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的家庭构成却也让向帅松了口气——要不是这样的话,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和这具身体的家人相处。
至于学校里的同学……自己非常幸运地赶上了高一的暑假,至少在这两个月里,他是不用去学校,也不必发愁怎么应付同学了。
“哎,小同学,你没事吧。我看你站在这里很久了,你到底找谁。”
向帅在观察“橘中里”,“橘中里”的大妈也在观察着一看就不对劲的向帅。
这胳膊上箍着一块红布条的街道大妈盯着向帅很久了,要不是他身上的校服看着挺眼熟,像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大妈可要叫联防队的人来了。
“我,我等人……我等八号里的王小宝。”
他记得王叔叔今年应该在读高中,报上他的名字应该没错吧。
“小宝还没回家呢。哎,今天还没放暑假,你这个小同学怎么不上学?你哪个学校的,报上名字,我去联系你们老师。”
“哎呦,大妈你看我的脑袋,我这病假呢,不用上学……”
就在向帅和大妈纠缠不清的时候,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从弄堂的一侧一闪而过,被眼尖的向帅捕捉到了。
那个人,可不就是他爸爸向前进!
总算给他等到了。
这老式弄堂四通八达,他把应该是往西大门走了。
向帅说着,不顾大妈的唠叨,拔腿就往西边的马路上跑去。
他要见到他爸爸了,马上就能见到二十六岁的爸爸是什么样子了!
也不顾上脑袋疼不疼了,向帅一路小跑来到了位于橘中里西侧的溪水街。和南边安安静静的大门不一样,这里接着马路菜市场和一所小学,从早到晚都是闹哄哄的。
这个时间小学已经放课了,校门口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
和二十多年后不同,这时候的人们大多数都骑自行车。
清脆的铃声伴随着不远处菜场的吆喝声,向帅就这样迷失在了二八大杠组成的车阵里。
他一手搭在脑后,不住地四下探望,终于在街边再次见到了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
“嘿,老头,我来了。”
打开距离菜场不远处废品收购站的大门,七拐八拐穿过由纸箱玻璃瓶搭建出来的“壕沟”,向前进一手端着象棋棋盘,一手拿着盒塑料棋子,走到了铁皮屋的门口,冲着里面正在打瞌睡的老窦喊道。
“老窦,别睡了,都几点了。太阳都下山了。”
他敲了敲窗户喊道。
“你怎么又来了……”
穿着发黄的跨梁背心,废品站站长窦老头揉着乱糟糟的头发从铁皮屋里走了出来,斜眼睨着笑得一脸讨好的向前进。
这个小同志真有意思,每天下了班既不去跳舞打球,也不找个小姑娘谈情说爱,总是来找他这个老头子,真不知道这算什么毛病。
“都说我不跟你下棋了,你怎么又来了。我这废品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就不嫌臭么?”
“不嫌臭不嫌臭。这里被老窦你打扫的干干净净,据说前两天区里的卫生局下来检查,领导还夸奖你把这里管理的井井有条。”
向前进说着,拉过一旁的竹制小茶几,迅速地摆好了棋子。
“你不嫌我臭,可我嫌你臭啊。小向……你是姓向吧。要我说,我就没见过有谁下棋下的比你水平还要低的,就是个臭棋篓子嘛。”
老头说着摆了摆手,“不和你下了。这下棋也是要讲究一个‘棋逢对手’的。你总是输,和你下棋没意思,没长进。”
“哎,就一盘,就再下一盘好不好?你看我这局都摆好了。”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自带优势,向前进生的白白净净,鼻梁挺直,一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好似会说话。
别说女人了,老头子见了也心生不忍,脑袋一晕也不知怎么就和他对坐下来,举手拿起了棋子。
“当头炮。”
“跳马。”
两人一来一回摆起了局,都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影正在悄悄接近。
“炮八进二。”
“我走兵。”
“哎,你这步怎么能走兵呢?这不是瞎走么?”
