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啊。”
*
鹤引是部落里少有的年轻医师。
人族传承不久,草药知识除却寥寥可数的记载,多是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流传下来,甚至大多知识未经过整理检验,但凭医者经验行事。因而医师年龄愈长,愈精通此道。
但他却不同。
并非人人一眼便可瞧出用药的分量多少,在前人遗留的只言片语上推演出新的方子,亦非人人皆敢大胆行事,以身试药,甚至借着感染疾病的方式,来研究病症的发展趋势。
鹤引几番折腾,成功把自己送进了隔离区,从此乐此不疲地研究起瘟疫来。
一如往常,病到骨瘦如柴的青年支棱着将自己从木板上撑起,借着两根木头支架挪移两步,气喘吁吁地坐在草药前,继续冥思苦想。
“昨天试验了这一种法子,成效不甚明显,第一百零二次失败。”
他拿着石刻,数了数墙壁上的刻痕,又往上浅浅地画了一条痕迹。齑粉随着石刻的划动簌簌地落下,记录着此次试验的经过。
将近正午,院落的门扉又被孩童清脆地敲响:“鹤引哥哥,今天的草药放在院落外面啦。”
鹤引侧首望去,扬声应了一句:“麻烦你了,回去之后记得洗手。”
孩童认真地应下,又轻快地跑开了。
鹤引不由笑了声,身上的病痛稍减。他正待回头煮起一剂药方,动作又倏忽顿住。
鹤引神色微凛,慢慢抬首望去。
窗扉前的日光偏移了一寸,轻缓地自来者的鬓边拂过,隐约可见几分流连之意,像是不舍离去。
云雾半遮了她的面容,仅仅露出一双明亮璀璨的星眸。却令人恍惚失神,只觉室内骤明,而其美好得不似人间之景。
月白云裳的仙人,缓缓向他走来,像是落入此间的梦,无声无息地映入他眸底,几乎不忍去惊动半分。
鹤引下意识屏住呼吸,神色怔怔地望着少女。玉宸从容地环视了一圈屋舍,目光又停驻在刻痕之上,从头到尾慢慢地往下看。
“知母寒润,止治实火。”
“主消渴热中,除邪气肢体浮肿,下水,补不足,益气。”
“甘草调和。”
“有清热解毒之效,调和某些药物的烈性。”
“呃……”玉宸静静地看完,不言不语。
她只伸手将一册卷籍放于桌上,又信手放下了一瓶丹药,淡淡道:“或可解此疫疾。”
鹤引努力了几次,用力掐上自己手上穴位,方出言道:“不知仙长——”
玉宸回眸望他,指尖微抬,清澈的灵光落于鹤引身上,舒缓了连绵不绝的病痛。
多日来仅凭意志支撑,不至于猝然昏睡的青年恍惚地眨了眨眼,下一秒便丢失了少女的踪迹。
“是梦吗?”鹤引茫然地挠了挠头。
他不觉起身追寻而去,又渺无仙人踪迹。仿若飘飘乎一场大梦,回首已无半分痕迹。他只得怔然地回到原处,目光似被什么吸引,轻轻地落至案几上。
厚实的卷籍安静地卧于桌上,只待一双手将它轻轻翻阅。
鹤引犹豫了一瞬,选择听从自己的直觉,试探着翻开一页书卷。他瞧了瞧上面的文字,神色愈发怔忪。
扉页上的神文溢出淡淡的微光,粲然夺目,待其翻动书册,又渐渐收拢了光芒,露出其上的字迹。
那本应是题着书者名姓的地方,此刻却显现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两个字:
“鹤引。”
被意外砸昏头的青年神情茫然,盯着卷籍看了好一会儿,方喃喃地吐出一句话来:
“果然,是梦吧。”
第73章 应写黄庭换白鹅 ◇
句芒:拿九转金丹换花环,也就是您能做的出来了。
鹤引纠结了一会儿, 索性席地而坐研究起书籍来。
他小心地翻开厚重的纸页,略显粗糙的手指轻柔地拂拭过溢散的星茫,星星点点的知识便随之涌入脑海。他勉强忍住将之从头到尾看完的冲动, 着重翻看起瘟疫篇, 详详细细,不敢有丝毫疏漏。
时间点点滴滴地流逝着。
圣人淡淡的目光偶尔在他身上驻足, 又悄无声息地挪开了。
她回身离去前最后定格的那一眼, 是青年毅然拿起一枚丹药,果断地将之慢慢碾碎。
他额间冒出细微的冷汗,一双黑眸亮得惊人,瘦削虚弱的身躯中倏忽焕发起一股别样的生机, 几近灼烧之态。其举止动作却偏生显出一贯的冷静自持,仿佛整个人被割裂成了两半。
