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明白了!”我说着假装打了个哈欠,“我好困,妈,我想睡觉了。”
“你这臭小子,唉……”陈敏叹了口气,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她带上门走了。
现在,就剩下我和顾柏川两个人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他从我被子里探出一个脑袋,却没有着急下床,反而顺势躺在了我旁边。
刚才他是蜷着的,现如今伸展开手臂,我布满了玩偶的单人床就开始变得拥挤起来,我们的胳膊挨在一起,腿挨在一起,呼吸交叠着,我甚至能清楚闻到他身上那股洗衣粉的味道。
太近了,我想。
随后我又蓦地想起之前和顾柏川的对话,我们聊到哪里?哦对,他是不是要搬家了……我浑身上下冰凉起来,刚才那点微妙的气氛荡然无存,我太害怕他搬走,以至于来不及思考刚才下半身的冲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你会……你会搬家吗?”我用气音发问,在完全安静的房间里,这点音量已经足够让他听清。
顾柏川没有及时回答我的问题,他一直沉默地躺在我身侧,可我知道他分明听见了问题。
我声音略微打着颤:“能不能不走?我不想你走。”
顾柏川还是没有回答。
半晌,他忽然翻身趴在我身上,伸出一只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我不明白这房间已经如此黑暗,他为何还要做出这样的举动,可在我还没问出口之前,有一滴冰凉的液体突兀地落在我的脸颊上,我不知所措地半张着嘴巴,一动不敢动。
“我不走。”他趴在我耳边轻声呢喃,我却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房子是我妈妈的,我为什么要跟个丧家犬一样从这里滚蛋。”
“那你……”我干巴巴发问,“那你哭什么?”
他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他将遮在我眼睛上的手拿开,重新躺在我身边,这回他的头跟我的贴在了一起,我们就这样躺着,听窗外第一声夏蝉鸣起,晚风吹过槐树叶,发出浅淡的声响。
春天就要过去了,这会是许芸阿姨离开的第四个夏天。
顾柏川说,他就是有点想妈妈了。
我平生最恨“长大”这个词,因为我知道它发生在每个人身上并不同步,对于我来说,我愿意一辈子都不长大,而对于顾柏川来说,长大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这并不公平,我想,因为没人问过顾柏川自己的意见。
可当工人搬运着隔壁的沙发、床铺装进白色皮卡的时候,我知道,顾柏川从此就在“长大”这条不归路上一去不返。
他和顾严吵架吵得很凶,大意是顾严要带他儿子搬去东边的新房子里,而顾柏川摆明了一副抵死不从的模样,他说:“你早就该带着林慕妍从我妈的房子里滚出去,现在是正合我意!”
此言一出我就知道是大事不妙,顾严哪里受得了他亲儿子这般挑衅?我从潜望镜里都能看出他面色几乎在一瞬间涨红,一副怒火攻心的模样,而那叫林慕妍的年轻女人站在他身边,一声不敢吭,我猜她是想劝顾柏川别惹他爸生气,奈何没有立场。
于是她就只好劝顾严,说:“老顾,有话咱们好好说,柏川年纪小,一时间接受不了很正常。”
“一时间?现在都已经是第四年了!自从他妈走了之后,这小逼崽子每天就知道给我摆臭脸,我看是不修理……”
“你也配提我妈妈!”顾柏川发了狠,忽然一巴掌扫掉了他书桌上的所有东西,笔筒、书本、水杯叮呤咣啷全部砸在地面上。
我倒抽一口凉气,心说我都不敢和陈敏这样叫板。
果然,顾严被他气得愣怔了片刻,随后扬手一巴掌落在他亲儿子的脸上,那一巴掌打得响亮,顾柏川头都被打偏过去,别说顾柏川有多疼,我看着都腮帮子发酸。
来不及考虑,我趿拉着拖鞋奔到客厅拽陈敏,求她:“妈,你去看看顾柏川,你去看看他!顾严打他!”
“臭小子,让你写作业,你就知道听别人家动静。”
陈敏话音刚落,就听见隔壁再次传来巨响,这回不用我求她,她自己慌里慌张就跑去隔壁敲门:“顾严,顾严!开门!”
