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喑哑,像是一团纠缠在一起的粘稠蛛网,在用手指费力地拉扯开:“不。”
他好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袁也打开门,看见他平躺在床上,脸上遍布淤青,看着很是吓人,他的眼睛也肿得几乎有些睁不开,嘴唇干涸脱皮。
骤然看过去,会给人一种他的生命正在消散的错觉。
袁也是个骗子没错,在袁曲带领下满世界招摇撞骗也不假,但袁曲有原则,一直致力于要用大脑来设计精湛的骗术、以及涉及人命的事情不能沾。
袁也没有什么道德感,但也从来具体见过什么生命在自己面前消失过。
连丢在路边的小猫、小狗,袁曲都会捡起来送往救助站或者是自己认识的动物收容所。
他面对这样的井向泽,心情一时有些难以描述。
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
去客厅倒温水,到盥洗室挤毛巾,坐在床边耐心十足地给井向泽轻轻地擦了擦浮肿的眼睛。
井向泽不想要让他碰,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和恨意:“你、走!”
袁也用棉签沾了一些温水浸湿他的嘴唇:“别犯傻了,你这是要自杀吗?”
他用毛巾轻轻地贴在井向泽泛紫色的脸皮上,张嘴就开始胡说八道:“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跟家里人吵架离家出走,睡在街边,醒来旁边还有个老鼠跟我大眼瞪小眼,我吓了一跳,当时就想如果跟家里人吵架后,让我变得只能跟老鼠睡一起的日子的话,我先得好好听他们的话,等我以后有能力了,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反正是胡编乱造的,袁也讲得乱七八糟,毫无重点和警世意义。
井向泽闭着眼睛,呼吸声音很重,他身体虚弱,也不想听袁也说话。
袁也又继续胡说道:“还有一次,我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我不会游泳,窒息和濒死的感觉非常糟糕,你不会想要经历的。”
井向泽的呼吸更重了,哑着嗓子说话颠三倒四:“我恨你,我要杀了他。”
袁也见他能沟通了,低头看他:“先把水喝了怎么样?你得先从床上站起来,才能做到这一切不是吗?”
井向泽的眼泪又一股一股地冒了出来。
他委屈又伤心。
他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
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又能相信谁,找谁索要安慰、该怎么睁开眼睛面对自己现在的生活?
没有别人了。
他面前只有一个嘴里永远都不会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的男人。
你能相信他吗?
你只能相信他了。
至少他还给你倒了一杯水,让你从床上坐起来。
他用温热的毛巾,覆盖在你结了痂的创口上。
二十三的井向泽是这么想的。
第33章 Past1-8
家庭教师的日子其实过得很快,袁也教小井考虑事情之前、得先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情绪激动的时候深呼吸几下,或者现在心里默数几个数字。
他还告诉小井:“你现在得听话,要听哥哥的话。”
井向泽对“哥哥”这个词语反应敏感,几乎在听到的瞬间瞳孔就会震动起来。
如果非要用一点比喻的话,可以形容成受到惊吓突然炸毛了的猫。
袁也在井家做家庭教师的半年时间,真正见大井见面的次数其实算不上多。
而每次他跟大井见面时,都是陪同小井一起去。
每一次见面的情况都非常糟糕,大井对待人像是没有正常人的感情,冷漠地像是在对待不同物种的其他生物。
在餐桌上把东西扔在地上让小井去捡已经看起来最简单能做到的事了。
他把一个十三岁的生活和自尊心全部打碎,放在脚底下碾踏。
脸上的表情却仍旧云淡风轻,像是走路时,不小心踩到了一只蚂蚁。
这导致小井每次去见大井之前都肉眼可见的紧张,他频繁的喝水、再去上厕所,在袁也的眼前焦躁地晃悠,用紧张的大眼睛不住地看向袁也,企图从袁也的身上找到某种可以称之为安慰剂的东西。
他开始啃食自己的手指,夜晚在床上反复翻身、在地板上踢踢踏踏的走路。
他掉了很多头发,然后又被大井让人一推子推成个奇怪的光头。
有一天晚上袁也实在被他夜里走来走去的声音吵的不行,他看起来并不是在焦躁地走路,他纯粹就是想把这个屋子里的另外一个人给吵醒,让对方也无法安睡。
袁也打开房门,还没敲上他的房门,他就立刻打开了门,脸色苍白又故作镇定地邀请袁也一起看在客厅看动画片。
随后两个人就披着一条毯子看起了电视节目。
井向泽之后到底有没有睡着,袁也是不知道的,他坐在沙发上眯了下眼睛,转眼醒过来天就亮了。
打哈欠的过程中,看见井向泽在给自己灌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机荧幕,面前茶几上放了非常多被撕开的糖果包装。
“糖吃多了会牙疼。”袁也提醒。
井向泽深呼吸了一口气,转头带着浓重的黑眼圈望过来,突兀地问道:“老师,你会走吗?”
