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了。”我嘀咕一句,飞快踩起踏板,单车一阵风似的驶出,顾柏川紧跟在我身后。
我们随着那男人,一路向西去,街边的景色一直在变,从最开始的高楼大厦,变得后面越来越矮的房子,再到支起的吊车和盖了一半的新楼房……我们跟着那个胖男人往城市边缘骑去。
我抬头看到几根巨大的、正在冒烟的烟囱,下方是厂房大楼,它们在这座城市里如此特别,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灰色和铁锈一般的暗红。
正当我眺望两侧的风景时,忽然听到单车的链条发出异响,踩踏板的阻力变大,显然是出现了什么问题……该停车了。
我却不想就这么简单停下,坏笑着冲前面的胖男人大喊:“嘿,哥们儿!”
他离我不远,放慢速度扭头看我。
“你猜我们跟在你后头多久了?”
“操!”我听见他来了句国骂,“神经病啊!”说罢,那胖男人脚下生风踩着单车加速离去。
我靠边停车,放肆大笑起来,直到顾柏川拍在我的肩膀上。
“别笑了,顶着个小寸头跟劳改犯似的。”顾柏川的嘴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
我回呛道:“别忘了你也是寸头,小劳改犯。”
顾柏川没理我,蹲下去替我看单车的链条,白衣黑短裤,我盯着他下蹲时露出的小腿肚看了很久,直到顾柏川疑惑地看过来,我这才扭过头去看向别处。
那工厂前头的地貌很是奇怪,像是河流,水又是少了些,牛蹄之涔裸露出砂石和荒草。远处的天空是暗淡的灰,跟旁边那些破败的厂房保持同一种气质,我望向那几个高耸的烟囱,看其中最大的一根整吐着雾与烟尘,升入空中,和云彩混在一起令人难以辨识。
“这是条河吗?”我问,手指着前方。
顾柏川捣鼓了一会链条,无果,干脆跟我肩并肩席地而坐。
在我看来,顾柏川就好像是一本会走路的百科全书,你问他什么样刁钻的问题都会有所回应,这会他对着工厂前头的岸滩思考片刻,道:“这应该是永定河吧。”
永定河,我早有耳闻,那是频繁出现于本地新闻的一条名河,他们说这是北京的母亲河,但我无法将它与眼前这样荒芜的河滩联系到一起。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永定河的砂石开采现象很严重,河道枯竭也很正常。”顾柏川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道车辙上,低叹道,“可惜了。”
*补充:这里的工厂原型是首钢工业园,根据我查到的资料,首钢应该是在2010年全面停产,但是我十几岁的时候去那边见到过烟囱冒烟,猜测可能是产业转型或者不是工业排烟(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文章里就当是半架空就好了,不用深究。另外,首钢工业园这位曾经的“钢铁巨人”现在已经转身成为冬奥场地和文化园,搭建得很好,永定河也已经全线通水,欢迎大家有空来北京去这里转转。
第19章 42-44
我不太明白他所说的“砂石开采”和这条河的枯竭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在北京城区里,竟还有这样的地方,着实是令人惊讶又惋惜。
“工厂呢?”我望着远处那几座巨大却破败的建筑,又看向那攀上红砖楼的绿色植物,一种寂寥感突兀出现,我骤然觉得不适起来。
“要停了。”
“工人呢?”
“不知道。”顾柏川一只手撑在下巴上,“也许搬走了。”
不知怎的,我想起韩奈,想他说自己的父母也该是在哪个工厂里做工,又想起他付不起的篮球课,在某一个灵光乍现中,我仿佛明白顾柏川所说的“我们不是一路人”这句话背后的种种。
可是,可是……
顾柏川看出我的情绪低落,用肩膀撞了撞我:“虽然现在看着不太好,但河流治理已经上了文件,等下次来的时候,这里肯定会大变样子。”
“文件?”我来了兴趣。
“……新闻。”顾柏川改口,他拉着我站起来,又替我掸了掸裤子,转过身去那意思是让我“礼尚往来”帮他掸灰。
我看着他包裹在宽松短裤下,隐约可见的臀部轮廓,目光发愣,有那么点下不去手。
不过,犹豫了片刻之后,我忽然很用力拍在他的屁股上。
顾柏川往前一跳,涨红脸,怒道:“黎海生!没事找事是吧?”
