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的语文课正在进行的拓展读物是《边城》,书里漫天的星光、草地和现实混淆在一起,而我就像是站在爱人窗下歌唱的人,不同的是,我没有一个需要竞争的对手……我们分明两情相悦,却不能相拥,这让我的失落难以言喻。
我迫切需要能转移注意力的一切,能够逃离令我窒息的地方。
韩奈,他们不知道我在学校里发生的这些风波,更不了解顾柏川和我之间的关系,于是,我乘着公交一路去到那座熟悉的“城中村”,在看到外围那栋老旧的棕色砖楼时,我总算松了口气。
这些年来,城市总是日新月异发生着变化,成千上万的北漂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城中村”里的熟悉面孔也变少了,但基本的布局仍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废弃电缆从空中垂直悬挂,晾衣绳在间隔很近的楼房中间拉起,上面挂着红的、绿的各色衣服,而台球厅所在的那栋老楼里人声嘈杂,离得老远就能听见里头的动静。
原本昏暗的楼道里加装了一些黄色灯泡,比从前亮堂些,我看见楼下的游戏厅门帘里正散发出五颜六色的闪烁光束,时不时传来叫骂或欢呼,但我对游戏厅的兴趣有限,没有多做停留就顺着阶梯上楼去了。
台球厅的生意似乎受游戏厅的影响,客人比从前要少了一些,连原本常年烟雾缭绕的空气都比以前新鲜。
我环顾一圈,发现前台登记的换了一个更年轻的姑娘,而乔姐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掀开帘子,对着吧台后面喊了一句:“乔姐!”
“哎!”熟悉的嗓音响起,过了约莫半分钟,这才见乔姐施施然从后面的仓库走出来,我早听韩奈说了她怀孕的事,如今亲眼见到她显怀的肚子,还是尤为诧异。
“这么大了?”我脱口而出,目光也追随她拱起的肚子。
乔姐挺着肚子,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肚皮上,笑意盈盈:“是呀,预产期就在春天了,也不知道是个弟弟还是妹妹。”
“是妹妹就好了,随你最好,漂亮。”我说,略有些心不在焉。
并非我不想真诚献上祝福,而是我对孕妇的恐惧一事追根溯源可到五年前的暴雨,直到今天还没能完全摆脱。
兴许是看出我的别扭,乔姐调侃了我两句,说我一看就是个小孩心思,也没再多提自己怀孕的事,转而打发我去找韩奈和牛佰万:“他们正在楼下的游戏厅呢,我真不理解你们这群男生,怎么从小到大打游戏都不带腻的……得了,你也快去跟他们玩一会吧,在这里陪着我多没意思。”
我听了她的话,去楼下游戏厅找韩奈,见他正跨坐在一辆电玩摩托上,双眼盯着屏幕开得起劲,似乎是和旁边的一个男人竞争上了,两个人全神贯注,横眉怒目,时不时爆出一两句国骂,引得旁边围观的人一阵阵地起哄。
我站在韩奈身后,等他得意洋洋从摩托车上跃下,这才上去拍了他的肩膀:“不是请吃饭?搁这儿玩得挺开心。”
“吃啊!怎么不吃!”韩奈笑得一口白牙,“等过会叫上牛佰万一起。”
“他人呢?我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他。”
“他在地下那层。”韩奈冲我别有深意挤了挤眼睛。
我没弄懂韩奈的意思,直到我去了地下那层才发现,这里的氛围跟上头完全不一样,如果说上面都是些枪战、对抗、竞速一类热血的电玩游戏,这里头的氛围就变得骤然有些凝重……对,凝重,这样的词汇出现在游戏厅里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是,那些正坐在机器前游戏的人确实呈现出一种痴迷又凝重的状态,他们目光紧盯屏幕,却双眼无神。
四周昏暗,而游戏机的苍白的光落在他们脸上,伴随模拟金币掉落的声音和时不时响起的尖利提醒音,让整个气氛显得诡异起来。
我站在门口,脚步有些犹豫,却见韩奈见怪不怪昂首阔步进去,喊了句:“万哥!”那声音很有底气,几乎要将我心中的疑虑打消殆尽了。
我跟随他的步伐走进去,见牛佰万正坐在一个玩钓鱼的机器前头,听见韩奈的叫声,他抬起头,冲我们咧了下嘴:“哟,这不是黎海生嘛,哥好久没见着你了,高中生活怎么样啊?”他从机器前头站起来,走到我们身边,一把揽在我的脖子上。
汗臭、烟熏以及廉价泡面的油腥味,令我一时间有些反胃,顾不得别的,我连忙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万哥,男男授受不亲。”
“真他妈穷讲究!啊不,应该说是富讲究。”牛佰万又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从他的笑意中读出了几分敌意。
我当下敲响警钟,找了个话题和韩奈凑到一起,一路上没有和牛佰万单独挨着的机会。
好在,韩奈这次要请的人不止我和牛佰万,还有他一帮兄弟,男生凑在一起总是有很多话题,游戏、女人、性,他们一路声如洪钟,引得周围成年人频频回头观望,而他们似乎也享受这种目光,走几步路都要走出港片古惑仔的架势。
晚上,我们大鱼大肉吃着烧烤,喝着啤酒和汽水,而他们高谈阔论昨天的球赛,照理来说应该可以用“气氛融洽”来形容,我却觉得并不怎么高兴,甚至在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我觉得萦绕在他们这群人周身的气氛变了。
他们变得更像是充满戾气的大人,他们讨论起金钱和女人,多了几分愤慨和虚假的不屑。
我不知道这样形容是否明确,但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有什么事情让他们变得不一样了。
韩奈是唯一一个还能让我感到些许安心的人,回去的路上,我找了个机会单独拉他到旁边,问道,牛佰万下午在玩的机器是什么?
