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旻是个妥妥的日子人,白天把自己伪装成特殊职业者,以躲避便衣的突然抽查,晚上则关上门,哼着歌炒菜做饭,把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闵秋则很少着家,从早到晚地帮着邻里修电器。
她每天背着一个巨大的工具箱,穿着一身耐脏的工装,在这0.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下穿梭。
闵秋的工作性质和闵旻完全不同。
每天天不亮,她就要去找生意,往往到了深夜才披星而归。
两姐妹少有能见面的时候。
闵秋走的时候,闵旻还在睡。
闵秋回来,闵旻就又睡下了。
直到面颊被一双搓热了的手轻轻抚摸两下,睡梦中的闵旻才会有所感应,迷迷糊糊地说:“饭在锅里……你热热吃。”
闵秋什么也不说,抱一抱她,就自行去弄吃的。
有时候,她们生意不忙,也能在一起度过一些休闲时光。
家里实在是小,大部分的空间都拨给各种各样的器械了。
两个人挤在同一张床上,各自冲了凉,只穿着短袖和热裤,皮肤贴在一起,会摩擦出小小的静电。
闵旻记好帐,大大咧咧地往闵秋的肚子上一躺,就开始半炫耀地清点她这几个月的收入,像是一只吃得圆了肚子、心满意足地盘点余粮的仓鼠。
闵秋正用收集的铁皮及废料拼出一艘船,被她一压,低头查看片刻,轻声提醒她说:“头发没吹干。”
闵旻扭了扭脖子,不以为意:“一会儿就干了。”
闵秋和闵旻不一样,她是个行动派。
她取出一个老旧的吹风机。
断裂处裹了好几层胶布,但凑合凑合还能用。
在呼呼吹动的、带有塑料气味的暖风中,闵旻暗自点点头,对自己说:好日子。
她提议道:“姐,我们换个新的吹风机吧。”
闵秋言简意赅:“别浪费。”
闵旻扬一扬手里的储蓄卡:“我们都挣钱啦。”
闵秋却说:“不够。还要再攒攒。”
闵旻笑嘻嘻:“你和我一样财迷呀。”
闵秋说:“攒给你用。我用不着。”
闵旻睁开眼睛:“姐,你的物欲也太低了吧?你除了那些工具呀,零件呀,就没什么其他想要买的?”
这些年,自从她的机械师师父喝酒喝死了后,闵秋就越发活成了一道影子,不化妆、不买衣服,仿佛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只需要有阳光、空气、水就够了。
闵秋答:“我没什么想要的。”
闵旻伸出修长双臂,勾住了她的脖子:“不行不行,你赶快想出来一件想要的东西,我马上出去给你买。”
这回,闵秋思考了很久,答案却完全出乎了闵旻的预料:“我想……出去看看。”
闵旻性情开朗外向,却并没有任何走出去的想法。
她好奇地一歪头:“出去干嘛?”
闵秋不语,只是望着天际的一抹月辉——豆腐寨里每家的窗户,都只能匀到这小小的、稀薄的一片月光。
“我们的窗户太小了。”闵秋说,“我想自由自在地看月亮。”
闵旻心脏微微一震,想了一会儿,一拍手,一骨碌爬起身来,穿着人字拖向外跑去。
这一去就是一个小时。
她再回来时,大半个身子都在卧室外,先伸手进来,啪的一声关掉了灯。
正戴着护目镜、火花四溅地修着一台留声机的闵秋在黑暗中回过头。
她看到她的妹妹举着一只纸扎的圆形灯笼,站在门口,整个人被近似月辉的柔和白光笼罩了。
闵旻笑得灿烂又开怀:“看,姐姐,我把月亮摘下来给你了!”
闵秋难得地抿着嘴笑了。
闵旻也跟着笑了。
可经过这一夜的交谈,她已经知道,姐姐和自己不是一样的人。
她决不会一辈子留在这里。
果然,一年后,“哥伦布”计划启动。
所谓“哥伦布”计划,是由几名大学生发起的一项远航计划,面向全体银槌市民公开募捐。
本来,大公司以为这是青少年因为荷尔蒙过剩而冒出的奇思妙想,并没放在心上,谁想到,募捐筹得的数字以一个离谱的涨速越来越高,越积越多。
一个星期下来,善款已经够打造一艘真正的远航船了。
小小的岛屿,束缚了太多自由而躁动的魂灵。
他们很愿意去远方、或者托别人去远方看一看。
尽管等待着他们的是未知,还有死亡。
闵秋报名了。
闵旻并不意外。
她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没有劝阻闵秋,只是彻夜未眠。
在第二天凌晨,闵秋要起身时,她从后面抱住了她,轻声叫她:“……姐姐。”
闵秋一怔,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温柔:“嗯?”
