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顾柏川那里战况如何,却知道陈敏今晚的怒火应该到此为止——她扶我起来,又摸着我被掐得青紫的胳膊泪眼婆娑,她跟我道歉,说她不是故意的,又说,生生啊,你要是听话一点,妈也不愿意总跟你发脾气。
第5章 10-14
她抱着我,我摸着她的头发,脑海中不知道为什么涌现出那种母子二人抱头痛哭的狗血电视剧场景,这样的想法一经出现,我便一阵恶寒,眼泪也憋了回去,我说,我下次会早点回来。
末了,眼珠子一转,又趁机开口:“那你不如把手机给我,这样就算我回来晚了,还可以提前通知你。”
陈敏愣了愣,眼泪收回去:“臭小子!原来你就打的是这个盘算!”她看我一副记吃不记打的样子,刚压下去的火又腾起来,嗓门也再次上扬。
就在我准备措辞如何讨价还价的时候,里屋的房门忽然被人大力甩开,黎正思,也就是我爸,站在门口,一脸烦躁吼道:“还有完没完了?!吵吵吵,每天不折腾几回就难受是吧?他就是回来晚点,骂一顿就算了……还有你!黎海生你一天到晚少给你妈找事,滚回去睡觉。”
男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一出,我吓愣了神,手指也抖,嘴唇也抖,匆忙奔进自己的房间,重重合上房门。
我知道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趴在窗边看外头的街道,老槐树在橘黄的灯光下摇曳树影,知了藏在树间叫得欢实……隔壁的主卧里,陈敏和黎正思吵得不可开交,陈敏好像哭了,那声音经过一栋墙的过滤并不真切,我却产生一种类似幻听的错觉。
我知道陈敏在说什么,她在说,反正你也从来不管你的狗屁儿子,要不是为了他,我犯得着在这里置气,我早一个人潇洒去了。
晚风还在吹,裹挟老槐树喷过农药的苦味,那股气味在我的记忆中如此深刻,以至于后来许多年再闻到,都会产生一种生理性反胃。
到最后陈敏还是把手机给我了,理由是她要出海去,又担心我爸不管事,只能跟我那时候的班主任打了声招呼,让我有事找她。
班主任是个矮个子女人,姓马,没有生育之前还挺好看,但如今有了孩子只能用“富态”来形容,班里有小孩背地里给她起外号叫马肥婆,原因无外乎是因为她的严苛。
在我短暂的童年里,大人给我的印象多数都是过分严肃,我跟许多叛逆期的孩子一样,在“小孩”与“大人”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线外头都是需要被防范的对象,当然也包括我的班主任。
但我自诩算是聪明的,不会在陈敏面前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所以那天她临走的时候,捧着花束在阳光下笑得很开心,她从大巴士上面探出脑袋,向我挥手,说:“生生,我不在家你千万要听爸爸的话。”
我说,好。
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心里面有点难过,我将其归结为我想念陈敏做的饭菜——她不在家,我的伙食就只剩难吃的食堂和我爸做的、难吃的方便面。
顾柏川抱着花束站在我旁边,目送顾严紧随其后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尾气为盛夏再添一把新火,扫过沥青马路,一路远去。
童年是短暂的,在诸多关于童年的名言警句中,不知道有没有哪个伟人说过父母应当在这些个日子里多陪陪小孩,但无论如何,对于我和顾柏川来说,“家”都是一种缥缈的概念,因为在我对童年有限的记忆里,父亲是不着家的,而陈敏也总是间歇性的离开,或许是去往北京周边,也或许是去西南的山林,再或许,就像今天一样,她将乘着我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大轮船,跨过太平洋、印度洋……
同理,顾严也是。
所以我和顾柏川同病相怜。
父母不在的日子里,我的“疯病”愈发严重,它就像是一种潜藏于人心的病毒,又像是季节性感冒,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冲破潜伏期,一举爆发。
如同春天河流冲开浮冰,原始而迅猛,我无从思索自己的行事动机——我把杨辰打了。
更加准确的用词是“互殴”,只不过这个胖墩打架的功力实在是不入流至极,我一拳挥向他的鼻子,本以为他至少会偏头闪开,却不料这人蠢得出奇,硬生生用鼻梁接下这一拳。
他流血了,鼻血顺着他如肥猪一样的鼻孔向外流淌,血腥味刺激着我的感官,我打红了眼,一边痛下狠手,一边叫嚷:“服吗?服不服?顾柏川是我兄弟,你侮辱他就是侮辱我,少他妈在那里装蒜,以后你要再敢说他一句试试!”
