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看他恨不得亲身上阵的样子,顺着他的话语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也抿着嘴矜持地笑了一下。
尽管装了这么多年好人,他们还是由衷地喜欢暴力、血腥和混乱。
……
演讲很成功。
讲台上的小林情绪激昂,眼中甚至含了一点热泪。
可惜下面的学生反应平淡。
在银槌市里长大的孩子们,早熟得异乎寻常。
在他们心目里,一份稳定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没法不这么想,不然家人们要怎么过上好日子?
外面的世界对他们而言实在太过遥远,几乎遥远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对于平民学生来说,他们几乎都是吃家里的肉、喝家里的血供养出来的,他们的生命是珍贵的,他们但凡有一点良心,就不该生出什么冒险的妄念来。
对于富贵人家的孩子来说,他们投了个好胎,连手指就不用动,就能够俯瞰整个银槌市,又为什么要为了那一点一文不值的好奇心,去换一个劈波斩浪,死无全尸呢?
台上的人知道自己在做戏,台下的人也知道。
大家互相意思意思,打个配合就成。
演讲潦草结束,场面撑足了,也算是皆大欢喜。
礼仪人员按照流程,向他们赠送了一捧花。
詹森微笑着接下,并强忍着那馥郁到过分的花香,举在胸前,与小林和校领导一起肩并肩地拍了张合照。
按照两人的本意,他们恨不得马上丢掉这一大捧累赘。
可是他们是体面人,自然是带着一脸如沐春风的微笑,把花放在了车里,等回去再想办法处理。
他们收过很多花,最后这些花无一例外,都进了垃圾处理器。
奇怪的是,他们五个在绞碎花的时候,都喜欢站在旁边看着。
看着美好的东西被绞成粉末,就此消失,是他们一项隐秘的爱好。
坐回车上,开出校门后,两张笑僵了的脸一起垮了下来。
詹森搓了搓面庞,龇牙咧嘴道:“哎呀。”
小林则是彻底地冷了脸,目光阴森森地看向外界,似乎在和这个世界赌气。
詹森心思活泛,已经开始琢磨回去后要打什么游戏了。
了却了一件艰苦的差事,他把车开得又稳又快。
他们很快驶离了密集的人群和街道。
白日里,龙湾区中临近音乐厅的地带可以说是寥无人烟。
而且今天不是博物馆开放日,周遭更见荒凉,半晌看不见一辆车影。
眼看着那熟悉的音乐厅已经显现出了轮廓,副驾驶的小林难忍厌恶地皱了眉。
他不喜欢“哥伦布”号。
每次看到音乐厅的外型,他都无可避免地会想起来那痛苦的海上岁月。
——他和那些人打交道时,足足微笑了好几个月。
因此,当终于可以大开杀戒时,他下手异常狠辣,手段堪称虐杀。
落在他手里的人,没有能得个痛快的好死的。
可现在他因为长得乖巧,声音动听,还要不定期被派出去,去做好人。
——真恶心。
在小林陷入自己的负面情绪中不可自拔时,他的通讯器响了。
他看一眼屏幕,是陌生号码。
他随手就挂掉了。
小林对陌生号码向来是一概不接。
然而,几乎是无缝衔接的,詹森的通讯器跟着响了起来。
来电也是一串陌生号码,和刚才的号码完全不同。
现如今的世界,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秘密,五人组又都是公众人物,经常有闲人打电话给他们,目的无外乎是骚扰和捣乱。
他们出尽百宝,不断挑衅,无非是想让他们生气恼怒,骂上一两句人,然后他们就可以兴冲冲地把截取好的语音发到网上,一博眼球。
小林怕麻烦,皱眉对詹森道:“挂掉。”
但詹森与他性情相反,最爱热闹。
他毫不犹豫接通了通讯器,并眉飞色舞地冲小林抛了个媚眼,恶心得小林打了个哆嗦,又面无表情地挪开眼去。
通讯器里沉静了片刻,传来一个年轻而活泼的声音:“詹森,你好呀。”
詹森用活泼的语调回道:“你好呀。请问你是谁?”
