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助手偷偷瞟了林檎一眼。
他的这位临时长官, 短短几日内就收复了这些小年轻的心, 包括他的。
林檎不怯场,不畏威, 敢查会查,让那些不想管事、惹事的老油条去做最轻松的后勤,把想要立功的小年轻派去一线调查。
一番人事调度下来,双方都满意得要命。
面对兜着圈子要求他少把精力放在查理曼身上的高层,林檎也的确听话地调转了方向,绝对不从查理曼身上入手,只专心调查投毒事件的始末。
然而这些天,小警察渐渐发现,林檎的每一步调查动向,看起来都与查理曼无关,实际上却是息息相关。
……比如,他们找到了眼前这位文雅的薛副教授。
小警察仰慕林檎,对他的家世自然也有一番猜想,以为他就算不是出身警察世家,也该出自一个家风严谨的工科家庭。
没想到他的父亲竟然是一名浪漫的文艺家。
林檎和薛副教授因为茶而打开了话题。
正当气氛无比融洽时,林檎态度温和、却又毫无预兆地提了一个问题:“您对9月30日这个时间有印象吗?”
薛副教授的情绪还耽留在上一个毫无杀伤力的话题上,闻言,不觉一愣。
林檎的双眼是被绷带裹住的,他能看人,人看不到他,自然无法揣测他的目光内容。
……疑易生怖。
面对这样成分不明的视线,薛副教授垂下了头,用手轻轻摩挲着掌心温热的杯壁,并没有露出任何慌乱无措的端倪。
但他也没有马上作答。
在他刚要张口时,林檎适时地开了口:“才过去不到两周,是很难回答么?”
他的态度始终如一,没有疾言厉色,就连质疑听着也叫人舒服。
但薛副教授即使是手心捂着水杯,后背上也隐隐冒了些汗珠出来。
——宁灼叮嘱他的话,如今看来,是真的有道理。
当薛副教授在“海娜”换回自己的本来面貌、即将和宁灼彻底分道扬镳时,宁灼告诉他:“到时候,也许会有‘白盾’的人来找你。”
薛副教授彬彬有礼地答道:“您放心。‘白盾’的人无论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说的。”
宁灼却摇了摇头。
他说:“如果‘白盾’有人肯来找你问话,那一定是个半瞎子。”
“……他这人不显不露,可每句话都能带刃,一句话能诈你三层,千万小心。”
如今,薛副教授算是亲身领教到了这种温柔刀的压迫力。
果真名不虚传。
薛副教授露出了抱歉的笑意:“9月30号……就是9月底了?9月底10月初的那几天,我不在家。”
“去哪里?”
“做手术。”薛副教授热热地喝了一口茶,“我的脸受伤了。”
在林檎目前收集到的调查材料中,确实有薛副教授因为实验室意外事故烧伤面部的记录。
拉斯金接受过换脸手术。
薛副教授也正好换了一张脸。
拉斯金死于毒物。
薛副教授又是银槌市里少有的拥有独立制毒能力的化学教授。
巧合有些多了,实在值得一查。
林檎继续问:“在哪家医院做的手术?”
薛副教授看起来是个十足的慢性子,作认真思索状,随后抿起了嘴唇。
林檎:“不方便透露吗?”
出人意表的,薛副教授答道:“是的。具体原因,我的确不大方便透露。”
小警察兴奋起来,刚想要抓住这点异常,摆出样子呵斥薛副教授一番,就听林檎淡淡问道:“您是在黑诊所做的手术?”
薛副教授微微笑了:“嗯。你们管它叫‘黑诊所’,但是那家手艺很好。抱歉,我不能把他们的信息透露给警方,那样太不好了。”
听他这样说,小警察登时头痛起来。
“黑市”是个统称,它是移动的、是活着的、是最龙蛇混杂的地方。
人走进黑市,等于一片枫叶落在了枫叶林里,根本没法查。
面对这样的局面,林檎却不气馁混乱,继续精准地抛出问题:“您的茶叶很好,应该也不缺钱,为什么不用医保?”
薛副教授答道:“是这样的。我有比较严重的失眠症,但是医保……”
他欲言又止。
而小警察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
安眠类药物,医院会严格控制,并且会推荐病人使用“酒神世界”来进行精神疗愈——interest公司在医药业也进行了大量的投资。
“酒神世界”是个什么东西,薛副教授不可能判断不出来。
所以,他只能去黑市里开具药物,来换取一夜安眠。
而他为什么会失眠呢?
