这么说,她理解,她在钱夫人那边混得好,才能罩着这些人。
但大头那边静静的,漆月听见他轻轻的“嘶”了声。
漆月觉察出不对:“你怎么了?”
“昨晚喝完酒,接到电话说酒楼出了事,有人喝多了械斗,警察赶过来之前,这事不得我们兜着么?我刚从警局做完笔录出来,别担心,一点小伤。”
“去医院了么?”
“哪儿那么娇贵,习惯了。”
漆月沉默。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大头忽然说:“谁不知道我们存身的世界是一潭泥沼呢,钱夫人做生意路子野,我们跟着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各路牛鬼蛇神都要打交道,今天根本不知道明天会出什么样的事。”
“以前我跟着你一起见奶奶,总是心虚,觉得对不起她。现在,你上岸了挺好,我以后去给奶奶扫墓的时候,底气也足一点。”
“那你呢?你就不怕你爸妈担心?”
“我?”大头笑笑:“我习惯了,你知道人要改变自己的习惯,是很难的。”
漆月抿了一下唇:“我明白。”
挂了电话她匆匆洗漱,喻宜之已经走了,她得赶上公交才能确保自己不迟到。
往外跑的时候,阿萱忙问:“不吃早饭了么?”
“来不及了!”
阿萱拿袋子装了两包子,追过来塞她手里:“你最喜欢的大肉包子,记得吃。”
漆月带着太阳穴上蹦迪的奥特曼们一路狂奔,眼看着公交车就要在她面前开走,她一边追一边大喊:“师傅!师傅!”
所幸今早的司机心善,在发车之前打开窗:“八戒你别着急,为师等着你。”
可算赶在电梯里用软件打了卡,又碰上和她一样差点迟到的小孟。
出电梯时两人聊着天:“你还没吃早饭?”
“嗯,我朋友给我带了俩大肉包子,热得透透的,现在还没凉呢,来一个?”
“不了谢谢,我昨晚喝酒了,现在吃不下。”
“我昨晚也喝酒了,我朋友给我做了道解酒汤,特好喝,我问问她怎么做的,把配方发你。”
“行啊谢谢,喝了酒还是喜欢这些热腾腾的。”
“可不嘛,尤其宿醉的早上,谁能吞下凉飕飕的什么三明治……”
漆月和小孟一道,快速向着办公室走去。
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一个身影,拎着个楼下轻食店的纸袋。
刚才阿萱给喻宜之发信息,说漆月坚持去上班了,让喻宜之多留意她一点。
喻宜之看到那信息时内心有点别扭,但一时没明白为什么。
知道漆月来上班后她放下工作,匆匆下楼买了清淡的三明治,怕漆月胃不舒服吃不下油腻。
到现在,她藏在角落,手指在卷起的纸袋口捏出深深的褶皱——从解酒汤、到三明治,也许真应了阿萱的那句话,她总显得不像漆月世界里的人。
脑子里忆起昨晚阿萱扶漆月回家的身影。
漆月看着阿萱的眼神,有笑意。
三明治是送不出去了,解酒药呢?喻宜之垂着眸子上楼回齐盛,解酒药应该也不需要了吧,阿萱应该也准备了。
这边漆月来到公司。
“小漆,过来帮忙搬下展架。”
“来了。”
“小漆,你再帮忙把这易拉宝搬楼下去吧。”
“好。”
上楼的时候,看到组长在对着电脑做方案:“组长,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组长想了想:“有什么的话我会叫你的。”
“好,随时叫我。”
入职这么久,她仍没接到任何有意义的工作,这样下去等实习期满,她妥妥被开除。
旁边两个同事趁喝咖啡的时候闲聊:“今早我在电梯又遇到齐盛喻总了,好A好美啊。”
“把齐盛太子爷都踹了,你说她是想找个什么样的?”
“说不定……嘿嘿嘿,你不觉得喻总这种高岭之花,更招女生喜欢么?”
“你这可打开了新思路!哎不行了,越想越香,好想和漂亮姐姐贴贴。”
“嗨,我等凡人就别想了,就算人家是,至少也是找今天来公司接受采访的那种。”
不一会儿组长来叫:“覃老师马上到了。”
众人哗啦啦站起来,准备开工。
覃诗雅是K市出身、全国著名的钢琴家,因为眷恋家乡气候,所以每年不巡演的时候会待在K市练琴。
神秘,美丽,孤高,钢琴界的高岭之花。
覃诗雅从不在自己K市的家接受采访,那里好像她的一座避世堡垒,所以就直接约在了乘星公司。
本来她是下个月「Shesays」专栏的受访嘉宾,但她因故取消了一场巡演提前回了K市,组长又因这月临时被嘉宾放鸽子的事吓得不轻,便约着覃诗雅提前一个月过来,有备无患。
电梯“叮”一声。
“来了来了。”大家都在门边打起精神。
走进来的人,冷月光一样的脸庞却叫众人一愣:“喻总?”
喻宜之借抬手撩发的动作环视一圈,腕间的钻表闪闪发亮。
发现漆月站在角落,垂着头,避开她的眼神。
喻宜之心想:是因为她把漆月拖入了不适应的世界,漆月对她不快么?
其实她的心情也很糟,昨晚的一场酒局,让她觉得漆月好像要随时缩回自己的壳里,再像海螺一样沉回那片泥沼世界。
刚才她回了齐盛,仍是放心不下,还是想着把解酒药给漆月送来,万一阿萱没准备呢?