“我好想知道你在想什么。”闵旻用发热的面颊贴住她的后背,“所以你不管走了多远,都要回来哦。我想看看你看到的世界,想看你看到的月亮。”
闵秋不言,反过手来,轻而温存地抚摸了她的头发。
自此后,闵秋就很少再回家了。
身为机械师,她全程参与了“哥伦布”号的内部建设。
闵旻也是由此才知道,姐姐的才能,远不止于修缮一些家用物品。
她天生就是机械的情人,也是自由的从者。
当“哥伦布”号成功下水那天,整个银槌市都为之欢呼雀跃,仿佛是一个受着所有人期待的孩子经历了千难万难,终于成功出生。
就连《银槌晚间新闻》的主持人都为此激动落泪,一时间语无伦次。
这种兴奋、向往和期待,弥漫在银槌市的角角落落。
这个死气沉沉的都市,为了一艘船鲜活了起来。
“哥伦布”号共有船员35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人,其中就包括了闵秋。
出发那天,闵旻第一次离开了豆腐寨,去给姐姐送行。
只是送行的人数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在距离“哥伦布”号100米开外的外码头,她的前路就被攒动着的人群彻底封死,无论如何也挤不动了。
在欣喜万分的人群中,闵旻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大喊着用力挥舞,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醒目一些。
她一边叫喊,一边落泪:“姐姐,要回来啊!一定要回来!!我还没见过整个的月亮!你要回来讲给我听啊!”
……
闵秋是抱着自己会死的觉悟,踏上这场旅程的。
因为在旅程开始后,她用一个自造的存储盒,把自己的个人意识进行了上传备份。
这是银槌市早就有了的技术,只是严重有悖伦理,几乎等同是变相的永生和克隆,因此只在黑市和高层间流传。
闵秋想得很简单。
大洋危机四伏,即使不遇上风浪、漩涡、暗礁,他们也极有可能在耗尽所有食物、水源和能源前,仍然找不到有人存在的陆地。
在出发前,她知道、所有登船的人也都知道,这是一场取死之旅。
可是只要她的意识不死,她就有机会让旻旻看到自己眼里的世界。
海上生明月,有朝一日,她们总能天涯共此时。
……
讲到这里,单飞白稍稍扬眉。
他直接切入了重点:“船到底是怎么沉的?”
宁灼冷笑一声。
官方说法是,“哥伦布”号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暴中翻覆的。
据5个经历了九死一生、逃回银槌岛来的年轻人说,他们穷尽人力,也无法战胜自然之力。
大部分人死在了滔天的巨浪里,而一小部分幸运儿搭乘救生艇,逃了回来。
这一场令人扼腕的悲剧,让船员家属们痛彻心扉,也彻底打击了所有银槌市人远航的信心。
从此后,再没有人提起要再建一艘船,去进行新一轮的远洋航行。
没人能再一次承担得起这样强烈的失望和痛苦了。
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比幸存者更早回来的,还有闵秋的记忆盒。
她在死前,把自己最后的记忆注入这块硬盘,通过一架自制的、带有太阳能+自动导航功能的无人机带了回来。
盒子躲过了暴风,躲过了海鸥,躲过了一切厄运,命中注定一样,飞进了豆腐寨的那间狭小的窗户,送到了闵旻手里。
而在闵秋传回的她生前的记忆里,那些日子都是风和日丽的。
事故发生的那天也是如此。
在这样一个艳阳天里,闵秋路过甲板,准备日常检修一下舾装设备。
她看见,一个身强体壮的船员和另外一个身形稍弱的船员并肩站在船舷边,两个人正在一起吸烟,看起来关系不错。
她社交属性在胎里就被闵旻一点不剩地全数匀走,因此闵秋并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保持着沉默、自顾自地路过。
前者有滋有味地吸完了一根,又叼出了新的一根,在身上上下摸索一番后,应该是不慎遗失了打火机,不由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嗯?”