“理论上讲,工作结束了之后,应该就会离开。”
井向泽轻轻地咬起了自己的手指:“老师,我不想要井家的东西了,都给他好不好?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刚睡醒的袁也,回答问题都靠着自己的生存本能,他理所应当地说:“当然不行。”
他是不太喜欢退缩这种词语的,而且大井还在挑衅他,他觉得他必须得想个什么办法让大井也体验一下吃瘪的感觉。
他需要跟袁曲还有Joe商量一下,要制定一个专门针对大井的作战计划。
袁也眯着眼睛给小井洗脑,以防被不知道的监控设备偷听到,他特意凑到小井耳边压低声音小声道:“你会甘心吗?抛开这个家本来就是你的不说,他对你做的这些事情,不该反抗吗?不该报复吗?以后一辈子都要活在这个人的阴影之下, 永远做一个逃兵了吗?”
井向泽闻言抿了下唇,他挪开自己的耳朵,没有再说话了。
他这个时候才是个十三岁刚失去双亲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已。
袁也到了近三十岁,迟迟长出的道德感和怜悯心才会到他的大脑里发表意见,告诉他小井这个时候是个孤立无援什么都没有的孩子。
不过十九岁的袁也也确实没办法对于小井的遭遇产生过于丰富强烈的同理心就是了。
他自己在十三岁的时候,过得好像也不是什么正常小孩应该过的生活。
井向泽通常在见完大井之后,会伤心而又委屈的哭上一会儿,再沉默不语地消沉好几天。袁也一般在这个时候负责善后和哄他的工作。
有一天早上,井向泽突然提到了死亡:“我想死,老师。”
袁也给他递上一杯水,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和地劝导:“再坚持一下下好吗?”
井向泽喝了一口水, 用牙齿咬住杯沿,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袁也,声音中带着些不自知的恳求:“老师,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可是半年合同期一到,袁也单独见到了大井,对方神情淡淡地感谢了他的工作,甚至称赞起了他的工作能力。
袁也不大爽地觉得这是挑衅和讽刺,他得想办法扳回一城。
临走的前一天,袁也收拾自己的东西,井向泽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神,让人觉得他好像是抛弃了一个随时会死在高压坏境中的小动物。
袁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压低声音说:“我会回来的。你得告诉我,我能出去帮你联系什么人,这个人有没有办法帮助到你,等我找到人的话,我就会回来。”
袁也把从无人看管的井父书房里顺出来的几瓶酒,满意地摆放进自己的行李箱里。
井向泽仍旧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看起来下一秒会因为伤心和委屈放声大哭;又像是会在袁也离开的后一秒,就义无反顾地选择死亡。
袁也有些苦恼。
他算不上喜欢小井的性格,初见觉得骄纵,久了之后又觉得娇气。
他觉得自己半年的教师生涯像是在做代看小孩的保姆。
他每天耗费唇舌编纂各式各样自己悲惨经历的小故事,来哄得满腹痛苦的小少爷心里能稍微平衡一点。
话虽如此,但半年朝夕相处,多少还是有点不舍。
他收拾好行李,站起来,走过去给了井向泽一个热情的拥抱:“我肯定会回来的,等我。”
井向泽的脑袋埋在他胸口,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一个拥抱,他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双手轻轻扯上袁也的衣袖,冷不丁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老师,别走、别走、别走,好不好?”