但心底的别扭,又让她做出姿态,好像是因其他的事来乘星一趟。
她问:“我刚好需要一张工作照,可以麻烦给我一张你们拍的么?”
组长:“这点小事喻总何必亲自下楼,打电话说一声就行。”
她马上吩咐:“小姜,你带喻总去拷。”
这时有人突然想起:“糟了,覃老师最喜欢的吉祥物还没搬出来。”
“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组长顿时急得跳脚。
覃诗雅这人意外的很有反差萌,一边是曲高和寡的高冷艺术家,一边狂爱一只秃头河童,是某次运动会的吉祥物。
为了让覃诗雅跟河童合影,组里提前租借了巨大的人偶装。
组长叫漆月:“小漆,你去库房搬一下。”
“好。”
这时喻宜之正跟着小姜往里走,路过漆月身边,漆月却招呼都不跟她打,直接转身回避掉她眼神,好像两人根本不认识。
喻宜之抿一下唇。
漆月在库房找到那装着河童人偶服的纸箱,抱着往外走,这纸箱对她来说并不重,但四四方方太大不好发力,抱着往外走时不停往下滑,她时不时用膝盖往上顶,模样狼狈。
喻宜之在小姜工位边对着电脑,在选照片,漆月不看那边,也能感到喻宜之在不停瞟她这边。
她本来宿醉就头疼得要死,这时心里也不爽快,低头蹙眉。
其实她对喻宜之格外冷淡的原因,并非喻宜之所想的那样。
只是她觉得,踏入喻宜之的世界,两人的差距不但没缩小,反而好像越来越大。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却又很难向前,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所有人都在猜喻宜之要找个什么样的对象。
高管。企业家。艺术家。人中龙凤。
总之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她。
喻宜之突然跑来她公司,亲眼目睹被磨平了棱角、变得微渺的她,会不会像她一样快速发现,这种差距几乎是不可跨越的?
她搬着纸箱避开喻宜之眼神,搬到门口人群聚集处放好。
喻宜之拷完照片走过了。
这时,电梯“叮”一声。
这次走进来的,是一身薄纱仙气飘飘的覃诗雅了。
“覃老师!”“覃老师好!”
覃诗雅点点头:“不好意思,刚在车上确认了一份曲谱,耽误了一会儿。”
有人压低声音议论:“气质也太好了吧。”
“真不愧是艺术家。”
覃诗雅并非传统美女的长相,窄肩小脸,一双柳叶眉配一双狭长的凤眼,不笑的时候充满了距离感,却恰好为她的高冷气质加码。
组长忙着迎她进来:“没事的覃老师,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邀请。”
覃诗雅眼神果然先落在门口纸箱里的玩偶装上,定了定。
组长租这玩偶装就是为了博个印象分,让覃诗雅从一开始心情好点,后面的访问也顺利点。
只是她们太着重在采访本身,玩偶装倒是租了,却忘了安排谁来穿。
当下只能叫个子最高的漆月:“小漆,能麻烦你穿一下这玩偶装么?跟覃老师合个影,也是一张不错的访谈配图。”
覃诗雅果然对河童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甚至交代:“这张照片单独发我。”
已经在调试相机的小姜立马回应:“好的覃老师,没问题。”
所有人都看向漆月。
漆月走向纸箱时手脚发沉。
一是因为宿醉,二是因为路过这边的喻宜之也在看她。
穿玩偶装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但在喻宜之面前好像有了特殊意义。
早上喝咖啡聊八卦的那两个同事,正好站的离漆月不远,漆月刚才已经听到她们议论:“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覃老师!啊啊啊她还刚好跟喻总碰上了!”
“真的配一脸有没有?我立马脑补一百万字双强御姐文!”
漆月面对纸箱,默默垂头站着。
终于,她伸手伸脚,穿上暗绿苔藓色的连体衣,又把河童的头套戴上。
整个世界暗下来,所有声音像隔了一层罩子,她转身,借着头套的掩护看一眼喻宜之。
喻宜之站的离覃诗雅不远,一个矜贵现代,一个古典雅致,一个冷如山涧月,一个傲如湖心雾。
她却穿着搞笑的河童玩偶装,垂手垂脚站在这里。
她跟喻宜之到底隔着怎样的距离,好像只有当她迈入喻宜之的世界,真相才越发清晰而残忍。
小姜端起相机。
覃诗雅还是一脸高冷,眼底却闪着兴奋的光,靠在漆月的玩偶装上。
漆月透过玩偶眼睛处的两个洞,看着人群中的喻宜之,微微偏头,垂顺的黑发露出耳垂上小半颗闪耀的钻石耳钉,美丽得仿若贵胄。
相机“咔嚓”一声,留下覃诗雅与“河童”的合影。
“覃老师,麻烦你往这边走,采访区已经布置好了。”
所有人簇拥着覃诗雅离去,漆月松了口气。
这时,有人碰了碰她。
漆月回头,透过两个洞,看到喻宜之站在她面前,抿了下唇,没忍住伸手轻拍了一下河童的头,小声说:“太可爱了。”然后掏出手机。
“咔嚓”一声,忍着笑的喻宜之和一脸傻乎乎的“河童”,共同被留在照片上。
漆月愣愣的,完全没想到她眼里的丢人,落在喻宜之眼里是可爱。
然后她低头,看到自己绿色的掌心里,被塞了一盒醒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