林檎将目光自然地转向客厅的一角。
在最醒目的地方,摆着一张苹果脸蛋的红裙少女和薛副教授的合照。
少女笑弯了眼睛,大大方方揽住了薛副教授的脖子。
注意到了他视线的落点,薛副教授的目光也跟了过去,目光顿时柔软成了一泓春水。
林檎用一种诚恳至极的语气,望着正前方,由衷道:“你们父女关系真好。”
薛副教授本能地笑了一下:“嗯。”
这一笑,薛副教授心里陡然一凉。
……他知道,自己笑错了。
他这一瞬的懈怠,是因为知道害死女儿的罪魁祸首已经极其痛苦地在公众面前惨叫着死去,是因为知道女儿的尸体在哪里,也是因为知道,女儿灵魂中的苦痛和不甘,大概也因为金·查理曼的死去而被抚平了不少。
而且,林檎在看照片,并没有在看他。
可薛副教授旋即发现,以林檎扭身的角度而言,他并没有在看照片。
——他在看照片背后的一面落地镜。
镜子上能映出自己的表情变化。
果然,下一秒,林檎就转过了头来,一双清隽的眼睛仍是隐藏在绷带之下。
他轻声反问:“我听说,您的女儿已经失踪了将近5年。”
言下之意很明显。
……所以,看着这张照片,你怎么能笑得出来?
除非,你知道一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
薛副教授的家里是一番暗潮汹涌,亚特伯区第一监狱的高级监狱区,就可称是狂风暴雨了。
本部武挨了一通不轻不重的电刑,大拇指的皮肤烧伤了一块,还被不敢轻易接近的雇佣兵们用拖把杆子杵了一下腰,勉强和漏电的地方分开后,脸朝下拍在了高级地板上,新做的脸也跟着破了相。
这看起来又是一场事故。
灯出现了接触不良的状况,而开关上面又碰巧沾着水——原因是开关正上方的中央空调出风口出了点小问题,滴滴答答地顺墙流了一晚上水。
不过,漏出的这点电流决不至于电死人。
而且,要不是金虎他们不务正业,在背后悄悄讨论宁灼讨论得起劲,来触电的原本会是他们,压根轮不到本部武。
所以这怎么看都是一场并不针对本部武先生的意外。
可上一个意外才刚刚发生在本部武事件,前后还不到半个小时!
本部武沉着脸,听完狱警小心翼翼的情况汇报,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对着金虎就是公然的一记大耳光。
金虎挨了这一下,连捂都没捂,垂下手,作低头认罪状。
扇完他,本部武拔腿就走,金虎带着一嘴的血腥味,默默跟上。
他就是吃这碗受气饭的。
这次,的确是他把差事办砸了,因此只能是他的错。
挨打就要立正,没什么可说的。
待到本部武回转自己的房间,恶狠狠地把门板在金虎眼前甩上,金虎紧绷着的肩部肌肉才微微往下一沉。
金虎平时待小弟们不差。
小弟们自然对这一巴掌颇感不平。
可大家也都知道自己的饭碗端在谁的手里,只好敢怒不敢言。
不能在本部武身上出气,他们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另外一个可以出气的人。
——一定是宁灼!
高级监狱区的人员流动性极低,宁灼没进来的时候,他们吃香喝辣,屁事没有;他一进来,本部武就多灾多难,频频遇险。
那位最聪明的金点子小弟再次有理有据地提出了猜想:“宁兔子肯定不是冲着阿武先生来的,是冲着我们!”
此话一出,大家纷纷深以为然。
对啊,他们是保护本部武的人。
只要本部武稍微吃点苦头,他又找不到背后操纵的人,当然就会把账算在他们这些“保护不力”的雇佣兵身上!
——宁兔子真他妈坏得流水!