杨辰本来还想还手,但他摸到了自己流的血,手指放到面前一晃,大哭起来:“我要死了,黎海生要把我打死了,黎海生,要把我……”
“老师来了,老师来了!”周围响起尖叫。
我惊诧抬头,却刚好瞥见顾柏川举着旁边的剪刀就往自己的胳膊上划。
“顾柏川!”
鲜红的血从他的胳膊上淌下刺眼至极,我盯着他,满脸震惊,骑在杨辰身上也忘了下来,时间就像是在那一瞬间静止,我能嗅出顾柏川血液味道的不同,它如此新鲜、刺鼻以至于我被熏得头晕目眩又耳鸣起来。
马肥婆姗姗来迟,颤动她浑身的赘肉,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快要掉下来,她冲进教室,推开挡在前面的桌椅,一跃到我面前:“这是在干什么!黎海生,你快把人放开!”
尽管她声音大得像是烧开的水壶,我仍不为所动,我的目光仿佛被粘死在顾柏川身上,我鼻子发酸,眼睛发胀,我想抱住他的胳膊,问问他到底又是做哪门子疯事。
“呀!”马肥婆随着我的目光望过去,一时间也顾不得躺在地上的杨辰,扒着顾柏川的胳膊就让周围的学生去喊校医,“这是怎么弄的,天呐!你们这群孩子!”
顾柏川沉静得让我害怕。
他说,这是杨辰先动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一股寒意从后脖颈升起”的真实意义,顾柏川比我想得还要疯,他借着所有人乱成一团的时候割伤自己,又摆出一副备受欺凌却故作坚强的可怜模样,就连三十多岁的班主任都被他吓得提不上来气,更遑论周围那些八、九岁的学生。
他们就像是一群被冲散的兔群,胆子小的哭起来,胆子大的也说不上到底是顾柏川自己划的还是杨辰划的——他们刚才都在围观我和杨辰的战事,顾柏川的动作又那样快,没有人发现……除了我。
我早说过,就算是将顾柏川丢入人海,我也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他。
可在这件事情上,我宁愿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尤其是当我面对马肥婆那张严肃的脸,看着她厚实的嘴唇嚅动:“海生,好端端的,你干嘛要动手打人呢?你妈不在,你更应该听话才是啊!还有,那顾柏川的胳膊又是怎么回事!”
我抿着嘴不说话,扬起下巴故作不屑。
一来我向来不擅长说谎,每次我一编谎话,就会被陈敏拆穿,二来我也不想解释,我不想说是因为杨辰骂了顾柏川,污蔑他活该死了妈妈。
我不想把这些狗屁话再重复一遍,更不想在班主任面前显得我像个逞能的英雄,我打架的理由并没有多么高尚,相反,我愿意卑鄙地同顾柏川一起咬死是杨辰动手划了顾柏川的胳膊。
我想到那些电视剧里,面对严刑拷打也不为所动的勇士,于是站在马肥婆面前一言不发——她等不到我的悔意,更等不来我一句抱歉。
终于,在苦口婆心劝说无果之后,她撕碎了那层虚伪的表皮,用力拍着桌子起身,按下座机的按钮,将电话打给了我爸。
瞧吧,他们大人就是这样高傲,他们似乎是从骨子里就认为小孩是不可沟通的对象,他们永远不会放下身段,他们所掌握的唯一技巧也不过是一句“告家长”,然后让我挨上一顿揍,可那又如何?
至少现在,我爸不可能来学校找我——他是首先要去医院找顾柏川的。
非要说的话,我的童年其实处在一种很特殊的成长模式,更加准确地说,我们这一批孩子都是如此:由于家长都频繁忙于出差,导致院里形成某种“百家饭”的氛围,今天你家大人不在,小孩就归我家管,明天我出差了,我家孩子就托付你来照看。
顾柏川的亲妈去世了,亲爹跟我妈一起出海,那么无论黎正思(我爸)有多不喜欢照看孩子,也不得不接手顾柏川的事情。
如此这般,马肥婆“告家长”的阴谋落了空,还要陪我一路打车去市医院里解决关于打架斗殴事件的后续。
我讨厌医院的味道,它让我想到消毒水和各种死皮烂肉混在一起的画面。
顾柏川坐在急诊室的操作台前,杨辰也在,前者正皱着眉头让医生处理胳膊上的伤口,而后者鼻血已经止住,看上去并无大碍,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拽着一个中年女人的衣摆抱怨,转头见我进来,音量瞬间拔高:“黎海生!你还有脸过来!妈,就是他打的我,我浑身都疼!我要做检查,我要拍片子!他肯定是给我打出脑震荡来了!”
