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哥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他扯着嗓子来了一句:“瞎扯!”彻底将袁小方的话给吓了回去,傻愣愣站在原地,那样子充满恐惧。
到最后还是顾柏川打了声“报告”之后,跟教官说他看见了。
“确实是像黎海生说的那样。”
教官点点头,随后杀鸡儆猴似的将疤哥拖到寝室的空地上,点名批评一顿,又说了些这里是军营,这样的斗殴事件绝不允许出现,念在是第一天,不做体能上的惩罚之类的话。
这件事情算是揭过。
我看向袁小方的方向,没说话。
他拽上我的衣袖:“黎海生,我不是,不是故意的,你……”
“我知道了,你害怕被他报复。”我说道,转身跟上列队,正式开启为期一周的军营生活。
顾柏川对我那天的行为表示不赞同,他甚至生起气来,问我,黎海生,原先是纪从云,现在又是袁小方,你是不是见着谁被欺负都要上去跟人家打一架?
“那我总不能就在旁边看着吧,再说,这不是旁边还有你,咱们这可是二对一啊。”我在他耳边悄声说。
他冷哼一声:“你帮了袁小方,他呢?”
我确实陷入了沉默。
曾经我以为我和袁小方之所以没能处成要好的朋友,只是因为我们两个性格差异太大,现在看来,袁小方身上那种唯唯诺诺的性子,恐怕本就不招我喜欢吧——我愿意帮武力值稍弱的人出头,可前提是他确实应该对我心存感激。
如此想来,我大概也不是什么电影里行侠仗义的英雄,总还是想从人身上收取回报……所以,我大概也只是个习惯拿拳头衡量世界的利己者。
我姑且这样评价自己——已与儿时期待成长为的模样相差甚远。
军营生活虽然枯燥,但对我来说,并没有多陌生或者烦闷,我尤其期待每个夜晚的降临,那时群山化做深蓝夜空中的一笔重墨,月亮升起,与它相伴的还有漫天的星星。
北京是一座看不见星星的城市,我常在网上见到人们抱怨这座城市的冰冷、机械和不可向迩,他们将这座巨大的城市概括为同一副模样,但其实,任何一座城市都是万花筒,只有当你亲自对准那孔眼,扭动它,才可看见它鲜为人知的美丽风景——这里是有星星的。
秋高气爽,北部山区被漫天的星河覆盖,它们清晰无比,甚至可以细数出大熊星座里那七颗著名的星辰。
我们的教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他总是愿意在晚上带我们到路灯照不到的空场地上,学生排排盘腿坐好,在一天的训练之后得到一段休息的时间。
远处另外两个班的学生在拉歌,年轻的嗓音回荡在山间,而我更喜欢靠在顾柏川的肩膀上,遥望头顶的星空。
晚风是凉的,经常有飞机闪烁着机翼上的灯光掠过我们的头顶,我有时候真想就这样从大地上一跃而起,抓住飞机的尾巴,让它带我升入云层,抛开所有的一切,去往另一个世界。
中间有一天晚上,我们搬着小凳子去操场上看红色电影。
老式的投影落在幕布上,周围充斥着少年们鲜活的汗水味以及他们手中零食的味道。这当然不及电影院里那些什么“立体声”、“IMAX”之类的效果,所有人却都看得聚精会神,人群中还掺杂着一两句学生模仿的台词“防冷涂的蜡”……不过很快被教官给压了下去。
我的思绪飘得很远,想起我和顾柏川小时候也经常会跑去院里的多功能厅,跟那群战士们一起看电影。令我记忆最清晰的一次是放了一部恐怖片,顾柏川外面不变的扑克脸在女鬼面前出现裂痕,他吓得差点打翻手里的汽水瓶,而我因他害怕的模样而乐不可支。
时间总是流逝得如此之快,转眼我们就长成了成人的身高,而我也终于有机会走进真正的军营——这里是我离陈敏同志最近的地方。
我埋怨她,可我仍爱她,我仍无法忘却,那年夏天,她背起跟她本人一样大的行囊离开的模样……我记得与她的每一次分离,也记得与她的每一次重逢。
她离开了我,但保护了更多人。
就像是许芸阿姨,她的牺牲是为了那面永远鲜艳的旗帜,和这片我所深爱着的土地。
在我过去将近十六年的时光里,从来没有经历过成为学生中的“榜样”这样的事情,但我在这次军训的时候被成功选为了护旗手,而在我的撺掇下,教官也同意了顾柏川去做另一个护旗手,而旗手则是班里的一个女孩。
别的不少班级都是男生当旗手,女生护旗,但我们教官半开玩笑道:“咱们就搞点与众不同,绿叶衬红花,别样鲜艳!你们好好走队,争取拿个优秀回来!”