后者主动将手伸进口袋,似乎是打算借火给他。
前者双手插兜,接受了他的好意,心情放松地站在那里等待。
下一秒,一把刀子从后者口袋里抽出,准确地插入了前者的心脏。
这场攻击过于突然,前者甚至一点声息都没能发出。
他的困惑远远大于了疼痛,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嘴里的烟顺势掉在了地上,烟丝被一滴滴落下的鲜血打湿。
那矮个子一脸抱歉地揉揉鼻子,俯下身,双手分别抓住了他的裤脚和腰带,猛一发力,把人干净利落地抛入了大海里。
随即,他弯腰捡起被鲜血浸湿了头的烟,叼在嘴里,步伐轻快地向远方走去。
——就这样,一场血腥可怖又毫无预兆的大逃杀,在大洋深处、在这艘孤立无援的远航船上,正式拉开了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历史上的今天:
12月19日。“哥伦布”号沉没在大洋深处。
我们永远铭记这30名献身的殉道者,也不会忘记那5名从生死边缘挣扎归来的勇者。
我们的记者采访了幸存者桑贾伊,如今他已经是“哥伦布”音乐厅的经理。
桑贾伊说:“我怀念我的战友们,我将永远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能在音乐厅工作,我倍感荣幸。看着音乐厅,我感觉我仿佛现在还在‘哥伦布’号上,与他们并肩战斗。”
第70章 (三)参商
单飞白长久地沉默着。
他发现, 他越来越能感知到宁灼寂寞和冷淡的来由了。
在这个操蛋的时代,在这个繁盛热闹的孤岛,宁灼知道得太多, 心又太软, 所以他无法让自己活得快乐。
单飞白在沉默中开口, 并稳稳切中了问题的要害:“船上到底混进了几个人?”
宁灼也在审视单飞白。
他发现,单飞白对负面事物的接受度非常高。
和他的开朗与没心没肺相对, 他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太过乐观,而是对人性人情毫无指望, 日子对他来说并无谓好坏, 所以他能过得有滋有味。
这样的人, 到底有什么能让他在乎的?
在好奇中, 宁灼平静作答:“闵秋说,至少有7个。”
……
远航者们并不是亡命徒,只是一批向往新世界的半大孩子, 最大的不超过25岁,最小的只有21、2岁。
他们的确做好了死的准备,但这“死”也该是充满着希望的, 而不是这样阴湿、龌龊、莫名其妙地死去。
目前,船上的人消失了3个, 剩下32人。
目睹了甲板上的矮个子亲手杀人后,她强忍慌张,尾随在他后面, 直到亲眼看到他回了自己房间, 她也没有离开,静静窥伺了他一夜。
这一夜, 他规规矩矩的,再没出来过。
这也就意味着,船上起码还有两个杀手。
这些日子,他们与船上的人混熟、打好了关系,挑在同一天,神鬼不知地下了手。
这样一来,闵秋就不好将自己的所见公之于众了。
第一,她并没有证据。
第二,她只是一个人,没有朋友,而对方人多势众。
闵秋又去查看了通讯设备,不出意料地是“坏掉了,正在维修中”。
她回到房间,对着墙壁,将自己的想法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一是为了给自己整理思路,二是为了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还留在银槌市的妹妹,给她一些参考。
闵秋的好处是性格孤僻,因为她相貌出色,想要和她做朋友的人大有人在,可都被她的冷漠寡言给冷走了。
这样,她至少不会死于亲近的人。
她的坏处也是性格孤僻,想要调查,也无从查起。
她还没有查出眉目,船上的人就闹将了起来。
有人认为,无端失踪的三人是因为深海航行时间太久,罹患了抑郁症,选择了跳海自杀。
可这个猜测很快被否定了。
三个人为什么选在同一天自杀?
而且他们生前虽然关系不错,但并不算特别要好,即使是结伴自杀,也没有挑选彼此的道理。
疑心生暗鬼。
原本气氛和谐的远洋队产生了最要命的东西,在望着彼此时,有无尽的暗涌在彼此的眼底浮动。
有理智派第一时间提出了建议:返航。
他们这支队伍要奔赴的是希望和理想之地。
在路上,他们对彼此产生了猜忌,已经都不是最合格的船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