“钓鱼机啊。”韩奈这样说。
“那旁边那些机器呢?”
这回,韩奈半晌也没有回复我,脑海中某种想法似乎在被印证,我脱口而出:“那些是不是赌博的玩意儿!”
韩奈一巴掌捂在我的嘴上,冲我嘘声:“不是,你不要乱说。”
“那是什么,这你也要瞒着我?”
“我没瞒着你,那个和赌博不一样,就是……唉,反正不一样就是了,再说了,牛佰万手里头都是他自己挣的钱,他愿意玩什么就玩什么。”韩奈的语气中充斥着不耐烦,不过,他还是凑到我的耳边道,“海生,我拿你当兄弟,偷偷告诉你,那些机器虽然和赌场里头的不一样,但确实也要花钱的……你,你不要碰。”
我不傻,韩奈的话说到这种程度,我已经猜得个八、九不离十。
“可是你应该劝牛佰万少沾这些。”
“他也得听啊!”韩奈捶了一下我的肩膀,“你不要乱讲,尤其是跟乔姐,听到没?”
我盯了他一会,点了点头。
春天,联赛正式拉开帷幕,我很少再有心思想牛佰万的事。
我继续自己之前做的事情,翘课、逃学,跑去篮球公园和人家打野球磨练技术,校队的训练似乎已经不能满足我,我迫切希望通过打篮球发泄掉自己多余的精力,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少想关于顾柏川的事情——我总觉得他有意无意同我疏远了。
我不训练的时候,他永远泡在实验室,我去他们班门口找他一起吃午饭,他总是要么吃完了,要么干脆不在教室。
这让我感到一些恐慌,同时也很愤怒:只是大人的阻拦而已,顾柏川难不成真的要听他们的话同我疏远?他怎么能这样懦夫!
终于在我坚持不懈地蹲点之下,总算让我抓到了他。
我问顾柏川为什么要躲着我,他先是否认自己的行为,随后又说:“黎海生,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
“我不需要冷静!我只是在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有什么问题吗?”
