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单飞白的眼睛有问题,是天生的。
但在看不清这个世界色彩的同时,他的视力绝佳,倒也不算辜负了好风景。
小时候体检的时候,他查出来了色弱。
祖母有心给他矫治一番,但小单飞白没觉得“失去颜色”这件事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大影响,生怕治疗耽误了玩,抓着祖母转着圈地撒娇。
祖母也不是强求的性格。
他不愿意,那就不治,左右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后来,祖母不在了,更没人在乎他的眼睛能不能看到颜色。
他那位父亲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有色弱。
单飞白也没再告诉任何一个人这件事,包括宁灼,也包括“磐桥”。
他完全习惯了这个黑白灰的世界,仿佛它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一天,单飞白接到了一个单子。
内容是保护一车黑市仿制的药物,合作对象是宁灼。
——银槌市里,单宁二人的恩怨人尽皆知。
银槌市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只要有人想办事,就总有各种利益相关方想要坏事。
所以,宁灼和单飞白大多数时候都会被一双敌对势力各自聘走,成为互伤的武器。
于是有的人为求万全,别出心裁地邀请“海娜”和“磐桥”共同保驾,直接剥夺他们两个作对的机会,好让对手无从下手。
他们是雇佣兵,自然不会跟钱过不去。
这回接单后,宁灼照例不理他。
单飞白也没能和宁灼说上两句话。
押送的过程,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
联合健康当然不会允许侵占了他们利益的仿制药在市场上流通。
制造商狡兔三窟,偷偷藏匿了起来。
运药的这条“明线”,自然而然成为了联合健康的重点打击对象。
那边是抱了杀一儆百的心思来的,要的是打痛他们,让银槌市的雇佣兵再也不敢接运送仿制药的单子。
两边一见面,并不说话,直接进入死斗。
这一场恶斗发生在一处海港的老码头。
原来的住户都迁走了,还有没迁走的流浪者,在枪声响起时,也都惊弓之鸟一样就近缩入了地下室。
对方知道他们有狙击手,大手笔地提前安排了一个自动火力点,通过红外扫描,无差别追踪附近高楼上的一切生命体。
在如烟花一样的枪火声里,单飞白端着狙击枪,打一枪,换一处,在废弃的高楼间小鹿一样奔跑穿梭,任凭一排排子弹打字机一样哒哒哒追着自己扫,打得水泥横飞、瓷片飞溅。
他趁着那边弹匣清空、自动续补的那一点空隙,准确回身,一发子弹,精准狙中了自动火力点的进弹匣。
对方当即哑火。
单飞白在枪林弹雨的余韵里吹了声口哨,挺得意。
他从窗侧探头下望,刚巧看到宁灼一腿把一个仿生人拦腰扫下卡车,随即灵活地扑地一滚,掐住仿生人摔得扭曲了的脖子,把他往旁侧的海里丢去。
海里响起落水声的下一秒,嗵的一声,那一片海水就沉闷地爆裂开来,溅起了丈高的水花。
——爆破型仿生人。
宁灼距离爆炸点不远,被冲击波冲得倒退两步、堪堪稳住重心时,一双铁钳一样的双臂从后猛地扑来,将宁灼抱了个满怀。
又一个爆破型仿生人。
宁灼反应迅速,右手一甩,径直轰烂了身后人的半条胳膊,获得了一点挣脱的空隙。
可那仿生人没有任何痛感。
他又泥鳅一样地缠了上来,八爪鱼一样缠缚住了宁灼。
咫尺之距的地方,宁灼耳畔响起了尖细冰冷的机械读秒声。