一半的灵魂在为知识燃烧,而另一半冷眼旁观、平静剖析。
真不愧是……
玉宸浅浅一笑, 对着天穹的方向,敛袖行了一礼。
*
林间小路已至尽头,往下便是村落袅袅而起的炊烟。
玄都怔然望去,像是想起什么,便又恭敬地退后了两步,于一旁侍立。
白衣胜雪的青年面容清隽, 手中转着一支莹白如玉的笛子,又颇为纵性地往上系了一枚红络子, 映出指尖一抹艳色。他行止间携着霜月寒雪, 眉眼上偏生添了一抹恣意,淡化了几分与生俱来的旷古深寒。
待至近前, 青年略微歪首看向太清, 停顿了半会儿, 方垂首行礼,开口做了一下自我介绍:“恶尸,玄珏。”
太清抬手整了整鹤氅,闲闲地掀起一抹笑:“双玉为珏?倒是一个省事的名字。”
他颇有逸致地打量了仲弟的恶尸一番,迅速得出了结论:多半是由于被本尊嫌弃赶下昆仑的。
玄珏从容地望向太清,心下亦是哂笑:能把本尊逼到不顾伦常,以下犯上,这位太清道尊,委实是个妙人。
两人各自做出判断,面上却是不显。
太清望了眼玄珏的背后,微挑眉梢。
玄珏注意到他的目光,自然地解释道:“玉宸有事先行一步,通天似是去寻句芒了。”
太清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还真是……”
任性呢。
他于心中接上半句,唇边又泛起一丝纵容的笑。
想来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到两人回来,太清望着玄珏,微微一笑:“不妨寻个地方谈谈?”
玄珏莞尔,眼帘微垂:“悉听尊者吩咐。”
太清眉目微阖,转而吩咐玄都几句。青年面容沉肃地应下,目不斜视地行了个礼节,便径自离开了。
*
“瘟疫源头已得抑制,染疾之人想来多会无碍。多方插手之下,人族境内近来必是关注的焦点。”
玉宸漫无边际地想着,信步行于林间。她抬头望了一眼高悬的太阳星,眸光微敛,抿唇不言。
少女身上着染的月白色云袍曳坠一地,自水墨雾气中氤氲开淡淡的莲花。她足下踏过枯折的细枝,身形过处,又忽见陌上新绿,嫩芽兀自抽枝。
待玉宸自林中走出,墨发如坠云端,林间清露沾上衣襟一角,渐次晕染开更深的色调。
“妹妹。”
她眼眸微动,迎着霞光望去。
太清含笑唤了她一声,招手等她过来。
他身侧的玄珏懒散一笑,眼眸微亮,转而直起身子,端正了几分神态:“玉宸道友。”
玉宸眨了眨眼,微微笑起。
她一一与两人问好,又加快了步子,轻快地走至太清身旁坐下,双手轻轻地捧起一盏融雪茶。
太清并不过问她之前的去向,法诀一动,便于席上摆上一些新摘下的灵果,仿佛是此日无事,来此闲游一般。
玄珏伸手摆好杯盏,好奇地抬首望向她,眉宇又不由动了动。于近处瞧去,少女低眸啜饮茶水,姿态娴静,仿若临水照花,莫名显出几分说不出的乖巧来。
至少显得比本尊家弟弟乖巧。
他心思转了半转,暗搓搓地给远在昆仑的元始发送了一张图片:可可爱爱jpg。
不多时,他迅速收到了元始返回来的严词警告。
玄珏轻笑一声,为身家性命着想,倒是收了几分戏弄的心思。
*
太清瞧了瞧身旁的小姑娘,眉宇微微舒展,揽尽清风皎月:“阿宸所求,可已如愿?”
玉宸闻言展颜,眸光熠熠:“谢过师兄,此间琐事已了。”她顿了一顿,又抬手唤出一副卷轴,郑重地将之交付予太清。
太清展开卷轴,目光沉静,慢慢地于脑海中勾勒起其上玄妙的神文,眼前渐现阵法雏形。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玄珏一眼,指尖一动,又迅速将之收束起来。
恶尸神情自若,兀自传了个音:“若有事需要通知本尊,在下随时听候差遣。”
太清不置可否,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转而望向玉宸:“可是近来刚起的想法。”
玉宸并未否认,她点了点头,干脆道:“时隔日久,忽见昆仑大阵,又生此念。”
太清琢磨了一息「又」字,目光宽容,只叹息道:“动力从何处来?”
