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不以为意,随口说:“你们坐……”她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她这才注意到沙发上原本坐人的地方竟然扔着几件文胸和几条内裤。她脸一红,迅速把沙发上的文胸和内裤藏了起来。收完后,她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刚才的尴尬,然后一指“干净整洁”的沙发,说:“家里两个多星期没收拾了,你们将就着坐。”
邱三桥强忍着腐败的气味,努力做出一个微笑:“不麻烦你了,我们站着就好。”
寻逸拿出笔记本和笔,看着女人问了一句:“能不能请你描述一下那天发生的事。”
“都十五年前的事了,让我好好回忆一下。”周舟边说边坐到沙发上,她扯了扯蓬乱的头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个时候我大学还没毕业,我和馨然一起去日本旅游回来,天气特别糟,海上的风浪特别大,船摇得厉害。我们根本没想到会出事故,后来船上的广播说出事了,具体是为什么会出事我忘了,可能是触礁。然后大家都上了甲板,但是救生艇的数量根本不够,我和馨然是第二批赶到甲板的人,我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人,但是跑得慢的人就只能等死了。”她说完耸了耸肩,往沙发上一靠,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说出“死”这个字的时候,正在记笔记的男生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周舟想了一会儿,继续描述:“当时真是人挤人、人拉人、人推人、人踩人,大家为了活命,真是什么也不顾了——那个场面只要经历一次,永远都不会忘。我和馨然上了救生艇以后在海上漂了好几天才被救援队发现。”
“你提到的‘馨然’是指的‘何馨然’么。”寻逸飞快地问。
周舟愕然:“你们……连她都知道?”
“请问你还记得救生艇上都有什么人么。”寻逸确认了何馨然的身份以后,立刻转了话题。
周舟愣了一下,回答:“除了我和馨然以外,还有四个男人,长相什么的我记不清了。”
对于这个回答,寻逸显然不太满意,他追问道:“你能不能再仔细回忆一下救生艇上其他人的特征。”
“我记得……我想起来了,有个人好像很有学问的样子,他特别懂在海上出了事故以后该如何自救,我觉得他很可能在海上生活过。真是多亏了他,不然我和馨然根本撑不了那么久。”
一直处在沉思中的邱三桥突然插了一句:“也有可能是这方面的专家学者。”
寻逸扫了一眼之前记录的内容,“他的肤色是不是比一般人要黑一些?”
周舟摇头:“不记得了。”
“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一直在吐。”寻逸边记边问。
“是!我记得有这么回事,他好像说过……他胃不好。”周舟觉得自己所有的脑细胞都在这一刻被用光了,她象征性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等等,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我这人就是记性不好。”
???馈樀奂?饼??媸僒?事情终于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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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过是跟她说几句话而已,这都不可以吗?
寻逸终于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觉得救生艇上最多能坐几个人?”
周舟掰了一下手指头,语气犹疑:“六个,如果有孩子的话,七个也行。反正当时我们六个都活下来了,救生艇没沉。”
“谢谢,没有其他的问题了。”寻逸点了点头,用笔在本字上飞快地记了几句话。
邱三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直到男生走到他身边,他才反应过来。对方用眼神告诉他今天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他立刻会意,对沙发上的女人温和一笑:“周女士,今天谢谢你的配合。”
有那么一秒钟,周舟觉得面前的男人笑起来很好看,而且还有风度,让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比起他那个不争气的丈夫不知强上多少倍。想到这儿,女人不着痕迹地整了整头发,把身体坐直,不仅态度缓和了许多,语气也不再强硬:“你们师徒俩该不会还要去问馨然吧?”
