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着摇了摇头,“小儿子没有什么经商的才华,只能一点点把家产卖掉来维持生活。除了自家的小洋楼和绸缎庄,其余的房子全部都卖掉了。解放后公私合营,小儿子就干脆把绸缎庄也交给了国家,自己吃起了股息,躲在小洋楼里彻底不问世事了。”
乐家儿子媳妇听了一阵唏嘘。
“这还不如我们家呢,一直都穷,反而没有这走下坡路的悲凉。”
乐天爸爸说道。
“你这什么话,太没有出息了。”
乐老太太最受不了儿子这一点,胸无大志,跟他老爹一个德行。
说着,老太太瞪了身旁的乐老爷子一眼。
后者正想再夹一块带鱼,被老太婆这么一瞪,本来要放进自己碗里的带鱼方向一转,落进了大孙子的碗里。
“这才对,天天现在正在长身体,要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争取再长高一点。”
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
乐天憨厚一笑,“谢谢爷爷。”
乐老爷子看了眼孙子惊人的身高和他家矮小的天花板,抬头望天默默无语。
“也幸亏卖了那么多家产,不然那十年里,还不知道要挨多少□□。这也算是祸福相依吧。当中那几年,就连小洋楼也被收走了,好像做了一个什么报社的编辑部。不过七几年的时候平|反,又把房子还给他们了。”
乐老太太感慨地说道,“你说他父母都出国了?也对,他们家本来就有海外关系。现在上海可不是流行出国么。我看你这个同学早晚也要走,哪有孩子那么长时间和父母分开的道理。对了,你这同学学习好么?”
“班长下来第二名就是他了。他也就体育成绩差点。”
乐天心想那可不是一般的差,是属于三千米吊车尾,实心球扔不过五米,立定跳远直接坠机的那种。
“就你体育好,体育好有个屁用?高考考体育么?告诉你,评不上二级运动员高考不加分!”
乐妈妈很铁不成钢地说道,“要我说,你多亲近亲近人家小项同学,跟人家搞好关系。人家小项会读书,说不定还能带带你。你看看你这次期末考多少分?又是垫底!我说你还有没有上进心了?整天跟那群篮球队的傻小子混在一起,他们的成绩还不如你呢。你听妈妈说,近朱者赤……”
“行了行了妈,我知道了,我保证和项帅成为好朋友,您别说了。”
被妈妈念得头大,乐天端起碗转身就往外头走——他家吃喝拉撒都在一间小屋子里,实在太憋屈了,还是外头舒服些。
“那什么,项帅,咱们算是朋友吧?”
收回心思,乐天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傻归傻,也不想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当然了,我们当然是朋友。你忘记你救过我了么?你还是我的恩人咧。”
向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嘿嘿,也是。那向帅,以后我能常常找你来玩么?”
“当然,对了,你要打游戏机么?”
“你家还有游戏机?”
乐天惊呼。
“是啊,索尼的红白机,还有很多卡带。”
昨天他在小洋楼里好一阵翻箱倒柜,找出很多在他眼里看来非常复古老土,但是在这时代看来特别时髦的东西。
就像是“项帅”在日记里写的一样,他的父母满足他在物质上一切要求,但就是不愿意回来多陪陪自己。
其实说起来向帅本人和父母的关系也不算特别好。
他爹沉迷象棋,每天都泡在棋院里,要不然就是飞到各地去比赛。
至于他妈妈,再和爸爸离婚又生了一个小妹妹后,基本上已经退出了他的生活……
“还是索尼的?我爸爸可是连小霸王的学习机都不给我买……项帅,你太好了。”
乐天跟着向帅走到电视柜旁,看着抽屉里的一堆进口原版游戏磁卡不由得兴奋地摩拳擦掌起来。
除了游戏机,项家还有录影机、录像机,还有CD机和家庭音箱……
乐天他都想干脆住下来算了。
————
“今天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不在学校么?”
即便是炎热的六月天,魏益谦仍旧穿着端正的西装三件套,暗色的花纹与他玫瑰金的领带夹相得益彰,显得严肃又不失活泼。他足下蹬得那双意大利皮鞋倒是板正的很,即便是自己最注重仪表整洁的老师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没有,我在同学家门口。”
坐在他对面的明哲放下一颗黑子,轻声说道。
“同学家门口?真难得我们阿哲居然也和同学做朋友了。是什么样的同学,成绩好么?家里是做什么的?”
