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虎先是下意识打了个怵,反应过来,又在心里暗暗喝了一声彩。
按照他对宁灼的了解,必然是不肯老实回答的,搞不好一言不合,还要再赏阿武先生一记大耳刮子尝尝。
虽然这样有些对不起本部武先生,只要他得罪了本部武,自己就有充足的理由动手了。
谁想到,事情的发展和金虎脑中构想的大相径庭。
宁灼看了本部武一眼,挺疏离客气地一点头,语调清清淡淡的:“宁灼。”
他并没有和他们长篇大论的打算,和熟人打过招呼后就径直离开。
走前,他又看了一眼本部武。
就连金虎都不得不承认,宁灼从眼角看人的时候,野得实在有趣。
而宁灼刚一转身,就看到单飞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正静静望着他。
宁灼被他目光里的内容瞧得不很自在,步如流星地走到他身前,按住了他的脑门,把他推进了牢房内:“看什么?瞎了你的眼!”
这话听起来是在骂单飞白,但因为本部武也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宁灼看,所以也在挨骂之列。
当然,本部武是不觉得自己被骂了的。
他转头问正目瞪口呆的金虎,用赞许的语气道:“宁灼,和刚才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都不错。”
别说是他的暗示了,金虎差点没听清本部武在说什么:“……”
他之前的确听到了下属的汇报,宁灼是和单飞白一起进监狱的。
可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到一起的冲击力,实在是太过强烈了。
……他们两个是怎么混到一起的?!
在金虎因为失去自由、而错过了地下雇佣兵中最近最为热门的劲爆新闻时,宁灼和单飞白正肩并肩地吃晚餐。
菜色不错,宁灼却吃得不很痛快。
他总觉得单飞白那时看他的眼神成分有些复杂,复杂到居然让他产生了一瞬心虚的感觉。
他想不通为什么单飞白要这样看他。
……像极了小时候得知他要被送回家时,那种类似于被抛弃的小动物的眼神。
宁灼对自己情绪中出现的哪怕一丝波动都相当关注,因为这会影响到他的判断。
他的口气依然不善:“刚才你看什么看?”
单飞白那边却好像也负了气,哼了一声:“我知道那是谁。”
“谁?”
单飞白:“金虎。宁哥之前的对家啊。”
说着,单飞白垂下眼睫,神情有些掩饰不住忧郁。
单飞白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想要做“唯一”而不得。
他不是母亲的唯一。
她更在乎自己被辜负的身心。
这不是错,但母亲决然的离开,证明他不值得母亲为他而活。
他那位市侩的父亲自然更不会把他当做唯一。
至于他那唯唯诺诺的后妈和后哥哥,他也不稀罕做他们的唯一。
好不容易,他遇到了宁灼,但鉴于他的经验和聪明,单飞白没有全然把自己的真实情况交代出去。
人心难测。
他不能确定宁灼是不是黑吃黑,更不能确定自己一旦老实交代了身份,“救援”会不会立刻变成另一场绑架。
后来,等他想说实话的时候,却已经把谎撒得太深,无法回头。
单飞白知道,祖母刚去世一年,他的父亲忙于收拢她手头的生意,不会很快来接自己,但他早晚会来。
所以,自从崖边谈话后的每一天,他都是偷来的。
那也是单飞白第一次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地期待着,宁灼会因为在意他,把他留下来,不把他还给那个家了。
……毕竟宁哥有那么酷。
偷来的时光匆匆而逝。
他小小的侥幸没有得逞。
谎言最终换来了宁灼与他的决裂。
单飞白知道,以宁灼的个性,经历了这种事后,是不可能再信任他了。
他也知道,他不可能是宁灼的“唯一”了。
然而,真的不可能吗?