她叫起来,好像那头挨打的是她自己的孩子。
我被这些动乱吓得眼圈发红,在顾严打开门的第一瞬间,我就冲进去找顾柏川,三个大人留在门口,顾严见有外人在,不好再发火,干脆站在门口跟陈敏抱怨起来。
我不管他们大人说什么,我只想看看顾柏川怎么样了。
直到看见他的一瞬,我才意识到平时陈敏是有多手下留情,因为顾柏川裸露的皮肤上好像没有一点能看的地方,眼睛是充血的,脸颊是红肿的,胳膊和膝盖不知道是磕在哪里了,关节上一大片乌青。
我拉起他身上的海魂衫,还好,肚子上的皮肤还是完好无损,看来顾严还是有点当爹的理智在。
可当爹的都是混蛋,我愤愤地想。
顾柏川冷静地看着我检查他的伤势,冷静得令人感到可怕,因为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应该有的愤怒、害怕,或者哪怕是伤心也好……统统都没有。
“疼不疼?”我每次都只关心这一个问题,上次见他自己割破的手臂也是,就好像他一句“不疼”,我心里的疼痛也会跟着减轻几分。
他没回答我疼不疼的问题,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像是拍小狗一样,然后跟我说,他不会搬走了。
我不知道他们大人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总而言之,顾柏川被留了下来,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只剩他一个人。
每天晚上,陈敏都会喊顾柏川来我家里吃饭,她面对顾柏川的态度好像一下子就变了,她当顾柏川是她第二个儿子,怎么照料都嫌不够,若不是我家房间不够,恐怕她能让顾柏川干脆住在这里,奈何房间有限,顾柏川吃完晚饭还是要回家睡觉。
当然,这只是陈敏以为顾柏川每晚都回自己家睡,实际上的情况是,我俩经常会挤一张床——不过,我床上有太多玩具了,所以我半夜会跑去顾柏川那里睡。
他那里就是我的伊甸园,里面有玩不完的玩具,吃不完的零食,唯一有一点让我不满,顾柏川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真的开始辅导我的数学。
“我不行,我太累了!今天跟着集训班练了一下午的折返跑步,这会我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我赖在顾柏川的床上,像是一条脱水了的鱼。
自从纪从云和陈敏说过特长生的事,她竟真的给我找了个篮球集训班来上,专门面向小升初特长生,一节课就要将近两百,价格不菲,不过这些钱在陈敏看来花得很值,因为那个篮球班的教练信誓旦旦地保证:“黎海生这孩子天赋很好,一定可以通过他们初中的特长生考试。”
他说,虽然这孩子现在身高不太显,但是弹跳力特别好,而且之前篮球就打得不错,只是技术动作有点野,板一板成绩就能很快提升。
陈敏听了高兴,我听了也挺高兴,因为很少有人这样夸我,在学校,马肥婆只会嫌弃我上蹿下跳太闹太淘,而在篮球场上,这反而成了一件好事情。
我打篮球打得上瘾,甚至还试图邀请韩奈同我一起上课,然而,在我跟他说过篮球课的价格之后,他却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跟我说:“那些正统篮球多没意思,就是要野着打,这在人家美国就叫‘街球’,你懂不懂?很酷的……算了,像你这种小屁孩肯定什么都不知道。”
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韩奈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所以,我借着机会,躺在顾柏川的床上跟他说起这件事。
第15章 33-35
“难不成韩奈并不想进重点班?”我撑起身子,靠在顾柏川的床头。
顾柏川见我没有要学数学的打算,干脆开了电视,还是固定的央视九套,就好像他房间里这个电视就只有这么一个频道一样!
现在那里头倒是没有再讲什么海洋动物了,画面上是角马迁徙,那些偶蹄目动物踏过非洲的河流,飞溅着土黄的泥点。
我光是看看就嫌脏了。
我掰正顾柏川的脑袋,让他看向我,重新问了一遍问题。
顾柏川皱起眉头,露出烦躁的表情:“他想不想进重点班管我什么事?”
“你这个人会不会聊天啊。”我抱怨道,接着扒拉他,“可你也看见了,那天陈敏听说我可以走特长生有多高兴,难道韩奈的父母就不会……”
“韩奈,韩奈。”顾柏川打断了我的话,“这人是长在你脑子里了?要我说你就是傻,难道你以为是所有家庭都能负担得起一个小时两百块的课吗?况且,就算是能负担得起,你觉得他们那些家长会去掏这个钱?”