听到这前所未有的回答,魏益谦顿时提起了精神。
他是明哲父亲明奕仙的大弟子,五岁就拜入明门学习中国象棋,算起来也是明哲的大师兄。
作为明门象棋第三代的领导者,这位大师兄可没有辜负老师的希望,年纪轻轻就已经拿下了去年全国男子象棋赛个人赛的冠军,又在今年拿下了“五羊杯”的冠军头衔,可算是近期棋坛最风光的人物了。
他虽然祖籍上海,却因为从小在杭州明家学棋,所以编制挂在杭州棋院下头。
对此上海棋院也是颇为头疼,一心想要将魏益谦吸纳回来,开出了诸多条件。
可惜这些房子、票子、事业编制人家魏益谦根本瞧不上。
魏家不缺钱,魏少爷从小就含着金汤匙出身,人家下棋就是图一乐。
不过好歹东方不亮西方亮,虽然没有争取到魏益谦,但是明家的现任掌门明奕仙在上海开设了象棋学校,自家儿子明哲也在上海念书,总算给了上海棋院稍许面子。
“同学受伤了,我身为班长去关心一下是应该的,这跟他家里做什么有什么关系。”
明哲皱了皱眉头,“师兄,你还到底下不下了?”
“下什么啊,我一象棋冠军,干嘛非得跟你下围棋。”
话虽如此,实在也是魏益谦的白龙已经被黑龙逼得无处可逃,他干脆利落地在棋盘一角放下两颗棋子承认自己输了。接着又一脸八卦地继续说道,“那你那同学怎么样了?阿哲,你要多交些朋友,可不能年轻轻地就活成小老头的模样。”
“不知道,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人,就收到师兄你的电话了。”
明哲说着皱起眉头,黑曜石般的眼珠子里流露出几分不满的情绪。
这个项帅同学,怎么这么不靠谱,他最讨厌的就是不讲信用和随便失约的人了。
谁要跟他做朋友!
于是在向帅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被明哲给深深鄙视了一通,还差点被打入了黑名单。
*
作者有话要说:
老魏:不能只有我一个象棋选手被逼下围棋!
明哲:谁要和向帅做朋友!我要他做我老婆。
第005章 半年之约
“哎,小小年纪的,眉头都要拧出个‘川’字了。等你老了可怎么办,用眉心夹扑克牌玩么?”
魏益谦见状,伸手去摸明哲的眉心,后者忙不迭地把脑袋往后面一缩。
他这小师弟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古板,简直跟他师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端直雅正,有林下君子风。
不说别的,他俩在明家自己家里下棋,旁边又没有外人,他师弟有必要坐得那么毕恭毕正么?
反观魏益谦自己,恨不得都窝到沙发里去……
魏益谦心想幸好我名义上是师父的大徒弟,但从小是被师爷带在身边养大的,师爷可比师父有意思得多了。
就在此时,明哲妈妈端了切好的水果进来。
魏益谦见状急忙放下了高高翘起的二郎腿,挺直腰板双手接过果盘,对着师母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看得到八颗牙齿的那种。
“师母费心了。”
“小魏,你也劝劝你师弟。这几天他和他爸爸为了究竟以后要下象棋还是下围棋吵了也不知道多少回了。你做师兄的,和孩子说得上话,你帮我好好开导开导他。”
明妈妈说着,担心地看了儿子一眼,后者闷头不做声。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推门出去。
“我说小师弟,你真的要去下围棋?这多让师父伤心啊。”
魏益谦走到明哲身后,拍了拍少年略显瘦弱的肩膀,“我以为你去年定段只是一时冲动。我们象棋界里有围棋段位的人不在少数,但那也只是玩票。主副业是什么可不是要搞搞清楚么。你是老师唯一的儿子,明门的希望,可不能太任性。”
棋院里能同时下象棋围棋,乃至国际象棋和打桥牌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很多国际象棋选手早年是中国象棋出身。
不过很少有人兼挑两个专业项目,其他的最多算是个兴趣,顶多在业余和人对对手。
小师弟下围棋不奇怪,但是要抛弃主业跑去走职业围棋道路,那就太离谱了。
“明门的希望不是师兄么?”