我笑得好大声,火上浇油跟他说,手感不错,下次有机会还会光顾的。
说完我就沿着那河滩跑开,顾柏川在我身后追,直到我跑得没劲儿让他追上,他压着我在泥土地上翻滚两圈,手伸进我的衣摆里,挠我的腰。
“下次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我一边笑,一边拼命扭动身体,扬起的尘土吹在我俩脸上,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成了“土人儿”。
顾柏川满意地松手了,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们一脚深一脚浅往停单车的地方走去,他在眺望远方的河床和荒草,我在背后看他,看他已经初见形状的肌肉线条,还有骨架愈发鲜明的棱角——我心中腾起一个微妙的念头,在这如火的盛夏,烧得我口干舌燥起来。
我的单车坏了,顾柏川骑的是时下流行的死飞,没法载人,这段路又偏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出租车,我俩只能蹲在路边打电话给阿鹏哥让他来接。
顾柏川放下手机,脸色不太好。
我忙问:“怎么了,是不是阿鹏哥现在有事在忙,过不来?”
顾柏川摇了摇头说不是,顿了顿又说:“但我们确实得等一会了,他现在在医院。”
“他生病了?”
“不是。”顾柏川又否认。
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跟我说:“是林慕妍怀孕了。”
我愣怔半天没回过神,我想,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顾柏川今天早上看上去情绪不高,原来是他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这件事放在大多数人身上倒也不算坏事,可对于顾柏川来说,这就意味着,他好像彻底被排除在顾严的新家庭之外,只剩他一个人了。
我从未想此时一样厌恶一个未出生的生命,即便我清楚了解他是如此无辜。
九月如期而至。
陈敏给我打了一通越洋电话,大意是她没法在我开学之前赶回去,让我跟我爸商量好,叫他去开新生家长会。
我发誓,我还没有到开学一场家长会都要瞒着家长的程度,毕竟那又不涉及考试成绩,所以我在挂掉电话之后就跟黎正思说了这件事,他“嗯”了一声算作回应,结果真到了那天,我在学校门口左盼右盼也没看到黎正思的影子。
新的班主任是个又高又瘦的女人,一双细腿踩着高跟,身高直奔一米八去了,我猜,如果她也不招班里的学生喜欢,大概会被起外号叫“竹竿”“通天柱”之类的吧。
但是现在她还没做过什么惹我不高兴的事,所以我叫她周老师。
我常听一句“刀子嘴豆腐心”,偏巧周老师是个反过来的人,她温声细气在前头讲话,话里的意思却是指责有些家长对自家孩子不负责任,新生第一次家长会就迟到,实在是太不应该。
我听着在底下发笑,心想着她说的还是错了,迟到的家长又怎么样?还有像黎正思一样压根没来的呢。
然而,正当我在心中抱怨黎正思的时候,就听见周老师在上面说:“……所以我们今天会后家长和孩子都留一下,我们一对一进行初步了解,给孩子的未来做出一个规划……”
我没听完,借着上厕所的理由跑掉了。
逃离身后高耸的教学楼,新鲜的空气涌入我的肺部,蓝天正中间飞过一群大雁,排列成整齐的“八”字,我抬头望了望后面那朵白花花的云,心情骤然舒畅许多。
“黎海生!”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去,看见韩奈冲我跑来,不知道他刚才去哪里了,校服袖子高高卷起,拉链敞开,里头一件白色跨栏背心沾了汗水,贴在胸口上。
这好像是我自开学之后第一次见他——我在1班,他在9班,中间隔着一整条走廊。
我冲他挥了挥手。
韩奈“诶”了一声,疑惑道:“你们重点班不是学生和家长一起开家长会吗?你怎么出来了?”
我莫名不喜欢他口中着重念的“你们重点班”这几个字,好像换了个教室就能把我们之间的友谊换走一样,于是,我也没提黎正思的事,只是跟他说:“我逃了。”
“哟,行啊!”他怪叫一声,拍在我肩膀上,“那你跟我走,我带你去看出好戏!”
韩奈这家伙力气大得离谱,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是要去哪,他就已经拽着我的小臂将我拖走了!
