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的魏益谦跟他爹也常同进同出,他从小就对这个老板没大没小。
这个习惯也被他带到了这个世界来,所以在人民公园第一次见到魏益谦,他半点都没把他当陌生人看待。
向帅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跳上进站的公交车,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后跟着一个尾巴。
“师父,麻烦跟上前头那部公交车。”
坐在后排的明哲把脑袋上的棒球帽往下压了压。
明哲把书包放在膝盖上抱着,里面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竹香斋象戏谱》。
这本棋谱在市面上很少见,明奕仙的书房里仅存的这本还是民国十年出版的线装本,异常珍贵,平时他父亲在家里翻阅的时候都要特意带上白手套。
也就是趁着父亲不在家,他才能那么顺利地接触到这本书,今天甚至还把它带出家门。
明哲昨天夜里抱着棋谱从头翻到尾,终于在第三集 的第三十五局里找到了一个名为《尺蚯降龙》的残局。
这个残局顾名思义,讲的就是如何以小博大,以少胜多。弱势方仅凭着三个小卒来牵引强势方的双车,通过极大的算力,苦战求和,乃至以弱凌强,最后求胜。
但是人家书上记录的棋局最多是灵活机动,借势打力,根本不想昨天向帅对阵褚林林那样地……猥琐。
明哲咬了咬唇,非常不乐意把这个词汇用在项帅身上。
但是没办法,那种装出一副哀兵之态,把胡萝卜吊在别人嘴角边,还左右横跳仿佛做着鬼脸,吐着口水的样子,确实没有比“猥琐”这个词更适合用来形容项帅昨天的下法了。
他熬了一个通宵看完棋谱,就打车到小洋楼来,要找项帅对质。
下了车,看着刚茫茫量的天空,明哲这才突然惊醒,现在是早上五点,大家都还在睡觉呢。
明哲本来想先回家,等到了时间去学校找他问清楚也是一样的,谁曾想居然看到小少爷打着呵欠,背着书包出门的一幕。
天都没亮,这小子要去哪儿?
不做多想,明哲急忙让司机开车跟上。
差不多过了一刻钟,向帅脑袋一点一点地下了公交车。
明哲跟在向帅的身后,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谭子湾的小弄堂。
这个地方实在是过于九曲十八弯,和明哲曾经去过的石库门,老式里弄完全不一样,宛如一个毫无规划的大型迷宫。
绕过胡乱停放的自行车和黄鱼车,明哲抬起头,只见房屋的外墙上到处都是从各个方向斜拉着绳子和电线,上头挂着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裤衩和内衣。小孩子的玩具以及吃饭用的折叠桌椅板凳随意地堆在各家门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明哲转头一瞧,三步开外就是个用木板敲出来的简易公共厕所。厕所门口排着一溜的木马桶,有的盖子也不盖,就这么大刺刺地敞开着,露出里头的米田共。
明哲活了十七岁,从来没来过这么脏乱差的地方,两道剑眉之间几乎刻出一个“川”字。
他实在是想不通,向帅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突然间,不知道什么发出“哐”的一声,把明哲吓了一跳。
低头一看,原来是他不小心踩上了路中间一个空的饼干箱。
明哲忙把它往路边踢了踢,却不想那饼干箱又撞上了一旁斜靠着的自行车,发出一记更加响亮的撞击声。
就在此时,旁边屋子里传来一声声婴儿的哭闹声。
通过半敞开的窗户,他隐隐约约见到一个女人着急慌忙地拉下上衣。
“哪个不长眼睛的,大早上就在外面瞎污搞,偷看老娘给囡囡喂奶!”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对不起,对不起……”
明哲一手捂住眼睛,往后倒退了两步。
那屋子的门被人打开,只见一个光着膀子,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沙滩裤的男人跳了出来,与明哲来了个面碰面。
对方一抬眼就见着家门口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陌生小伙子,顿时怒从心起,挥舞着胳膊一边大骂着一边冲他扑了上来。
“哪里来的小贼,居然偷看我老婆喂奶!你给我死过来!”
明哲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转身撒腿就跑。
完了完了……
明哲内心大喊。
今天他这是好比林冲误入白虎堂,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干净了。
“大家快起来抓流氓啊!”