邱三桥与自己的学生侧耳交谈了几句,然后把男生的笔记本拿到女人面前,问了一句:“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这个是不是何女士家的地址。”
周舟接过本子,很仔细地看了看。现在的她早就没了防备之心,随口一说:“她早搬家了。等等,我给你们写个她现在的住址。”说完后在茶几上的一堆杂物里翻了翻,勉强翻出一支圆珠笔,又从茶几底下找出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抚平后在上面写了一行小字,递给邱三桥。
邱三桥拿着看了一会儿,勉强认出那龙飞凤舞的字——
徐汇区华山路35号 光合作用书房。
出于礼貌,邱三桥再次温和地笑了笑,向女人道了声谢,没想到对方却缠着他让他推荐律师,推荐完还不算,又拉着他数落了齐天彤半天才放他走。邱三桥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假装认真地听着。
“齐天彤这个人人品有问题,我嫁给他真是瞎掉了眼睛。虽然我们是将就着结婚,但是也得有底线啊。”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是缺心眼就是见异思迁。老师,我不是说你啊。”
被抛在一边儿的寻逸冷冷地看着二人有说有笑的样子,脸色越来越差,说了一句“我在楼下等你”,就一个人从房间里出去了。
邱三桥很清楚寻逸又不高兴了,于是赶紧告别周舟,疾走几步去追自己的学生。他一边儿下楼一边儿对男生说:“小寻,你怎么了,又冷着个脸。我不过是跟她说几句话而已,这都不可以吗?”这句话说完以后他才发觉不对劲,他跟寻逸又没有那层关系,他根本没必要跟对方解释什么,就算被对方误会了又能怎么样。
邱三桥的理智告诉他应该及时止损,彻底断了寻逸的念想,但在情感上,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那孩子了,虽然对方有的时候十分冷漠,又固执极了,但他却根本讨厌不起来。
想到这儿,邱三桥不禁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小寻,你的脾气真的需要改改了,怎么能动不动就生气。你以后要是当律师,当事人说你一句,你就气得跑出去,不管案子了吗?虽然在老师眼里你还是个孩子,但实际上你已经成年了,二十多岁的人该有个二十多岁的样子,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我没生气。”寻逸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好了,他推了推眼镜,用一种近乎于温柔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老师。
邱三桥突然明白了,寻逸刚才是故意试他的反应才那么做的。他觉得自己被学生摆了一道儿,但又不忍心责备对方,只好转了话题:“这个案子似乎有些眉目了。”
“是。从之前操恪和周舟的回忆看来,那个对海上生活很了解的人很可能是李雪来。我查过所有的幸存者,只有他是教船舶和航海的。”走到楼底下的时候,寻逸拿出笔记本,翻到刚才记录的那页。
邱三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李雪来的身份不难确认,我们明天可以再问问何馨然。”他说到这儿,忽然想起来戴长剑之前交代他的话,于是故意把自己的学生往不相干的地方引了引:“操恪和周舟的描述十分一致,只有对伤亡原因的描述不同,一个说的是船下沉的过程中产生巨大漩涡,另一个说是因为救生艇数量不够。”
寻逸虽然没有被他带得偏离方向,但却始终在真相的最外围打转儿,他说:“可能两种原因都有。而且他们说的也可能是提前串通好的。”
邱三桥没有接话,现在的他已心下了然,他知道如果自己继续把寻逸往歧路上引,即便那孩子再聪明,也很难推测出十五年前沉船事故的始末,找到什么可靠的证据,初非出现意外情况;如果他一辈子守口如瓶,再稍加干涉,寻逸那孩子很可能会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转,一生都无法触及真相。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寻逸的出现不会对他的人生产生任何影响,他可以按照他十年前为自己设想的人生轨迹过上一辈子。他可以继续在法大做教授,继续教课育人,继续在开学典礼上带着刚入学的新生宣誓——
我自愿献身政法事业,挥法律之利剑,持正义之天平,除人间之邪恶,守政法之圣洁,积人文之底蕴,昌法治之文明,为社会主义建设和人类的进步事业奋斗终身……
从今天起恢复日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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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三桥一定是在乎他的,喜欢他的,一定是。