明哲抬起下巴半调侃地说道。
“可别指望我,哪天我被家里的老头子抓回去继承家业了也说不定。”
魏益谦摆摆手。
知道师兄说的是实话,明哲更加焦虑了。
沙发旁的落地灯将少年纤细的身影打在一旁奶白色的墙壁上,就连那影子仿佛都带着几分烦闷。
“我找不到对手,师兄……”
明哲一脸苦恼,“我不是没有试过继续下象棋。但是在我这个年龄段,不管是在杭州棋院,上海棋院,又或者在父亲的象棋学校里,我甚至去观摩了好几回青少年象棋大赛,我都找不到足矣匹配我的对手。”
“阿哲……”
明哲的苦恼何尝不是魏益谦的苦恼,从他本人出道开始,对手大部分都是“三张”开外的人了。
现在这几年全国大赛上基本看不上十多岁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片暮气沉沉。
所以他拿的两个冠军也被业内的人调侃为“老年组冠军”。
至于他魏益谦本人,私下里也有人说他作为明门的这一代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
和他的师父师爷征战的岁月比起来,如今冠军的含金量太低了。
他这一辈的棋手非常不幸,生在了一个棋类项目开始走下坡路的年代。
“师兄,下棋是需要‘棋逢对手’的,但是现在下象棋的孩子太少了。就算有,资质也是一般……”
商品市场大潮的冲击下,能供孩子们玩乐的东西越来越多。比起下棋,现在的孩子们更愿意去打游戏,唱歌跳舞溜旱冰。
如果说魏益谦小时候还经历过万人空巷,所有人围坐在收音机前收听象棋比赛转播的盛况,但是对于80年代出生的明哲而言,那种场面已经是个传说了。
任何体育项目失去了群众基础,就会变成无根之水。
明哲在八岁的时候就赢得了全国象棋少儿组的冠军,刚踏入十四岁能够参加少年组,又旋即拿下了第一名的头衔。
但是拿下了冠军的他并不开心,因为此时的身边已经没有了敌手。
第二名来自广东的小选手与他的实力差得太远,前四十手都没下完就投子认输。
别人都夸赞他赢得漂亮,明哲却开心不起来。
以后怎么办?以后的对手在哪里呢?
难道要永远要和自己年纪大上一截的前辈下棋,又或者和师兄一样,一边下棋一边苦苦等待年轻一辈里冒尖的新人么。
其实少年围棋的境遇比起象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至少有一批顶尖的人才还在为之奋斗,每年的定段赛依然如火如荼地举行着。
明哲想要下棋,也从未怀疑过自己将来会和祖父、父亲一样以下棋为生,但是他总归想要找到一个对手才行吧?
至少在那些下围棋的孩子里,他看到了些许希望。
“我打算高二休学,正式到棋院去报道。静安区队已经发了邀请函给我,愿意让我成为他们围棋队的一员。如果成绩好的话,明年我就可以去市队了。”
这年头下棋还没有职业化,棋类选手想要走这条路,就必须成为某个单位的挂职棋手,或者进入体育系统,做专业棋类运动员。
期末考试之前,明哲就跟他爸提出了要休学事情。
围棋界有句俗话——二十岁不成国手,众生无望。
他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定了段,就应该把接下来的时间全部投入到升段赛和各种比赛中去。
在学校里念书太浪费时间了,他也不差那一张高中文凭。
“要不,我们再看看?”
魏益谦也了解明哲心里的想法。
说起来,围棋界已经有人呼吁要展开职业联赛,但是他们象棋界到现在还没声音呢。
现在什么都讲究市场经济了,光靠体制运转举办的比赛,可是走不长远的。
他突然想到,要让象棋这项曾经在民间非常普及的棋类游戏再次发光发热,除了继续挖掘人才,培养年轻棋手之外,是不是还存在第三条路呢?
魏益谦把视线投到了明家书房那台被她师母用蕾丝花布遮起来的486电脑台式机,若有所思。
“师弟,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棋坛天降猛|男,杀得棋院的老家伙们哇哇直叫,你信么?”
听到魏益谦又开始不着边际地瞎说,明哲忍不住翻了白眼。
他这个师兄啊,总是这样不正经,所以爸爸才对他不放心。
“哎,你觉得是师兄在瞎扯?我可不这么觉得,我觉得是我对象棋的一腔爱意感动了我们的祖师爷,韩信韩大将军托梦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