直到我们一路小跑到操场,我才发现,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竟然聚着一圈人,围着某个篮球框。
别误会,我不是说操场平时没人——新初中的篮球场向来只对校队训练和体育课开放,平时如果想打球只能去抢操场上四个篮球半场,不过,也正是因为有四个半场可以随便用,学生在操场上的分布一般还算均匀,不至于全都挤到一个篮球架子下面。
前头的人群有男有女,看上去还有不少是高年级的学生,他们早已习惯这个新校园,不及新生来得收敛,吵吵嚷嚷的,还有不少手里端着奶茶。
我转头问韩奈:“这是在干什么?”
“你队长。”韩奈向人群中央的位置扬了扬下巴。
“什么队长?”
“走,进去看看。”
我还没明白韩奈什么意思,他已经挤开人群领着我去到内围,这回我总算看到了里面的情况。
两个高年级男生面对面站立,保持对抗的姿态,背对我的那位身高目测得有一米八往上,他手里端着篮球,一下一下转着,颇有几分气定神闲,反观正对我的那个男生脸上流露几分紧张,摩挲手掌,看得出来是在强撑颜面。
正是下午四五点钟,阳光从西边打过来还带着余温,我在空气中嗅到几分涌动着的焦躁气息,要让我形容起来,那气味好似烧干了的柴火,令人口干舌燥。
我的目光扫过他们穿着的紧身压缩裤,包裹显现小腿肌肉的弧度,在往上是宽松的篮球服,宽松的衣摆随微风晃荡着,我看不见背对我那个男生的脸,可凭直觉我就对他多添几分好感——也许是慕强心在作怪,又或许是直觉他与我是同一类人。
伴随裁判一声开始,那两个人很快就有所行动,背对着我的那个打进攻,正对着我的那个打防守。
“一对一斗牛?”我来了兴致,目光紧盯住球场。
韩奈抱臂站在我旁边,吊儿郎当揽着我的肩膀,他胳膊上的汗液蹭到我的后脖颈上,黏唧唧的,我觉得不舒服,下意识想把他胳膊甩下去,韩奈却在这个时候开口八卦道:“你知道这俩人是因为什么吗?”
我确实是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什么?”
“因为唐翼看上的级花给萨木递了情书,然后……”
韩奈趴在我的耳边,跟我说了一大通两男一女的狗血三角剧情,我没太听,只顾着往球场上张望。
那个背对着我的男生就是萨木,他进攻,唐翼防守,按照他们俩的约定,在萨木打的十次进攻里,但凡唐翼能防住一次,那么都算是唐翼赢。
听说这个规则是萨木自己提出来的,我纳闷这人究竟对自己有多自信,才能想出把对面剃成秃子才算赢的苛刻规定。
可随着比赛的进程,我却发现,那个叫萨木的还真不是盲目自信,球就像是黏在他手上一样,跟随他的动作变幻,听话得仿佛有线在控制,一球、两球、三球……围观的人群替他加油的声音越来越大,而唐翼的脸色也逐渐挂不住了,任凭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态已经彻底崩了,好几次做出打手的犯规动作。
萨木倒是不受他影响,甚至毫不客气地撞了回去,终于,我看见他在空中以一个漂亮的弧度跃起,弹跳力惊人到直接盖过唐翼的头顶,伴随“嘭”的一声巨响,球被灌入篮筐,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唐翼跌坐在地上。
第20章 44-47
所有人都看呆了,球场陷入几秒钟的安静,而在这段空白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几乎要从胸口跃出。篮球下落在我眼中成了慢动作,我浑身都跟着战栗起来,血液涌向四肢,在那一刻,竟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通透感。
这是我第一次零距离地看一次灌篮,而它出自一名初中生之手,这让它的魅力平添几分,在我内心激荡起极大的涟漪,我真想自己成为那在球场上起飞的人,想听见球刷入篮网的响声,想获得球场周围的关注和艳羡,我真的想。
在所有人回过神来之后,球场如同被烧沸的开水,那个叫萨木的男生被簇拥着走下来,有女孩迫不及待将冰水递到他手上,他笑着接下来,目光一转,忽然向我站立的方向投来目光。
我顺着他的目光盯了回去,却没想韩奈本来就和他认识,挥手招呼道:“萨木,看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谁?我吗?
我这才想起来,在看球之前,韩奈好像确实说过一句什么“队长”,所以这个萨木是校队队长?
直到那人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的长相跟普通人有点区别,浅棕的卷发,眼窝深陷,就连眼珠子的颜色都比常人要浅——像是个外国人。
他见我盯着他看,咧嘴笑了笑,冲我伸出手:“都萨木,校篮球队队长,我妈妈是新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