电话那边热情洋溢的人好像受了什么打击:“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封学元呀。”
小林的心脏突然大跳特跳起来,原本懒洋洋倚在副驾驶的身体也猛然坐直了。
这个名字,他觉得耳熟,也眼熟。
之所以“眼熟”,是因为不用那边说“封学元”是哪几个字,他眼前就自动出现了准确的字形。
这足够让他感到不祥了。
詹森也愣住了。
车辆仍在自动行驶中,车速不减,朝着“哥伦布”号模样的纪念音乐厅一路驶去。
还有一公里,就要到达登岛的“哥伦布”桥了。
詹森麻木地重复了这三个字:“……‘封学元’?”
“对啊,是我!”
那边像是历经了千辛万苦、终于和旧日老友取得了联系,口吻异常亲昵,热情得简直有些诡异:“是你把我扔到水里的啊,你怎么能不记得我?”
车内的空调嗡嗡地运行,源源不断地吹出舒适的暖风。
而小林和詹森在如此温暖的环境下,平白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么多年,他们以为早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
可事到临头,他们才发现,他们记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边的声音,和年轻的封学元的声音非常像!
小林反应极快,对詹森猛地一摇头。
詹森心领神会,强忍住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恐慌,口吻是八风不动的严肃:“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封学元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是谁,请你对逝者放尊重些!”
当初,封学元的确是詹森“最好的朋友”,也是他们在“哥伦布”号上,最先杀死的三个人中的其中之一。
他们动手前,经过了一番相当慎重的精挑细选。
封学元心灵手巧,思维灵活,什么事情都是一学就会。
他能修理一切,能利用手头上有限的物资,将其彻底改头换面。
他曾经用各种废弃零件手搓出一台发报机。
他还当着船上所有人的面自信满满地表示,给他一盒心脏用药,他能弄出个炸弹来。
对于这样思维跳脱、能够利用手头上的一切物资的技术人才,及早解决才是合理的。
……
对方搬出了封学元,他们如果直接冷酷地挂掉电话,被人公布出来,也是一桩麻烦。
可如果继续和这个身份不明的人通话,似乎也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在小林和詹森一齐纠结时,通讯器那边的人轻快地笑了一声,并不和他们纠缠“朋友”的事情:“我找了好久,终于找回来了。技术这么多年都不练,有点手生,所以提前练习了好几次,现在终于找回一点状态了。”
什么“技术”?什么“提前练习”?
小林想到了什么,心中猛然一震,一手调出车载的电子地图,一手点开了最近那位蹩脚炸弹客的相关新闻。
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第一次爆炸,发生在当年“哥伦布”号出发的旧码头。
第二次在旧居民楼。
第三次在公园。
第四次在一处废弃的轻轨站里。
……
将昨晚的爆炸点做了个标记后,小林骇然发现,六处爆炸点,构成了一条蜿蜒穿越了整张银槌市地图的斜线。
它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直指向了“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方向。
……仿佛是有一个经年流浪的水鬼,湿淋淋地从海里爬了出来,带着满身爆炸的火光,一步一步,向他们缓缓走来。
通讯器那边的人轻声说:“——大家很快就都回来了。你们两个,就先走一步吧。”
小林眼睛够大。
随着那边话音落下,他眼角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点刺目且异常的红光,从后座端端正正摆放着的那束花里亮起。
小林的一声惨叫直涌到了喉咙口。
等等!
没活够!
他们还没活够!