那声音隔着五十米的距离,尖刺一样,也狠狠刺入了单飞白的鼓膜。
热血轰轰然涌上了单飞白的头脸。
可当单飞白刚刚端起了枪,身后便乍然响起了脚掌碾压沙土的细响。
——有人来了。
单飞白不在乎。
他瞄准仿生人的后侧左胸开了枪。
他知道自己在赌。
只要打破了枢核,它就不会再运作,也不可能再爆破。
不过,他这一枪,也有可能直接打破他体内储存的炸药,连带宁灼一起化为一团熊熊烈火。
他的心里宛如油煎,心却奇稳无比。
来不及了,赌运气,赌命吧。
随着一声枪响,仿生人的身躯被打得向前一纵,直接把宁灼压在了下面。
好消息是它并没有爆炸。
坏消息是它也没有停止。
而且,单飞白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单飞白把两条腿都迈出了窗外,坐在水泥窗台边,双脚悬空,心如止水,对准仿生人的右胸,再次扣下扳机。
与其同时,又一声轰鸣从宁灼和仿生人的方向传出,让单飞白的眼皮猛跳了一下,幅度之大,弄得他有点痛。
那动静是宁灼发出来的。
他轰烂了仿生人的大半条右腿,却还是没有从牛皮糖一样密不透风的纠缠里脱身。
爆破型机器人设计出的初衷,就是和人、和物、和建筑同归于尽。
它要完成它的使命。
单飞白已经清晰地听到了逼近的脚步声,以及身后子弹上膛的声音。
他一眼不看,因为没有时间。
他的第三枪,是和身后人一同射出的。
这次,他选中了它的脑袋。
之所以先前不选脑袋,不是因为单飞白没把握,是他担心,脑袋体积不小,万一里面装填的是炸药而非枢核,那就糟糕了。
可他没得选了。
一滴冷汗从单飞白的面颊滑落的顷刻,子弹出膛,而他的身体也伴随着一声枪响,向前倾去,自高空直直坠落。
宁灼没有死于爆炸。
身后顽固地缠着他、要和他生同衾死同穴的仿生人,在爆炸的最后一秒到来前,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软塌塌地把一颗稀烂的脑袋搭在了自己肩上,再没有动静了。
宁灼没打算理会他。
因为看到了单飞白坠楼的全过程。
可他的心刚刚失重了三层楼,就见那小子枪带一甩,准确无误地勾住了外墙面上一截突出的钢筋。
单飞白横握住枪身,得意洋洋地冲天做了个鬼脸,纵身跳入一扇八面漏风的破窗户,轻捷活泼地消失在了黑暗的建筑里。
三个高价的爆破仿生人,一个被宁灼掷入了海里,一个发动自杀式袭击未遂,被宁灼和单飞白合力拆成了废铁。
最后一个仿生人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就被单飞白提前引爆,炸出了一个满绚烂的小烟花。
对方计划告吹,狼狈撤退。
宁灼他们连货品带声誉一起保住,且只有小小损伤,算是得了一场大胜。
单飞白觉得自己活儿干得挺漂亮,开开心心跑到宁灼面前,刚要开口,就直接挨了一场破口大骂:“姓单的,你瞎了还是聋了?有人在你后面你是看不见还是听不到?”
单飞白抓了抓被子弹擦破了皮的耳朵,随口胡说八道:“瞎了瞎了,你要死了什么的我可看不见。”
这只是他随口犯了个贱。
宁灼也没理他,转身就走了。
然而,在任务结束的三天后,“磐桥”基地里,单飞白收到了一份快递。
他拆开来看,是一副镜片颜色偏粉的圆框眼镜。
——之所以知道是粉色,是单飞白看了说明书,明明白白地写了三个字:
“少女粉”。
随物附有纸条一张:“瞎了就早点治。”
“磐桥”的其他人看到这粉色的镜片,当即开骂。
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戴这种东西?
宁兔子少瞧不起人了!
肯定是有什么阴谋,搞不好里面有炸弹!