寻逸没有察觉到邱三桥神情的细微变化,他顿了顿说:“周舟态度前后反差很大,有点像故意演给我们看的。再有就是,她主动把何馨然的住址给我们,这个举动也很可疑。”男生说完又低头去看自己的笔记。
邱三桥瞥了一眼,看到了便签本上写着的几行字——
A救生艇:
事故幸存者——周舟,35岁(事发时20岁),女,沪海人,现居沪海闵行区,与丈夫感情不合、分居。
对事故起因和发生过程的描述——沉船事故发生时船上的救生艇数目不够,船上部分乘客无法脱逃。
事发时艇上可能存在的其他人——操恪,何馨然,一个海上自救知识丰富/在船上不断呕吐的男性——李雪来【基本确认】,一名肤色黝黑的男子——?另一名男子身份外貌依然不明。
有无疑点——有。该幸存者态度转变很大;与何馨然是好友,主动提供对方的住址。
备注或特别说明——艇上无海员,六人均生还。
寻逸见邱三桥若有所思地盯着便签本看,便问了句:“邱老师,我记的内容有什么问题么。”
其实,笔记的内容邱三桥根本没看进去多少,他刚才一直思忖着如果寻逸调查完所有幸存者后,发现没有人见过他父母,到时候那孩子该怎么办,会不会因为觉得走入死胡同而极度失落,然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比如……
邱三桥满脑子都是对寻逸的担忧,冷不丁儿地被对方这么一叫,心里一惊,额角差点儿沁出几滴冷汗。男人掩饰般地笑了一下,把提前准备好的答语说了出来:“没有问题。周舟的举动的确比较奇怪,但我认为她说谎的可能性没有那么高,虽然她的举止有些夸张,情绪大起大伏,但她说的话、脸上的表情,还有眼神都十分符合她当时的心境,一般人很难兼顾这三点。不过,如果她提前反复演练过,为的是要迷惑我们,那就另当别论了。”
寻逸觉得邱三桥说的不无道理,点点头:“我当时站得远,没有仔细观察周舟的表情。但是现在我们还不能完全排除她的嫌疑,因为当我让她估算救生艇最多能承载多少乘客的时候,她竟然很确定地回答了一个数字,而且对自己说的深信不疑,就像是知道超过那个人数,救生艇就会沉似的,可她明明说过自己的记性不好。按理来说,这样的矛盾,周舟不可能察觉不出来,难道她故意做给我们看么。”
这个时候一个中年男子的带着三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气势汹汹地朝着邱三桥和寻逸这边儿走过来。与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个中年领头人面色阴郁,狐疑地朝他们瞄了一眼。
邱三桥与自己的学生对视一眼,提议:“小寻,我们边走边说。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我们调查的这些幸存者中,没有一个人对你父母的存在有印象,在他们的记忆中似乎就没有这样一对夫妇。而且根据他们的描述,当时三艘救生艇上一共有18人,而不是我们预料的20人。如果秦怀提到的救生艇最大承载人数7是准确的,那么三艘救生艇上的人数应该是8、6、6,而不是幸存者们提到的6、6、6,当然,人数分布不可能是7、7、6,除非你父亲死于仇杀。因此,我们怀疑操恪、冯术和秦怀三个人中至少有两个人说了谎或者回忆出现偏差,我们也怀疑他们很可能为了掩盖真相和自己的罪行,故意抹去了你父母的存在。这是我们之前得到的结论,现在我们又多了一个怀疑的对象——周舟。
“当然,仇杀也是一种可能,虽然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以目前我们掌握的证据来讲,无法判定你父亲一定死于因救生艇承载人数过多而产生的纠纷。在仇杀的前提下,7、7、6这种承载人数在正常范围内的分布也是可能存在的,比如说你父母没有登上同一艘救生艇,他们乘坐的这两艘救生艇并没有被海浪分开太远,这样的话,和你母亲坐在同一搜救生艇上的人不记得这样一对夫妇也合乎情理。你父亲遇害的时候,你母亲正好近距离目睹你父母遇害的全过程,可隔着一艘救生艇,她什么也做不了,悲愤之下,精神错乱。”当然,这些话也是邱三桥之前就准备好,故意说给寻逸听的。不过如果不是他老恩师戴长剑几次三番的嘱咐,他根本不想说这么一长串话打断寻逸的思路,或扰乱对方的思维。因为他知道,自己多说一句话,出现漏洞的可能性就多一分。现在每说一句谎话,以后得用十句百句来圆,他已经尝到了其中的痛苦。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寻逸面前就是一个被谎言填充的集合体,早已没了身为一位老师、一个人该有的样子。
寻逸哪里看得透邱三桥的心思,他只当是对方在帮他梳理案情并提供思路,于是不假思索地继续深推:“仇杀的确是一种可能,但如果是事情真的如此的话,与我母亲乘坐同一艘救生艇的人为什么要帮与我父亲乘坐同一艘救生艇的人掩盖事故的真相,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么,还是说他们有把柄落到对方手里了。下次的调查可以涉及一些这方面的问题,但我还没想好要怎么问,才能让幸存者给出有效的信息。我原本以为只要调查三五个幸存者,就能得到有用的证词,现在发现,我真的太天真了,事情远比我之前想象的要复杂。我最怕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