看到向前进的应手,站在他身后观棋的向帅忍不住喊了起来。
“你这开局不对啊,你应该走这步……车八进二才对嘛。”
说着,他弯下腰伸手就要去挪棋子。
“哎,你这个小同学,‘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道理你不懂么?边去边去。”
老窦瞪大发黄的眼珠,看着这个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中学生。
向帅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退到一边。
倒是向前进,他转头了看了身后的小男孩,眼睛里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你会下棋?”
他冲着向帅点了点头,笑得一脸和善。
“会一点吧。”
向帅谦虚地说道。
何止“会一点”,他可是堂堂“江南小棋王”好伐?
要不是莫名其妙地穿越到这个地方,算算时间,再过几天他就要开始打人生中的第一台象甲职业比赛了——哪怕只是四台。
上海申豪队一向都是象甲的豪门,板凳深度厚得惊人。他签约第一年就能打四台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穆时英那么傲气的一个人,从小到大不知道拿了多少青少年冠军,到现在还轮不到他上场呢。
不过向帅再厉害,和他爹比起来那还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爹可是放眼全国,乃至亚洲棋坛都赫赫有名的中国象棋领军人物。曾经八次取得全国象棋个人赛冠军,拥有“江南棋王”称号的国家特级象棋大师。
他爹一个,明九段一个,都是上海棋院的活招牌。每年不知道为上海和周边地区的大小赛事拉来多少关注和赞助。
但是这个活招牌现在下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眼睁睁地看着属于向前进的黑棋的车被对方的小卒吃掉,向帅觉得脑袋疼得越发厉害了。
“太臭了,真的太臭了。我不和你下了,和你下棋一点都没意思。”
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黑棋的老帅,一点成就感都没有的老窦把红子往旁边一扔,摇着脑袋就要起身。
“等等,我来和您走一盘!”
虽然全程目睹了刚才那副棋的惨状,但是项帅怎么都不相信他老爹居然会输的那么惨。
难道是这老头有什么过人之处,他身在局外所以没有看出来?
小棋王决定亲自下场,试试老头的棋力。
一刻钟后,不过才下了二十步,连中盘都没有走到的老窦擦了擦满脑门子的汗,推枰认输。
“好小子,真是下的一手妙棋。”
“这也不算妙……”
向帅笑得尴尬。
什么呀,不就是普通老头的下棋水准么,他都还没开始发挥呢。
“哎哎,小同学,换我来给你下一盘好不好?”
向前进的眼睛里现在彻底没有老窦了,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宝贝”,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切磋一下。
“哎,你们要下也别在我这下,我这要做生意了。走走走。”
看有人扛着报纸远远地走来,老窦开始赶人。
这两人没有法子,只好收拾了棋盘走出废品站。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落霞缤纷的时刻,向帅走在向前进的右后方,看着淡紫色的晚霞投射在他爹年轻甚至稍显稚嫩的侧脸上,甚至能观察到他鬓发边细细的绒毛,披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和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向前进的体格消瘦,白色的衬衫扎进藏青色的长裤里,脚踩着一双略显陈旧的皮鞋。那皮鞋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了,脚后跟有些磨损。
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半点装饰物。
向帅曾经听父亲说过,他少时的家境不是很好,一直到赢下了人生第一个象棋冠军,境遇才得到改善。
不过贫穷并不妨碍向前进浑身散发出的勃勃生机,他的衬衫洗得雪白,长裤的裤缝鲜明,挺直的脊梁像是一杆苍劲的翠竹。
这就是二十六岁的父亲么?
向帅感觉胸口有一股热意在汹涌。
“小同学,你家住哪里?”
向前进看了看天色,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都怪我,只顾着下棋,都没注意到已经这么晚了。你的父母一定等着你回家吃晚饭了。我们要不改日再约棋吧。”
他说“改日”的时候语气里还带着些遗憾。
“啊……你的脑袋上还有伤?”
向前进站定身子低下脑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学生仔的脑袋上绑了一圈的绷带。刚才他只顾着看棋,压根就没注意到人。
“没事,我家没人等我……不对!”
向帅刚想说不用改日,脑袋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一个巨大的身影。
“糟了!乐天还在等我呢,我怎么把他忘记了!”