男人一边追,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呼号起来。
随着他的呼叫声,周围一圈的人家纷纷打开窗户和房门,有几个年轻男人干脆只穿着裤衩,踩着拖鞋就冲了出来。
“抓流氓!大家起来抓流氓!”
“臭流氓你别跑!你给我停下来。”
明哲哪里敢停,脚下健步如飞,这时候也顾不上向帅跑哪里去了,一个劲地往犄角旮旯里钻。
“项帅……”
他咬牙切齿,决定把今天遭遇的一切耻辱都记在向帅的头上。
要不是他,他怎么会遇到这种乌龙事件!
*
作者有话要说:
向帅:关我屁事?
第045章 暴露行踪
左拐右拐, 好不甩掉了身后的追兵,明哲彻底地迷失在了蛛网般交错的弄堂中。
就在刚才,明哲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 要是那些人真的要逼他承认自己是臭流氓,不管这苏州河再黑再臭, 他都要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以证清白。
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明哲望着不远处酱油色的苏州河河面上升起的橘红色朝阳,心里又把向帅狠狠编排了一顿。
就在此时,他身旁一间破烂铁皮屋里传出无比熟悉的声音。
“哈哈!我赢了!”
“怎么样, 老头?我就说今天我一定会赢你。三十三变手,我全学会了。”
“哼, 学会是应该的,都学了一个礼拜了, 学不会才是傻子。”
“哎,不过前辈, 你的宝贝棋盘呢?今天怎么换了个塑料棋盘,难道你拿那个古董换酒喝去了?”
“胡说八道!那个棋盘也是需要保养的, 好东西可经不住瞎用。”
老人气哼哼地说道。
“项帅?”
明哲一脸狐疑,朝铁皮屋的玻璃窗望去。
只见这间比他家厕所都小的房间里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
小的那个正是被他跟丢了的向帅, 至于老的那个则背对着大门, 把明哲的视线遮住了大半,因此看不出他俩正在做什么。
“怎么了?”
侯剑秋眯着小酒,头也不抬地问道。
“老头,外头好像有人呢。”
向帅说着, 扶着小桌子巍巍颤颤地站了起来。
明哲见状, 急忙捂着嘴, 往墙根底下一蹲。
好在侯剑秋家的玻璃窗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擦了,上头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向帅看得并不真切。
“没人啊……大概是我眼花了吧。”
向帅说着坐了回去,语气中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连续输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棋,今天总算是大仇得报,可算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了。
“小鬼,你这个酒真的是名酒么?我怎么喝得感觉跟糖水似得,一点都不来劲。”
侯剑秋皱着张老脸,举起手中的搪瓷杯。
“我也不懂,我就在酒窖里随便拿了一瓶看上去年份比较久的。”
向帅挠了挠头。
“下次来别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古越龙山,七宝大曲不都比这强,别再给我整什么洋酒了。”
“茅台酒您要不要啊?”
“小畜生,逗我呢,你搞得到茅台?”
“别说,我还吃过茅台拌肉馅的馄饨呢。”
向帅挺起腰板,笑得眉眼弯弯。
侯剑秋只当他在放屁。
“侯爷爷,我这三十三变手都学会了。明天还能来你这里下棋不?”
“唔……”
侯剑秋一口干掉杯子里的红酒,没答应也没拒绝。
“您还有什么绝招不?都交给我吧。要不这样……我拜您做老师?”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不行!”
“不行!”
两道拒绝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出自眼前的老头,另一个声音则是在门外。
“外头果然有人!”
向帅跳了起来。
顿时,小桌子上的棋盘被撂倒,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侯剑秋冷着脸,快速转身打开房门,和外面站着的明哲正好来了个四目相对。
“是你?”
“是你小子?”
明哲看着侯剑秋的脸孔,又看了眼正趴在地上捡棋子的向帅。
“你居然和他学下棋?”
他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我是没有资格教他么?明家的小子,我记得你!”
侯剑秋本来想要去抓明哲的领子,不过上回被他按在墙上的记忆过于惨痛。他及时收手,改为用食指指着对方的鼻子。
“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下流路数,原来是从他这里学到的。‘五毒鬼手’,当真是五毒俱全!”