——做不了唯一的朋友,那还可以做唯一的仇敌。
这样的想法,在单飞白心中望风而长,生根发芽,渐渐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可他还是长大得太慢了。
……宁哥在他之前就有了别的敌人。
虽然,这段短暂的敌对关系以金虎的全面溃退告终,但这还是给单飞白的心里扎了一根细细的刺。
他在乎得咬牙切齿。
听到单飞白这样讲,宁灼捏着筷子,漂亮的碧色眼睛转了一圈:“哦,终于想起来了。”
他低头夹了一筷子菜:“只记得他的脸,忘了他的名字了,谢谢提醒。”
单飞白愣了愣。
下一刻,他的心花小小地怒放了。
“别打岔。”宁灼不想和他纠缠这些事情,“我有事要告诉你。”
单飞白的心情快速地多云转晴了,快乐反问:“什么事?”
宁灼答:“……我们来杀本部武的理由。”
第44章 (四)狱
单飞白竖起耳朵, 老老实实地聆听。
宁灼:“我带你见过小唐。跟你说过他的事情。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单飞白迅速把思绪拉回正轨,想了想,用勺子比划道:“有。老于就是仿生人, 我知道现在仿生技术的重点是模拟思维, 可以自主产生个性, 可以有一套缜密的思维逻辑,还可以模拟分泌体液的全过程……但是他们只能复刻、没有办法自创完整的生物信息, 那太复杂了。如果泰坦公司能创造出这种技术,那会是划时代……”
他停住了。
“是。”宁灼低着头吃饭,语气带着明显的厌恶和讥刺, “……那会是‘划时代’的创举。”
单飞白放下了筷子。
他睁着半蓝半黑的眼睛, 直望着眼前的饭菜。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只是那种可能, 实在过于恶心了。
宁灼面无表情道:“本部武和他爸爸一样, 很有天分。不过他一直在做的研究,是探索人体和机械融合的极限。”
他咬着一根随餐配送的棒棒糖,双手揣在口袋里, 翘起椅子一角,身体向后仰去,看向天花板:“我调查过。小唐的母亲是个穷学生, 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得了肿瘤。”
“她那段时间, 实在没有路能走。正好泰坦公司的一家新实验室号称要推出一项新技术,急需临床实验志愿者,酬劳丰厚——一个肿瘤康复项目的志愿者。”
对一个走到绝路的年轻女孩来说, 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不管如何, 只要项目成功,她就能活。
最差的结果, 也仅仅是死而已。
怀着这一点小小的生的希望,她领到了一个号码牌。
她那时候想必是很困惑的。
按理说,给参与临床实验的志愿者进行编号,方便统一管理,是相当合理的事情。
但那枚闪亮的黄铜标牌上,刻着一个绮丽的代号:“娇娇”。
……为什么要这么一个怪异的代称?
彼时的唐姑娘,还是低估了所谓“最差的结果”。
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但如果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有意识的、未知的、无穷无尽的地狱呢?
宁灼的语气平铺直叙,似乎这样就能减轻描述给人带来的反胃感:“本部武把小唐的母亲,从四肢开始,一点点用机械替换她的颅骨、眼睛、胸、皮肤。在她的生殖系统没被替换前,她生下了小唐。”
单飞白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上面布满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他问:“那小唐的父亲是……”
“嗯。”宁灼神态平静,“他父亲是本部武。”
“小唐挺会长,只像他妈妈。”
宁灼想一想,又补充道:“……我猜的。我也没见过她本人。”
宁灼说这话时,声音放得很轻,温柔得让人心脏怦怦乱跳。
……
唐姑娘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实验,仅仅是身为研发世家一员的本部武的一次心血来潮而已。
他当时只有17、8岁,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过剩的破坏欲和并不成熟的技术力。
本部武的不成熟,体现在他根本没有仔细挑选实验体。
他最先看的就是这些实验者们提交的照片。
里面的女孩,统一是青春洋溢的、清秀可人的、骨肉匀停的。
只要一针肌肉松弛剂下去,这些美好的肉体就不会动了,只能乖乖听他摆布。
他的父亲本部亮对他这个兼具了才华和想象力的小儿子很是支持,特地拨出一间实验楼给他,并提供了无条件的保驾护航。
泰坦公司身为大公司,合同里面的坑是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根本不能识破和规避的。
总而言之,她们死了、失踪了、消失了,公司都能掏出完备的手续和女孩们的签名,用来证明,他们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用本部亮的话来说,这就是科技进步应该付出的代价。
许多女孩在实验中因为无法挽救的器官衰竭而导致的连锁反应死去。
不知道幸还是不幸,唐姑娘是她们中活得最久的,甚至还创造出了一个生命的奇迹——她生出了一个孩子。
顺带一提,她的肿瘤的确治好了——原有的胃部被挖空,换上了人造的胃袋。
然而,不知道是在人体改装到哪一步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精神错乱了。
她只记得自己是“娇娇”,真的以为自己是仿生的假人,听从一切指令,叫她做什么,她都会照做。
本部武非常“疼爱”她,因为她为他创造出了一个新生命,而且这么久都不死,证明了他说不定真的能开发出完美的孕产型机器人!