向帅这个毛病和他老爸一脉相承,一旦沉溺在棋局里就什么东西都抛诸脑后。
看着这学生突然撒丫子疯跑了起来,眼看就要冲出马路了,向前进急忙大喊起来,“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我叫……我明天来橘中里找你!”
穿过混乱的车流,向帅先向前进一步窜到了马路对面,他举起双手拢在嘴边冲着对方答道,接着转身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他叫什么?没听清啊。”
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刚好罩住了向帅的回话,不过后面半句向前进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怎么知道我住在橘中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副CP的爸爸也登场了
第004章 我的朋友
“乐天!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
向帅一路小跑赶回小洋楼,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脸气呼呼站在院墙外的乐天。
乐天同学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拎着个透明的食品袋。他歪着脑袋,露出大型狗狗才有的那种既委屈又好笑的表情。
“项帅,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你知道你家门口的蚊子有多厉害,我这都被咬了十几个包了。”
被放了将近半个小时鸽子,乐天本来已经想好了,等见到项帅这个臭小子,一定要给他狠狠来个两下。
“真的对不起,我刚才去找我爸……不,我是说家里一个人太闷,我本来想去外头走走,结果走着走着就忘记时间了。”
打开院子门,项帅主动接过食品袋。
听到对方说的话,乐天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天啊,果然生病的人最是脆弱,项帅居然说想去找他爸爸。
他爸妈不都在阿美利加么,他上哪里去找他爸去?
满肚子的委屈来得快去的更快,才刚踏进小洋楼的客厅,乐天就恢复了他乐天的脾气。
“我这不是买了那么多炸串,等着你不来,怕凉了不好吃么。”
他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打练习本和卷子。
“从明天开始咱们就放暑假了,这些都是暑假作业。对了,本来班长也跟我一起来探望你的,不过你回来之前差不多……嗯,五分钟吧,班长他接到一个电话说家来人就先回去了。”
“你知道么,就咱们那班长,他上学居然带着手机,手机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小的手机。”
乐天说着,用他蒲扇一样的大手比了一个小小的方块。
“我之前啊只在路上看到做生意的人打大哥大,又粗又笨的。再不然就是用寻呼机,咱们班主任腰上就别着一个,叫起来跟蛐蛐儿似得。谢谢……”
乐天说得眉飞色舞,从向前进手中接过冰可乐扬起脖子灌了半瓶下去,痛痛快快地打了一个长嗝儿。
“以前就觉得班长神神秘秘的,原来还是个大款。”
他最后总结道。
明大班长的家世好像很不一般,过去在校门口经常见到有轿车来接送他。他们的校长那么牛气的一个人,开家长会的时候会亲自跑来和明哲他爸握手。
难怪班里那些女生,都在私底下叫他什么“神秘贵公子”。
啧,肉麻。
对于过于优秀的同龄人,尤其性别还相同,青春期的小男生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有时甚至还会发展为厌恶。
不过自己的这个朋友也不赖啊……
放下可乐瓶,乐天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正对着暑假作业狂皱眉头的项帅。
他可是有了一个住在小洋楼的朋友呢,昨天回家之后把他在项家的事儿说给爸妈奶听,他们可都听呆了。
还是奶奶有见识,说你们都不知道,这小洋楼里的项家在旧社会可是有钱人。
有多有钱呢?
项家原来是在大马路,也就是现在的南京路上开绸缎庄的,提起“云大祥绸缎铺”老上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家最发达的时候,把国内的绸缎卖到欧洲去,再把南洋的花布买进来,行销到全国。
“就他家小洋楼对面的那几条弄堂,都是项家的产业。什么橘中里啊,威铭里,新华里,还有旁边的杏花邨,地皮和房子都是他家的。每个月就光躺着收租,那也是旁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乐家老太太做姑娘的时候就住在杏花邨,对于项家的传说那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是么是么,后来呢?”
乐天端起饭碗,觉得奶奶说的话比他妈烧的干煎带鱼还要下饭。
“后来么,就打仗了呀。先是日本人,然后么就是内战……项家人跑的跑散的散,有的去了香港,有的下了南洋去了马来亚,还有的去了台湾。只有最小的儿子留在上海,那应该就是你那同学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