我们班的学生都没什么意见,而我更是百分之百乐意让女孩走在最前面,因为有陈敏、也有许芸阿姨。我想,女孩们是值得这份荣誉的。
但是,显然有些人不这么认为,比如杨辰。
他们班的队伍就在我们隔壁,而他总是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盯着我,并且向他们班里传播一种言论:我们班之所以是女孩做旗手,原因是男生们一个都拿不出手。
“你瞧瞧,重点班那群男生,都这么多天了还白不拉几的,一个一个都跟瘦鸡仔似的,除了学生还会干嘛。”
我们班的女旗手听了这话特别不高兴,每天举着齁重的旗杆,一步一步踏得坚实有力,经常要给自己加练半个小时,连带着我和顾柏川也跟着她一起在烈日下面走正步——步子整齐还不够,踏地要有声音;有声音了还不够,脚尖还要绷直;绷直了还不够,步伐转换的时候细微的停顿也要有。
我们班的教官在旁边看了都说:“这么刻苦,你们这是奔着仪仗队去的啊。”他的声音里带笑,还请了我们三个一人一瓶汽水。
我在树荫下,拿着冰镇汽水,喝了两口觉得想上卫生间,打了个报告就跑掉了。
靠近我们这头的卫生间里人多,我懒得跟一堆流过臭汗的男生挤在那么小的空间里,于是,绕道跑去一座山后头的卫生间。这个卫生间小,平时不怎么有教官会带着学生来上,但是,介于我们旗手都是单独练习,故而可以稍微自由一些。
我揉了揉酸痛的小腿,走到卫生间前面,因为卫生间的门常年打开,所以前头是用红色砖头垒起来的一片小院,主要是用于遮挡。
我最先闻到的是一股烟味,这让我的脚步慢下来,很快,在离近一点,我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拿不准主意里面是教官还是偷偷跑出来抽烟的学生,于是靠在那红砖墙外头没出声。
是男生的声音,而且有点耳熟……
我又细听了两句,瞪大眼睛——杨辰,他跑来这里干什么了?
他们在里面说话的声音实在不大,我听不清,只是隐约听到了几个字,什么“有你好看”“少得意”之类的……随后他们的对话就停住了,然后是脚步声,他们在往外走。
我迅速从墙边走出来,假装一副刚过来的模样,然后抬头对上杨辰和疤哥两个人的脸——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好起来的?我心中有些迷惑,不过,仔细想想他们好像是同班同学,真要是军训熟起来倒也正常。
杨辰见了我,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恶狠狠地瞪过来。
第50章 106-108
撇开最初的惊讶,我对杨辰的恶意并没有什么意外,嗤笑一声道:“怎么跑来这里抽烟,也不怕有人发现吗?”
我以为杨辰会怼回来,说什么“谁会害怕”之类的蠢话——这是他经常做的事情。然而,杨辰这次却出乎意料地耐下性子,他没有同我多说,很快拽着疤哥一起离开。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顾不得厕所里常年缭绕的骚臭味,快步跑进去,随后,我看见厕所一处角落里正蹲着一团人影,听见我的脚步声,那人影出声发问:“你到底还有什么事!”
我脚步一顿,喊道:“袁小方?”
那人影愣怔片刻,抬起头来,我这才就着室内昏暗的灯光看清他的模样:他的眼镜有些歪斜,头发凌乱,腰部以下全都湿了,包括训练穿的迷彩裤和迷彩鞋,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而根据我的经验,在没有洗手池的厕所里弄成这样,那水多半不太干净。
我将自己嗓子里的干呕憋回去,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袁小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可我根据刚才杨辰和疤哥的说法,已经猜到了原因:“是杨辰和疤哥干的?”