“混沌。”玉宸浅笑一声,“再分阴阳,重定清浊。”
太清神色微凝,拢于袖中的手本能地摆个掐算的姿势,又一根一根缓缓松开手指。
那双染却桃花迷离的眼,此时弥漫着淡而缥缈的雾气,衬得他容色愈加淡泊。他微微一笑,倏忽明白过来:“竟是在那里吗?”
“玉宸可有把握将之取出?”太清微挑眉梢,问到了关键之处。
玉宸从容道:“起初并无,但现今……我们有两个世界。”
也就意味着,两位天道吗?
太清轻叹一声,自广袖中抬起一只手。
这举止常常伴随着圣人毁天灭地的权柄,此刻又轻描淡写地做了一场甚为微不足道的温存。
他闲闲地抚过少女的鬓发,替她挽上一缕匆忙散开的发。轻缓的声音似流水漫过清溪,又如玉石相击,泠泠有声:“那就去做吧。”
“元始那里,我替你担着。”
玄珏挑眉:喂?朋友你怎么回事?
恶尸:当着我的面坑我本尊?这兄弟还能不能做了?
*
云崖缥缈,青峰揽月。
句芒收了术法,望向一旁端坐的通天。他未着平日里穿惯的红衣,倒换上一件缀着莲花纹饰的水色道袍,腰间佩玉,眉目清朗,与红尘断无半分牵扯的圣人,仿若误入了尘缘,独惹众生倾慕。
他懒散地支着下颌,笑意浅浅地坐在那里。
旁边围坐着一群孩童,好奇地问东问西。
“仙长,修仙难不难啊?”
通天认真地点头:“难啊,难得头都秃了。”
小孩子们立刻惊讶地喊出来:“可是仙长还是很好看啊。”说着,又有几个小姑娘偷偷凑在一起私语,望向圣人时,又颇为不争气地红了脸。
通天一本正经:“毕竟修仙能够驻颜有术,拯救秃发掉发嘛。”
便有孩童紧张地挤上前去,眼神忽闪忽闪地看向他:“那仙长我们也可以修仙吗?”
“可以吗?可以吗?”一连串的声音接着问。
“自然是——”通天拖长了音调,望着他们紧张的小脸,收起了几分作弄的心思,朗声笑了起来,“可以的呀。”
不拘于时的圣人微微弯起眼眸,朝他们招了招手:“要不要听怎么修仙啊?”
“诶!”孩子们惊讶极了,却也不由自主乖乖坐下。少有的几个一蹦而起,又带动起身旁的人,“仙长等一等,我们去喊一下其他人。”
通天便等了等。
孩童找来的有亲近的小伙伴,有神情无奈的母亲,又匆匆扶着年迈的老人,亦步亦趋地带着他来到山崖之下。
通天等到所有人都来齐了,又问上一句:“都准备好了吗?”
年龄悬殊的众人都点了点头,神情颇为紧张。句芒微挑眉梢,也寻了个地方坐下。
圣人微微一笑,便开始讲道。
那是拂过山岗的清风,坠入林间的皎月。云霞漫天,彩云遮日。倏忽风动,乌云蔽天,雷落九天,倾泻一场暴风骤雨,掀起海上万顷波涛。
若逆水行舟,几时倾覆;若于云端俯首,天地落入眸中。而待其恍然惊觉,足下又踏上厚实的大地,炊烟袅袅,人间似锦。
三日一晃而过,他收了声。
脑中的一切声音戛然而止,令众人不免神情恍惚。
句芒最先回过神来,不免往旁边一看,坐卧着的猛虎半眯着眼,却是灵智已全,踏入修行之途;不知是哪位孩童抱来的小犬,褐色眼瞳澄明,颇为人性化地拱足行了一礼。
至于这些本就被大道偏爱的人族……
句芒思绪一转,便听见孩童惊喜的声音:“爷爷,爷爷,你的头发变黑啦。”
老者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却是放下拐杖,崇敬地向圣人拜下。在场之人,纷纷随着他的举动拜下。
通天不言,含笑受了一礼,转而将之托起。
句芒走至他身旁,亦垂首执了半礼,方抬眸望去。山野间的翠色愈加逼人,浓郁的生机萦绕此间不绝。远远的,又似听到一阵欢呼,像是自瘟疫区域传出。
他来此的目的,约莫是达到了的。
通天瞧着渐渐散去的场地上,只留下了几位小姑娘。其中一个约莫年纪只有五岁,手中捧着一个精巧的花环。
正在他好奇地观察的时候,小姑娘抿着唇,颇为期待地小跑过来,高高地捧起花环递给他:“谢谢仙长。”
通天指着他自己,歪头问道:“送给我吗?”
“嗯嗯。”小姑娘们一齐点了点头。一个绿衣小姑娘补充道:“这是最好看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