“你想做的就是逃学、打架和成绩下滑吗?”他问。
我被他噎得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怒道:“对,我就是想做这些!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事。”顾柏川盯了我一会,转身就走,我拉他的衣服也被他甩开了,本来我还想再追上去,却忽然感到周围同学看过来的目光,带着探究、好奇,还有揣测以及……模糊的恶意。
我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将手抽回,哪怕这个时候顾柏川已经转回来看向我,我仍没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落荒而逃。
我变得疑神疑鬼,无论走到哪里总觉得有千万双眼睛在暗处看着我,千万张嘴一开一合,吐露同样一句话:恶心的同性恋,恶心的同性恋……
第70章 144-146
在很多厄运开始的时候,人们都是不以为然的,就像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对男人的欲望时,也将其当做一个不怎么美妙的巧合或误会;而当我真正确认自己不同寻常的性取向时,我又笃定自己内心强大到不会顾虑周围人的看法;直到现在,当我真的因为这件事而恐慌时,我又觉得这只是学生生涯中一个必经的阶段,只要平稳度过去,我和顾柏川还会像原来一样要好。
我总是有很多侥幸心理,我将这些厄运都归结给巧合,却不觉得这就是我人生的一个拐点——一时的冲动会酿成影响深远的恶果,也许正如顾柏川所说,我的心境并不正常,我需要冷静,然后让生活回归常态。
但是非常可惜,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游离于荒谬的青春叛逆期,不可自拔……
夏天,我接到牛佰万的电话。
当我看到电话上显示的联系人名字时,我是相当诧异的,因为牛佰万同我打得关系并没有多么熟悉,我们平时联系也大多数是经过韩奈,再不济也就是在社交软件是聊上几句,多余的交集并没有多少。
牛佰万在电话里流露出紧张的情绪,他先是跟我寒暄两句,主要内容是关于我在学校的近况。
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听出来牛佰万声音中的紧张,但是,他突如其来的寒暄却让我感到奇怪,我着急去校队训练,因此开门见山问道:“万哥,你今天打电话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呃……”
这样迟疑的语气很少出现在牛佰万的身上,他总是很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哪怕确实是生活在这个大城市的底层,他和他那帮兄弟身上还总是带着一股子韧劲儿,尽管这里的“韧劲儿”并非全然褒义,但对我来说,那才是熟悉的牛佰万,而不是电话另一端声音虚浮的男人。
“万哥?”我起了疑,“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电话那头停顿有大概三秒,紧接着是一段嘈杂的电流,随后我听见牛佰万的声音从听筒里头传来:“有,海生,你最近手头有没有富裕?”
在我十六年人生里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管我借钱,毕竟周围同龄人家庭条件都还算不错,学生也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因此,我在听见牛佰万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兴许是我的停顿让牛佰万产生了不快的心理,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比原先强硬一些:“海生,我就是手头资金周转不过来,我肯定会还给你……你要是愿意帮就帮,不愿意就算了,我还拿你当兄弟。”
他用的是“愿意”,这个词一旦出口就说明牛佰万默认我应该能帮他——我也确实可以,今年过年虽然没能收到多少压岁钱,但往年的还有存货,在我的印象中应该有小三千块,这个金额在未成年里并不算少。
“你要多少……等等,你要用这个钱做什么?”我前面一句话才出口,脑海中骤然浮现个把月前在游戏厅里看见的场景,那时候牛佰万虽然没坐在吐钱的机器前面,可保不齐……
“我家里头有急用,你能拿多少出来?”牛佰万见我松口,立刻跟上。
我不太相信他的话:“你该不会是拿这个钱去赌……”
我最后一个音儿还没落下,就被牛佰万抢了白,他说:“你也知道,你乔姐刚生产完,那么大一个胖小子住院太花钱了。”
“住院?”这大出我的意料,“你儿子生病了?”我知道这句“你儿子”从我一个十六岁未成年的口中吐出有多奇怪,可我仍旧感到一阵担忧,我想起乔姐满脸温柔抚摸自己肚子的模样,又在脑海中幻想起一个没有具体面孔的小婴儿……在这个时候,我已经妥协了,三千块钱对我来说留着也没用,如果是为了牛佰万的小孩,那么哪怕他不还给我也不成问题。
牛佰万说:“是啊,做了一个小手术要花好多钱。”
“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行吧……但就是离不开人。海生,你哪里到底有多少?”
“三千,够不够?”
“还能……更多吗?”
牛佰万的语气其实很奇怪,如果我仔细分析就能听出其中的不对劲来,但是,我接电话那会校队的队员正在远处叫我,而我脑子在分神的同时还在想那个没见过面的胖小子,生病了,严不严重?
牛佰万还在电话另一头说话:“对了,你不是认识那个姓顾的小子,你不然帮我问问,看他能不能……”
“顾柏川”这三个字的加入让我的思绪更乱,我匆忙撂下一句:“他那里恐怕有点困难,我先把我的钱给你打过去吧,校队要训练,我先挂了。”说罢,我将手机暗灭踹回兜里,往操场小跑了过去。
那天训练的时候我仍旧在思考牛佰万的事情,我在想,刚才应该在电话里问一问那小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又想,牛佰万提出要顾柏川借钱什么的……
我和顾柏川已经冷战很久了,其实,用“冷战”来形容我们之间的问题并不贴切,因为“冷战”通常意义上是至少一方主观意愿上发动的,但横在我俩之间的问题显然不止是普通情侣闹别扭那么简单,我们之间牵扯着两个家庭,还有,我现在心态失衡得厉害,并不能如他所愿冷静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