我还是头一次听顾柏川说这么多话,下意识就顺着他的话发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家孩子能上个职业学校,未来有口饭吃就可以了,能考上大专那就是争气。”顾柏川关了电视,直直盯着我,“一个初中的重点班?你觉得他们会在乎吗……黎海生,我早就告诉你,你跟韩奈不是一路人,你少跟他们院里那些孩子接触。”
我好像听明白了顾柏川的话,又好像没明白,我就是纳闷一件事情:“我说,你为什么对韩奈这么大敌意?每次我一提他,你就跟复读机一样,只会重复让我离他远点这一句话。”
顾柏川又盯了我一会,最后放弃了说教,他再次将电视机打开,任由那群脏兮兮的角马在屏幕上头奔跑。
他说,那随便你,我才不想管你的事。
不管顾柏川怎么想,我和韩奈还是会在一起打球——本来小学里面会打篮球的男生就不多,我又着急将自己的训练成果应用到实战里去,韩奈就成了我的最佳人选。
原本我俩的球技是五五开,但自从我上了篮球班之后,这样平衡的局面就被打破了,我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在球场上比原先游刃有余,而韩奈看向我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斗志之外,好像还多了一些其它的复杂情绪。
我没太在意这些,因为我知道韩奈天生是条汉子,他绝不会因为我赢了他就心生妒忌以至于破坏我们的友谊。
纪从云还在每天咿咿呀呀练习京剧,偶尔我和顾柏川得空了就去社团看她,看一群姑娘穿着练功服对着镜子摆出鹤一样的姿态,有模有样甩开水袖,听她们口中左一句“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右一句“人情冷暖凭空造”,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其中还要数纪从云最出挑,当她扮上相了,那眉眼间一抹绯红真是让我挪不开眼。
但有一会我趁她们唱的时候,偏头看了一眼顾柏川,见他的目光也温温和和落在纪从云身上,我心底突然就升起了不快,可这情绪刚出就被我又压了回去——我想,这么漂亮的人我也喜欢,顾柏川要也喜欢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纪从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下了课就奔过来找我们,将手里的零食一股脑塞到我们手里,有巧克力棒,有薯片,也有猪肉脯什么的。总而言之,这些零食我都爱吃,于是更将那点不快抛到脑后。
不过,即便是被零食哄得开心,我还是要逗弄她,我说:“在这里等你等了半天,天都黑了,若是我俩先走,现在准都吃完晚饭了。”
纪从云蹙起眉头,轻推在我肩膀上:“让你等一会而已,怎么这么娇气呢!等我们暑假,我请你们看戏算是赔罪,行不行?”
“嗯……”我拖长了声音,煞有其事点点头,“那也不是不行,哎呀,那你可得挑点好看的剧目,不然我都要听睡着了!”我故意半眯着眼睛,一副难伺候的大爷样儿。
顾柏川在旁边低笑出声,跟纪从云说:“你少理他,我倒是看他刚才听得挺来劲的。”
“你怎么知道我挺来劲?你又没看我。”
“你怎么知道我没看你?”顾柏川挑眉反问我。
我心想着,明明就不是,我可是看着他呢,他一双眼睛就快长在纪从云身上了,哪来的工夫看我。
纪从云从来不参与我俩的拌嘴,这会她倒成了台下津津有味的看客,看够了戏这才拽着我俩的衣角往家走去。
太阳落山,只剩一点余晖,北京的立交桥上,成千上万成排的路灯在一瞬间亮起,那画面甚是震撼。我们三个肩并着肩往家走去,我时刻注意自己的站位,一定是要在中间那个,我不知道剩下俩人会不会心细到注意我们的站位,又或者他们也曾想要站在中间的位置,但退让了。
总之,我的左侧站着顾柏川,右侧立着纪从云,那是我关于青春记忆里最鲜明的一笔。
我望不到北京马路的尽头,路很长,好像我们一直往前去,就会这样走完余生。
小升初的种种事宜终于在七月来临的时候落定,我和纪从云顺利拿到了特长生的加分,而顾柏川也以年级第一的成绩毫无意外拿到重点班的入场券。
未来三年的事情有了结果,陈敏终于松了口气,她给我换了个新手机,三星的,拿在手里很有分量,也让我在韩奈、牛佰万那群八号院小孩面前刷足了面子。
纪从云之前的诺言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我等着她什么时候邀请我们去会馆看戏,听她说,为了选一出好的,她之前特意设了三个闹钟提醒自己抢票,这才总算是买到了二楼雅间的座。
只是她那个日子选得不大好,天空灰蒙蒙正下着雨,我听天气预报上说,晚上雨势可能会加大,还给出了什么蓝色也不是黄色预警,我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