“嗯。”袁小方点了点头,他正在努力拧自己的裤子,寄希望于它能稍微干燥一些,然而这样的做法收效甚微,他干巴巴地向我解释,“那个茅坑的冲水管子坏了,会对着上面滋水。”
厕所里每个坑位之间没有隔板,更没有门,我可以轻而易举看见那支还在滴水的水管,确实是在半人高的位置上爆了个口子。
但那么大一个开口,我就不信会有智力正常的人往上硬闯,还非得要按开冲水键,所以,杨辰和疤哥的罪行已在我脑子中重现一遍——一个人按住袁小方让他站在水管口,另一个人按开冲水键,用冲厕所的水滋他一身,这件事实在称得上是侮辱!
我拍掉袁小方还在努力拧衣服的手:“别拧了!走,回去找教官。”
“我不去。”袁小方甩开我的手,他垂下头去,试图藏住眼睛里的懦弱,而这让我感到异常愤怒。
“你如果一直纵容,他们就还会这样做!”我怒喝,如果今天将我和袁小方的角色互换,我顶是要将杨辰的头按进茅坑里去!而袁小方竟然还能主动为他找借口开脱,还拒绝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怎么会有这么懦弱的人!
“他们答应我说不会了,真的。”袁小方在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向地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更加不理解他的做法。
我们在这个肮脏潮湿的厕所里对峙,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黎海生,你怎么上个厕所用这么长时间?”顾柏川走了进来,他在看到袁小方的时候也是一愣,不过并没有开口询问。
袁小方趁此机会推开我,一路跑了出去。
我狠狠一脚踢在地面上,将刚才遇到杨辰和疤哥的事情跟顾柏川讲了一遍,又告诉他,袁小方竟然准备用“不小心用了坏的水管”这样的说法来解释给教官,这实在是太令我不解。
“早知道我就不该在宿舍里帮他出头,那样他顶多也就换去上铺睡,犯不着受这份罪!”
“不是你的问题。”顾柏川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他冷静地分析道,“就凭袁小方这样的人,哪怕你帮他出一万次头也没用,除非你一辈子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
“谁会跟他一辈子!”我被顾柏川肉麻兮兮的形容词给逗笑了,趴在他耳边故意恶心他,“我只跟你一辈子,行不?”
“你的手是不是碰过袁小方?别碰我,出去洗手。”顾柏川皱着眉头将我的手从他肩膀上打下来,那副洁癖的模样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不是吧,军训一个星期咱俩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会单独的时间。”
“我不想在厕所里跟你亲热。”
“啧!”我坏笑起来,趁着顾柏川不注意,迅速拉了一下他的手,还用手指头抠了抠他的手心,随后不等他反应,我已经跑出厕所,去外面的洗手池洗手去了。
顾柏川追出来,但那处正站着一个严肃的教官,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在我身边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紧皱的眉头像是要夹死苍蝇。
归队之后,我了解到袁小方当真什么都没跟教官说,甚至因为将这一身水归结于自己的失误而被教官骂了一顿。晚间休息的时候,我从寝室楼的窗户向下望,看见袁小方一个人蹲在沙土地上搓衣服,白色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九月份,北京山区的夜晚已经开始有了凉意,而袁小方因为长裤被打湿了的缘故,只能穿着一条短款训练裤蹲在地上,细胳膊细腿露在外面,更显萧瑟。
如果要是之前,我可能会愿意往楼下扔一件自己的长袖外套,而这回我却没再有什么行动。顾柏川说,性格温和不是坏事,但像袁小方这样走极端的,也不见得是好事。
如果我再出手帮他,还有可能惹祸上身。
即便如此,我仍旧相信袁小方是个没什么坏心眼的人,毕竟凭他温温吞吞的性子,实在也不像有胆量做坏事。
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连两次做了惹我生气的事情,袁小方在军训最后两日总是讨好似的出现在我周围,一会是帮我接水,一会又是帮我排队去小卖部买零食,总而言之,这份过度的殷勤总让我感到很不适应。
“你不用这样。”我将怀里的膨化零食重新塞回袁小方的手里,“我不需要你请我这些,我自己带的钱够。”出门之前,陈敏往我背包里塞了五百块,对付这几天的零食简直绰绰有余。
袁小方讪讪道:“我知道,但是小卖部人多,光是排队就要排半天,我给你买,你不用自己去了。”
我不理他,迈开步子自己往小卖部走,而袁小方则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我本来想开口叫他回去,可想了想,还是算了,由得他像一条尾巴似的跟在我后面。
小卖部的队确实排得很长——要知道整个年级的学生都会趁着午休的时候来这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地方买零食和饮料,队伍直接排都不够,还要来来回回绕上好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