可他连最后一声狂呼都没能发出,二人乘坐的车辆就在通向音乐厅的长桥前轰然爆炸。
在剧烈的解体声中,车辆和车里的两人同化为一大团燃烧着的橙红火焰,炎炎如日,灼灼其华。
第77章 (二)归来
这惊天一响, 把整个银槌市都撼动了。
本来正在筹办“哥伦布”号出航12周年纪念晚会的桑贾伊停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
哈丹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办公桌前。
爆炸余波巨大,把“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防弹玻璃震碎了大半。
海风泼泼洒洒地刮进来, 把桑贾伊的面皮都吹得硬了。
因为惜命, 因为想要活得更长久, 活到把那些知道他历史的老家伙熬死,桑贾伊连一根烟都不抽, 小心翼翼地保养着自己的身体。
詹森活着的时候,笑话他是守着金山,非得过要饭的日子,
小林私下里不爱说话, 不过看着桑贾伊自苦的样子, 也不甚赞同。
但现在, 詹森和小林都没了。
据说警方拼了半天,连具囫囵尸首也没能拼出来。
他们五个在一起这么多年,拱卫财宝似的共守着同一个秘密, 早就活成了同一个人。
平时他们嫌詹森嘴贱,小林阴沉,现在人没了, 再也回不来了,他们三个就像是被人活活撕下来了一块肉。
但他们的感情也就到此为止。
感情太充沛的人, 干不了杀手这一行。
桑贾伊风一阵雨一阵地转着念头,面上则是不露分毫情绪:“‘白盾’怎么说?”
哈丹笑起来是个没心眼的大块头,不笑的时候就是一尊线条冷硬的金刚雕塑, 眼睛深深地盛在眼窝和鼻梁构成的阴影间, 被遮得密不透风。
他给了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不知道。”
桑贾伊看向他,重复道:“‘不知道’?”
哈丹实事求是:“炸得太碎了, 又烧得太干净了。车就那么点大,炸弹威力又大,从哪儿爆起来的都不知道。车壳子和行车记录仪都被炸到海里去了,还在捞,但未必能捞出什么……”
他语言平实,用词简单,却让桑贾伊猛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外面天色晦暗,屋里也没亮灯,因此桑贾伊一动,哈丹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一头一脸的冷汗,顺着他的下巴一滴滴滴了下来。
哈丹看他眼神直勾勾的,一声声气喘得厉害,几乎疑心他要疯了。
桑贾伊的确是快要疯了。
他本来就活得草木皆兵,小林和詹森的死,更是让他心里的暗鬼骤然间跳到了他面前。
桑贾伊现在还感觉那爆炸声在自己心里耳里回荡,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
找不到爆炸的源头,那就意味着处处都是源头。
包括他现在坐的这张椅子。
现在桑贾伊看哈丹,目光也像是在看着一枚大号炸弹。
看他初露疯相,哈丹简直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
那话在他嘴里转了几圈,还是咽了下去。
哈丹真怕把他给吓疯了。
自行掩门离开后,哈丹看向了守在外面的李顿。
李顿个子不高不矮,是个很英挺标准的长相。
当初,他们上船的八个人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个个面善,至少看上去都是利索周正的好小伙子。
如今年纪大了,也是各有各的体面。
李顿性情是他们中最平和的一个,也最有主意。
他问:“告诉他那通电话的事情了吗?”
龙湾区“白盾”的负责人贝尔平时和他们私交不错,音乐厅的票对贝尔及其亲眷朋友是免费发放的。
事到临头,他犹犹豫豫的,还是将一段录音发给了他们。
欲言又止一番后,贝尔并没对此事发表什么看法。
录音来自于詹森的通讯器——现在所有公开线路的通讯,不管是拨出还是接打,都有实时录音。
这是贝尔他们手里唯一的线索了。
然而这线索实在鬼气森森,而且话里话外的意思居然是11年多前的“哥伦布”号沉船事故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这事有点太大了,贝尔都不知道该不该拿这段录音上报。
李顿和哈丹在听过那段录音后,态度非常坦然地表示,那人不是已经承认了自己就是连续制造了这么多起爆炸事故的炸弹客吗?
所以这不过是又一个想要出名,就拿他们的性命做文章的人了。
银槌市的人活得闭塞无聊,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出现一两个精神失常的变态。
他们问心无愧,对这样的污蔑并不在乎,因为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这一番正气凛然的演讲,贝尔相信了多少他们不知道,但现在还活着的三人组是绝不相信的。
他们知道自己会带歪“白盾”的调查方向,可他们不得不如此。
当年的事情的真相,都和着当年的人一起沉入海底。
他们只要还想活着,就要管好自己的舌头。
“鬼?谁他妈信呢?”哈丹不怕,不仅不怕,言语间反而隐隐有些兴奋,“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无聊了这么多年,他又闻到了鲜血和危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