这下,大家彻底同仇敌忾了。
本部武如今正在气头上,他们再敢上去告状,那听起来完全就是在推卸责任,只会造成火上浇油的负效果。
于是,他们摩拳擦掌地等待着一个机会,要私下和宁灼“谈谈”。
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样快。
晚餐时分,单飞白的挑食病又急性发作了。
因为晚餐有他讨厌的炒菜花。
宁灼不喜欢他这种少爷秉性——因为单飞白当初还是“小白”的时候,可是乖乖的什么都吃。
一想到当初他装好孩子装得那么像,宁灼的心就火烧火燎一样发着燥,颇想揍他一顿出气。
但他绝不承认自己是在想念那个温驯可爱的“小白”。
他笼统地恼怒着,不愿再和单飞白呆在一起。
然而,只是趁着夜色去花园里透透气的功夫,宁灼就被一群人合围了。
这里灯光稀薄,光色影影幢幢,白日里的好风景也变得可怖起来,看起来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当宁灼停下脚步时,金虎从他身后绕出,一双带着怒意的虎目凛凛地看向他。
宁灼则回过半个身子,用眼角冷冷剔了他一眼。
被他的目光一照,金虎猛然一个激灵,像是有根冰做的刺插进了他的关节缝隙里。
……他妈的,该死的肌肉记忆。
宁灼并不问他们是来干什么的,那纯属废话。
他们难道大半夜手牵着手来这里郊游?
他把囚服挽过了手肘,露出形状漂亮的肘骨,直入了主题:“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金虎才不被他牵着鼻子走:“今天的事情,花盆和触电,都是你干的?”
宁灼眼睛也不眨一下:“是我的话,我把我左手给你。不是我的话,不用你动手,我亲自把你的左手打断。怎么样?”
这誓言他发得心安理得。
因为这两件缺德事的确不是他干的。
金虎见他这样笃定,倒是真的有了几分犹豫。
他了解宁灼的性情,知道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难道……是单飞白?
可单飞白怎么会听宁灼调遣?
他们两人的恩怨,全银槌市都知道。
难道说,单飞白是故意的?
他想要利用自己和宁灼往日的恩怨,挑拨自己和他动手,他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说来也是,单飞白怎么能甘心被姓宁的捏在手心里?!
在金虎开始疯狂头脑风暴时,他的一名资深小弟先按捺不住了。
这名资深小弟头脑不是很好,但对金虎的一腔忠诚是火热至纯的。
他亲眼见证了宁灼一次次暴打他家老大,害得金虎一次次颜面扫地,他妈的扫地机器人都没这么能扫。
如今老大发达了,他居然还要来捣乱!
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之余,他也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他果断跳过了第一个单挑的选项,大声道:“姓宁的,我们并肩一起上,可未必能输你!”
金虎听得嘴角一抽。
这位小弟的确忠诚,可惜宁灼昔年余威尚存,他也吃了宁灼几顿好打,余悸未消,放了狠话居然还不忘往回找补两句。
金虎这方还没动手,就隐形地丢了个大人。
狠话已经放出去了,金虎索性横下心来,对信递了一个眼神。
信迈步而出,几步跨到了宁灼面前,森冷地盯准了他的眼睛,暗中则一点点把肌肉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宁灼看着这位年轻的、跃跃欲试的前黑市拳赛的泰拳擂主,眨一眨眼,辨认清了他的面孔后,轻笑了一声。
“哦,是你。”
信从来没见过宁灼,且一直跃跃欲试地想要和这位传说中的“海娜”二当家比试一下拳脚。
可他居然认得自己?
信不由得一怔,热身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宁灼提醒他:“三年前。”
三年前?
信记得,自己那时候还在黑拳赛场上无往不利,是最风光的时候。
要不是后来被一个改造人踢断了腿骨,修补后右腿使用得总不如原装的顺畅,他也不会水平下滑,以至于饮恨隐退。
即使是他的手下败将,信仍不服那个改造人。
因为他全身都是假的,换谁来恐怕都不行。
要说在信那光辉灿烂的拳赛生涯里,能让他服气的,只有一个男人。
那男人是他们拳赛的裁判,平时戴着一副无常面具,负责给他们计分。
他从不说话,只是每晚来做两个小时的工作,态度冰冷得像台机器。
有次,信遇到了一个劲敌。
经过一番鏖战,他终于破了对方的防,踢断了对手的一排肋骨,把他打得口喷鲜血。
底下的欢呼声阵阵震颤着信的心房,而四肢百骸里被激发的原始的暴力欲望,也渐渐驱散了他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