明哲痛心棘手地说道。
“你小子满口胡说什么呢?老子号称‘五毒’,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才被人送了这个外号。这和我下棋没关系,老子赢得每一局棋,可以说都是堂堂正正的!可不像你们明家的那个死老头,看起来大义凌然,一身正气的模样,还以名门正派自居。实际上呢?实际上你们做的脏事可比老子的下作多了!”
“你胡说八道!我爷爷才不是那种人。”
明哲此生最佩服的人就是他爷爷明秋桂,哪里容得下旁人诋毁他。
何况还是侯剑秋这样的人。
“是不是的你明家自己清楚。你年纪小,老头子不怪你孤陋寡闻。回去问问你家大人去。”
侯剑秋冷笑。
“别别别,听我说,大家都退一步,别这样……”
向帅诚惶诚恐地上前劝架。
关键是他压根不知道这两人为了什么突然吵起来。
开头似乎是因为他,但是听着后面却像是跑题了。
“我虽然年纪小,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向帅难得看到一向对人冷淡的明哲露出如此激动的表情,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这朵高岭之花突然炸了。
“关于侯爷爷您的事情,我问了好多人棋院里的叔叔伯伯。他们说这些年其实上海棋院一直很关心您,多次邀请您出席各种比赛,考虑到您生活有问题,还给您安排了棋院的员工宿舍。但是您居然喝醉了酒去参加比赛,还是在国际交流赛这样重大的赛事上出丑,把当年的老领导弄得差点下不来台。我没说错吧?”
“还有这事儿?”
向帅听得也忍不住咋舌。
这80,90年代可不比二十年后,对运动员的要求可严格了。
“他可不止比赛喝醉那么简单。他在宿舍楼里点火炉取暖,差点把棋院的寝室给烧了。大冬天的,整栋楼的人都跑出来逃难。”
明哲冷笑。
洪剑秋双手握拳,一张老脸涨的通红。不知道是酒精上头,还是恼羞成怒。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么?哪怕就是这样了,棋院每到逢年过节还是照样给你发各种福利,退休工资也一分钱都没少了您。但是您全部拿去赌博喝酒,把好好的日子过成了现在的样子。”
明哲指着外头堆放的破烂纸箱和塑料瓶子。
“好歹也算是‘一代宗师’,您看看您现在的样子……听说你的子女都不认您了?您好意思让他们认么?”
“老子的事情老子自己知道,需要你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畜生来教训我?”
侯剑秋就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野兽一样怒吼了起来。
“我赌博,我丢人是我的事,碍着你了?滚,滚,都给我滚!”
他说着,用力把明哲推出屋子。
“老爷子,您别这样,他年纪小不懂事口无遮拦。我代他向您道歉。”
向帅连忙上前讨饶。
“他不懂事,你就懂事了?去去去,你也走,老子也不想看到你。”
老头说着,拎起向帅放在床头的书包往他怀里一扔。
“侯爷爷,别啊,我还想跟您再学点别的呢。”
向帅一个劲地挣扎。
“老子一生的精华都在这局棋里了,你还想学什么?学我吃喝嫖赌么?滚!”
说着,侯剑秋“砰”地一下关上门,把两人彻底隔绝在了门外。
“你,你……”
向帅气得把书包往地上一扔,蹲了下来。
“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他冲着明哲大吼。
“什么,我好心来救你,你居然还怪我?”
明哲觉得自己真是好心遇上了驴肝肺,自己这颗心可算是白操了。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骂谁是狗?”
“谁听见了谁就是狗,狗耳朵才那么尖,”
明哲毫不客气地反驳道,两人一时间针尖对麦芒。
他事后也觉得奇怪,自己从来都是个脾气温和的人,怎么一碰到向帅这个家伙,什么冷静克制风度就全部抛到脑后了。
“我去,我没想到明九段你居然是这样的人。今天我不就信了,我要和你决斗!”
说着,向帅卷起衬衫袖子,露出那两条又白又细的胳膊。
“呵呵……”
明哲都不忍心笑他,也把袖子管撸了起来,非常幼稚地放在他的胳膊旁比了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