……就是不能量产,实在遗憾。
出生的头一年,唐凯唱是在一个没有母亲安抚的无菌小舱里慢慢长大的。
哺乳、更换尿布、翻身,全部由机器完成。
因为在他之前出生的“仿生人”小孩,因为怀孕时母体并非处于最自然的环境,且污染严重,多数是死胎、畸形儿,存活时间最长没有超过一百八十天的。
唐凯唱绝对是个特例。
然而,本部武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并不喜欢小孩。
确定他是个成功的实验体后,他有限的父爱也就到此为止了。
对实验体抱有多余的感情,是他们这行的大忌。
在这一点上,本部武执行得相当到位。
等到唐凯唱在保姆机器人的帮助下,可以摇摇晃晃地跑起来后,本部武恶趣味地把这个孩子带到了他的实验室里。
随着门扉的开启,里面七八个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女性,在灌满了半透明营养液的水舱里,整齐划一地扭过了金属头颅,静静地望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面对着这样叫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本部武笑嘻嘻地在他后背上一拍:“去找你的妈妈呀。”
唐凯唱愣了一会儿,不哭不闹,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入房中,不慎一跤绊倒,扑的一下倒在一个圆柱形的水舱前。
里面的女人还会转动眼珠,垂下眼睛,望着这个和她原来的眉眼依稀相似的孩子,面上浮现出了一丝奇异的光色。
唐凯唱也抬起头来,呆呆地看定了那个女人,好像是认识,又像是摔得懵了。
——这只水舱外壁上挂着的铭牌上,刻着“娇娇”两个字。
自此后,唐凯唱长期留在了这个存放着水舱的地方,定期有吃的喝的被机器人送进来,供给他生活所需的一切物品。
唐凯唱并没见过本部武几面。
因为本部武已经对这个实验项目丧失了兴趣。
……损耗率太高,转化率太低,自己玩玩还行,没什么推广的价值。
把这些活体留在这里,无非是一样勋章,来纪念他年轻时候不切实际的奇思妙想。
小唐凯唱不知道自己也被划归为了“实验废料”。
他的童年玩伴,是本部武留下的一台不大好用的电脑、车载斗量的实验材料和数据字纸,还有那些同样被囚禁在这里的女人。
她们会说话,于是唐凯唱也跟着他们学会了说话。
他的学习能力很强,体现在他一学会说话,就马上通过意外开启的电脑的语音录入功能,一点点摸索着学习了文字。
唐凯唱天然对那个叫做“娇娇”的实验体很有好感。
他学会写的第一个字就是“娇”。
他歪歪斜斜地把她的名字临摹下来,高高举过头顶,给她看。
她会对他机械地笑,对他说:“凯唱,凯唱。”
这是几个机械女人给唐凯唱起的名字。
小唐凯唱对研究机械有兴趣,且天赋奇高。
这大概是本部家独有的基因优势。
天天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小唐凯唱几乎要以为自己也是机械的一份子了。
每天看看书,和阿姨们说说话,他感觉很幸福。
可她们接受了那样残酷的改造,又没有后续的长期的手术支持,就算能活,也活不久。
一年又一年过去,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了营养液里。
在识别到里面囚禁的女孩失去了生命体征后,水舱被一个个机器人运送出去,像是运送一口口棺材。
小唐凯唱脑子里没有“死”的概念,是阿姨们让他明白了这个。
每走掉一个阿姨,他都难过得像是死了一次一样。
十年过去。
整个实验室里,只剩下了“娇娇”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