他们不喜欢,单飞白还挺喜欢。
他举起了眼镜,准备好好端详一番。
随即,他怔住了。
在镜片之外,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单飞白说不好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只是整个灰败、黯淡、他几乎已经看厌了的世界,在一个瞬间就耀眼夺目了起来。
云朵是铅灰色的,却不是单飞白看惯了的死灰,镶嵌了一圈明亮的光晕,是他从未见过的动人光彩。
他举着眼镜,转向了身后的人。
仿佛是被世界从头到尾漂洗得发白的人,在单飞白的眼里,统统被赋予了鲜活的颜色。
在这彩色世界的边缘,也即镜片的边缘,他看到了半个指纹。
他想,是宁灼试戴时留下的。
单飞白不怀疑是别人或者店员留下的,因为店员不会这样不专业,手下也没那个粗暴对待宁哥东西的狗胆。
单飞白没有再多看,收起了眼镜,离开了“磐桥”基地。
他出来得匆忙,肩上背着装在大提琴箱里的大狙,在阴霾遍布的银槌市里,跑过了半座城。
他不知道宁灼现在在哪里。
他只是满心想着去找他。
找到他,问问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眼睛的秘密的。
明明过去了那么多年……
明明当初他也没有告诉他。
当阳光如戈矛一样刺破了厚实的云层,在他肩膀上洒落了一点光芒时,他在距离“海娜”十公里外的一条街道上看到了宁灼。
碰巧,宁灼猜拳输了,今天负责出来采购下午茶。
他提着一大袋饮品,正在街边的一家面包店前的红砖外墙下站靠着。
闵旻则在店里挑选面包。
因为天气不好,街面上行人寥寥,他本来有充足的时间去问宁灼那些问题。
可单飞白没有靠近。
他选了个高处,静静蛰伏了下来。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从怀里摸出眼镜,小心地架上了鼻梁,打开提琴箱,端出用惯了的狙击枪,通过瞄准镜,遥遥看向了宁灼。
他第一次正式的戴上矫正眼镜,第一次认真地去看一个人。
宁灼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头来。
那一双冷淡、禁欲、色泽纯正宛如宝石的眼睛,直直望来,望到了单飞白的心里。
单飞白的狙击镜有些反光,宁灼也看到了他,右手平举,钢铁食指下扣,弹射出了一根漆黑的枪管。
他朝他的方位虚指一枪,表示“老子看见你了”。
单飞白也没动,只是收起了枪,只露出戴了眼镜的上半张脸,远望着宁灼。
宁灼暗暗笑,觉得他幼稚,收了礼物还要在自己面前显摆显摆,好像自己很在乎他有没有收到一样。
另一边,单飞白心脏热烫烫地紧绷了起来,要抬手按着,才能叫它跳得不那么大声。
单飞白按着心口,小声地自言自语:“我的绿眼睛。”
……
单飞白将目光对准了面前的游戏屏幕,轻声道:“收到眼镜那天,我拿它看星星去了。”
宁灼也记得那一天的部分细节。
那明明是一个雾霾天。
他抬起头,都看不清单飞白的脸。
他对这小狼崽子的撒谎本领叹为观止,拆穿道:“银槌市那天根本看不到星星。”
单飞白却固执得异常:“有。”
宁灼继续操纵游戏里自己的坦克,听他胡说八道:“你怎么不说满天都是?”
单飞白:“没有那么多。只有两颗。我好不容易找到的。”
他的语调难得地慢了下来,微微垂下头来,居然有了几分脉脉温情:“他是很美……很好的。是我形容得不好。”
宁灼从喉咙里发出简短的疑声:“……嗯?”
这一声疑问,一半是冲着单飞白语焉不详的描述,另一半,是冲着一个步履匆匆走到他们身后的人。
金虎来了,正站在他们身后,开门见山道:“……本部武先生要见你们。”
第53章 (二)怪局
宁灼的心微微一动, 下意识看向单飞白,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他扭过头来:“听说他很喜欢发情。有需求的话,你可以替他解决一下, 不用舍近求远。”
金虎一脸木然, 心想, 这么漂亮的脸,要是个哑巴就好了。
冲金虎的私心, 他是一点也不想让宁灼和本部武见面的。
于是他冷漠道:“不去的话,我回话了。”
“去。”宁灼撂下手柄,“我不得罪客户。”
金虎:“……”谁他妈是你客户, 那是我老板, 你要戗行啊。
宁灼一声“客户”, 让金虎犯了嘀咕, 这一路都在琢磨,本部武叫宁灼来,到底要做什么。
宁灼倒是心情平静, 一路来到了医务室。
高级监狱区的医务室自然也是不同凡响,是总统套房的规格,房间里还有一面壁炉, 里面带有松柏清香的木头噼噼啪啪的烧着,把空气烤得温暖干燥, 是恰到好处地让人昏昏欲睡的温度。
本部武四平八稳地躺在一张大床上,神采还算奕奕,几乎已经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他嘴唇上还有一道鲜明的豁, 在涂了药后也开始收口, 伤口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粉色的肉膜。
一场毫无必要的急救下来,医生确认, 本部武并没有把玻璃渣吞下去,只是一点皮肉伤罢了。
上过药后,这点皮肉伤也不怎么疼痛了。
这很好。
本部武长得难看,不是少爷脸,却长了一身少爷肉,怕疼怕苦,要是身上不爽快,他就很难集中精力去思考事情。
宁灼向来厌烦药味,走到病床前,也只是神情淡淡地冲本部武一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