“我害怕。”
他向来都躲起来哭,哭声也呜咽地藏在喉咙里,袁也没见过他这么个哭法,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大熟练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袁也在很久以后才回想起来,自己确实是在那一个瞬间产生过一种古怪的情绪。
他过去的人生中,大多负面情绪都是愤怒、不满这种攻击性较强的情感,惆怅和无奈时常也有,但伴随而来的情感也大多会成为不满或者转化为兴趣或者挑战。
真正悲伤时候的情绪,好像没有,或者有也实在不大记得了。
——就是井向泽在他离开的时候,埋在他胸口嚎啕大哭的那种浓烈悲伤的情绪,他好像没又经历过。
但这突然涌上的情绪转瞬即逝,他来不及捕捉和体会,依靠自己演戏多年的本能,他拍了会儿小井的后背,又轻声安抚了几句,随后把小井的脸从自己怀里拿出来,用自己的衣袖擦干净了小井脸上的泪痕和鼻涕。
撒谎说:“好了好了,不走。”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要跳回来了!
第34章 Week2-1
“然后呢?”
房间灯光较暗,讲话的男人脸色有些病态苍白,右手包着绷带,胳膊吊挂在脖子下面。
他靠在沙发上轻挪身子,不小心扯到伤口,龇牙咧嘴了一会儿。
袁也面无表情地瞥了Joe一眼,凉淡淡地扯起来:“然后我特意回了一趟自己出生的地方,那地方变化太大,我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到我那亲戚家。”
“谁有在关心这种事情?拜托,那个疯子差点一枪崩掉我的脑袋。他枪指着我脑袋的时候, 我的冷汗从后脑勺直接落到脚后跟。”
袁也没有理Joe,他自顾自地回忆:“我那亲戚认不出我,我本来把我表弟都骗到缅甸去了。”
袁也笑了一下,他报复心比较重,把自己表弟骗去缅甸,自己转头就走,结果那玩意从来没出过远门,站在原地哭得脸红脖子粗的,袁也抽着烟在旁边好笑的观摩了一会儿,掐了烟后喊了个工作人员去解救表弟。
又让人原样把表弟送回去了。
瞎忙活了一通。*
“没人关心你是怎么坏事做到一半幡然醒悟的,赶紧动脑想想我们怎么离开这个破地方吧?那个疯子把其他人都关哪儿去了?”Joe因为受伤,且遇到了不太正常的井向泽,心情很差。
“我怎么知道 ?”袁也毫无良心,还调笑起Joe,“你们带着几把上不了膛的枪来玩,可真有意思。差一点我就能一个个给你们挖坟收尸。”
Joe被气笑:“你别给我们挖坟收尸了,你被关在这个鬼地方一星期,又好到哪儿去了?”
袁也认真思考过了,得出了一个非常棒的结论:“我跟你们不一样,毕竟现在这个房子的主人曾经说过‘什么都愿意给我’。”
Joe木着脸,冷笑一声:“哦,那可真棒,不如你现在就让他放我们出去怎么样?最好再把他们家族世代相传的族徽给我们去开金库,顺便把井家家产拿来给你当聘礼更好了。”
袁也啧了一声,Joe也啧了一声,他往后靠,又不小心挪动伤口,抽了口气。
龇牙骂出了几声。
袁也问出正事:“是不是我前脚刚走,后脚老头就让你跟过来了。我才跟他通了讯,你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Joe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好像才突然想起自己几乎是跟着袁也后脚过来的,来之前老头说是来随时待命,隔了没一会儿,就让他来井宅救袁也。
——这一切都在老头的掌控之中?
Joe垂眼看了下自己被枪打上的胳膊,现在想到当时场景还觉得自己心脏在砰砰乱跳着。
如果不是玻璃房里的袁也大吼了一声,让那疯子偏了下手,他现在已经在见上帝了。
Joe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他伸出左手点了下自己受伤的胳膊:“这个不会也在他预料中吧?那我会趁晚上用丝袜勒断他的脖子。”
袁也伸手轻搓了下自己的脸颊,他弄不准袁曲这次又想要做什么。
他第一次到井家来的时候,袁曲三言两语勾起他的好胜心,让他接下来了这份工作,还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让他拿这个家里的好酒。
酒刚带回他们的公寓,袁曲就兴致勃勃地撕下酒瓶上的包装纸。不知道浸泡在了什么液体里,那花哨的纸张立刻变了模样,上面写了一份遗嘱,并告知了海外金库的位置。
袁也当时有些发愣,知道自己又被袁曲耍了之后怒气冲冲。
对袁曲的愤怒,一下冲淡了对远在千里之外大井的愤怒。他本来是计划跟袁曲聊一下井家发生的事情,想办法再制定一个计划来给大井一点颜色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