我没说话,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回过身去就去找顾柏川,望向他绽开皮肉的胳膊,胸口一阵发闷。
“疼不疼?”我问他。
第6章 14-15
我其实是有一点愧疚的,毕竟先跟杨辰动手的是我,如果没有这么件事,顾柏川恐怕也不会做出用剪刀划自己的举动,可杨辰这家伙早就跟我们不对盘,理由还要从长辈身上说起。
杨辰的父亲和顾严之间关系微妙,我曾经在听墙角的时候,隐约听见顾严谈起过杨辰他爹,那语气用一句“不好”来形容都不算够。
我和顾柏川猜测应该和工作调度有关,但我们没能弄明白其中的猫腻,并且相信杨辰知道的应该也不比我们多。
那些大人之间的秘辛从不跟小孩说道,但也保不齐茶余饭后会泄露几分,于是我们与杨辰之间的纠葛由此展开,如今一架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倒确实是难以界定,只是我知道杨辰一句“顾柏川这般做派活该死妈”是彻底将我点燃的导火索。
我不许他说许芸阿姨半句不是,更舍不得让顾柏川听见这臭狗屁。
我见顾柏川不说话,只好又问了一遍:“疼不疼啊。”我说的时候,正巧见到那医生扒开顾柏川的皮肉,淋上双氧水,泛起的气泡掺杂血液的红,我看得心惊胆战,眉毛拧成一团。
顾柏川抬头瞥了我一眼,目光却移开了,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总算在这间急诊室里注意到了我爸的身影。
黎正思正和杨辰的母亲站在一起,双方不知道在探讨什么,气氛热烈,那个戴着金戒指的女人翘起一根指头,指向我,嗓音尖锐而刺耳:“小孩子家打打闹闹,对错纠结起来没意思,只是你家生生这确实是下手有点重了啊!马老师,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出了这样的事我们确实都不乐意看到,辰辰妈也冷静一下,生生和辰辰都是没有坏心眼的孩子,这件事肯定是有误会。”
“是啊!”那女人勾了勾涂抹鲜艳口红的嘴唇,“我跟陈敏也熟,咱们家生生调皮是调皮了点,但到底大事上应该拎得清的。”
她的手指一挥,握在杨辰的肩膀上:“辰辰,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先招惹人家生生了?”
“冤枉啊!”杨辰顺坡下驴,大叫喊冤,倒不见半点受伤的模样了,“我跟顾柏川说话,黎海生就冲上来了。”
我冷笑起来,心想着杨辰和他妈倒是狡猾,把自己摘得干净。
没等我开口反驳,就见我爸忽然拎过我的耳朵,拽到他们面前,紧接着,一个巴掌落在我的侧脸上,干脆、利索,打得我头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像是藏了只知了,嗡嗡叫个不停。
“黎海生,你不要以为你妈不在,你就可以给我随便惹麻烦。”黎正思开了口,半句不给我辩解的余地,直接下了结论。
我的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吸溜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只是仰着脸倔强看着面前这个如墙一般高大的父亲,他阴沉着脸,好像盖在我身上的网,压得我喘不过气,眼泪也掉不下来。
我就是忽然有那么一点想念陈敏,又忽然觉得生气,至于在气恼什么我也不知道。
这动静将在场的女人们都吓了一跳,就连刚才咄咄逼人的杨辰妈也惊叫一声,讪讪道:“呀……生生爸,有多大的气都不至于打孩子呀。”
马肥婆将我拉到身后,摸着我红得滴血的脸颊:“家长,咱们得冷静啊!犯不上这么打孩子的。”
霎时,急诊室里变得热闹起来。
那头却忽然响起椅子腿划过地面的刺耳噪音,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过去——顾柏川举着他包扎好的胳膊,一步一步向我们这里走过来,他掠过我爸,径直走到杨辰妈的面前,一双略显凌厉的眼睛望向那女人,生出几分阴郁。
“你儿子骂我活该死妈。”
他的声音冷静得不正常,嘴角流露出同我如出一辙的冷笑:“好巧不巧被生生听见了,所以没忍住揍了他,其实,要是他不动手,我也会动手的,或者我们都不打架,和平解决……
“你站在这里,让我骂一句活该你死,也行。”
顾柏川抬起头,直视杨辰的母亲,那目光中掺杂着的东西已经远超过我八岁时的理解能力,我却深深为此震撼,并在心里将敢于反抗大人、甚至不以“您”来做称谓的顾柏川奉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