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圣人唯一的弟弟,纵使活得再怎么肆意任性,又有何妨?
不过……偶尔还是希望弟弟能多听听他的话呢。
今天的兄长,也是如此矛盾地纠结着。
*
“哥哥……?”
沉默的时间渐长,通天眉睫轻颤,略带疑惑地问道。
他明艳灼灼的面容上似触及兄长温热的呼吸,不急不缓,仿若清风轻拂过耳畔,比飞雪柔和三分。
元始低头轻叹一声,顺手替通天理了理散落的墨发:“事情差不多处理完了,不如召那些弟子过来看看?”
他言有未尽:认真择选几个你喜欢,我勉强……不反对的毛绒绒。
通天怔了怔,随即点头应下,唇边又溢出几分融融的笑意,瞧着分外粲然耀眼:“此事无甚大碍,皆听兄长的安排。”
元始沉默了一瞬,微侧过脸,冷静地避开通天的视线。他轻嗤一声,眼眸中若有似无地带上几分嫌弃来。
#我家弟弟不可能这么蠢萌#
#八一八那个不好好分配智商属性的老爹#
#元始你给我冷静一点,洪荒不灭,问题不大#
……
千言万语汇成一字:“行。”
元始面无表情:我都可以,我都行。
*
另一侧的太清宫中。
炼丹与试验的过程告了一段落,此刻便成了偷得浮生半日闲。
透过模糊的窗棂,皑皑飞雪寻着轨迹而落,花枝缠绕着白雪无声绽放,淡淡的粉,浅浅的白,春色无痕,却让人深怀。
天色未晚,繁雪折枝而过,偶尔有鸟雀轻灵的声响,惊动一方的沉寂。
玉宸靠在窗边,手指描画过窗上白雾,书写着透明的字句。
丹炉上氤氲而起的沉雾,伴着吐纳进入呼吸频率之中,渐渐漫过她的视线,轻轻抹去她写下的词字。少女不甚在意地笑笑,兀自消磨着时光,心绪渐渐放空,恰是澄明一片。
挂怀自在心中,牵绊亦不扰人。
只需静静等待命运的来临,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点,轻轻拨动它的轨迹。
太清随手取了一本书,慢慢翻阅着,偶尔抬头瞧瞧她,便也淡淡地笑着:“阿宸感觉可还好?”
少女便认真地点点头:“这里很好。”
太清笑了笑,意有所指:“此心可静?”
玉宸望了望天际的浮云,又不自觉地垂了眉眼,眼眸微微弯起,分外柔和清宁:“动静相宜,虽不甚安定,也不至于动若脱兔。”
太清又问:“要不要留下来呢?”
玉宸神色微怔,又轻轻笑道:“会有机会的吧。”
她虽是不太确定的语气,神色中却隐隐显出几分笃定来。虽隔着山海无尽,仿佛顷刻间便可移山填海,踏平前路。
毕竟,她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就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代价。
太清微微一笑,不再问下去。他静静地守着面前的丹炉,任着清寂绵延不绝,像是一个归宁的梦。
“炼丹可以静心。”
“一是因着动作上的不急不缓,时间上的连绵数载,无需急于一时。二是只需隔着不多不少的距离,瞧瞧火候,便添上几分药材。三是纵是偶尔遗忘,也无需急着补救,或有意外的机缘藏身其间。”
“当然,以上动作不建议初学者模仿,以防有炸炉的风险。阿宸想试验的话,要先提前把防护阵法准备好,或者等我在旁边的时候再动手。”
玉宸静静地望着太清,脑海中偶尔闪过只言片语,和谐地成了此中的一景。
她托着腮出神地想着,眼前又似浮现出太上循循善诱的姿态来。
回忆经过美化,似乎永远比现实美好。
那时候,太上显然是颇为无奈,甚至于束手无策地教导着,几乎对炼丹一窍不通的小姑娘。小姑娘茫然地提着裙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穿过散乱一地的书卷,从理论学起,又被太上一手带着实践。
背药理背着背着会掉头发,还会说梦话。
如果梦里还在学炼丹的话,会被紧张的浮黎摇醒。
哥哥偶尔会迟疑地问:“要不随我学炼器吧。”然后两人一起沉默地看着气团子的短胳膊短腿,想了想觉得还是背书安全点。
不过背书背久了,看着数理阵法都觉得眉清目秀的,也许还有一半是天赋使然,学习进度蹭蹭蹭地上涨。
结果就是师尊每天都要现编阵法,从四象两仪讲到八卦洞庭,直到他忍无可忍出了一趟远门,从魔祖罗睺手上抢回了诛仙剑阵,顺手把他镇压在了紫霄宫下。
没办法,毕竟师尊也是第一次当老师呀,没有教材也是很正常的吧。
阵法又不太适合空口瞎讲,往往要写上一大片的板书,或者着手演化形态。理论是需要实践支撑的,师尊也认可这一点。所以拿着教材招摇过市、招兵买马的魔祖就倒霉了。
浮黎以此事告诫小姑娘:“财不露白。”
太上则接上一句:“与天斗,牢底坐穿。”
彼时的玉宸显然还不太懂:为什么连教材都要用抢的呢?
不过魔祖知道此事的导火线之后,据说大骂了师尊七天七夜,直到惨遭天道禁言。可以说是……相当之惨了。
师尊倒是想了很久,如何对小姑娘解释此事。道魔之争对当时的她来说还显得过于复杂。最后他只得揉着眉心叹道:“他大概是觉得我会毁人不倦吧。”
毕竟师尊没有教材,但是魔祖有?
似懂非懂的小姑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道祖:不,你不明白。
当然事情还是在渐渐发展的,至少没有出现:炼丹——从入门到放弃,这种人间惨剧。
太上对他有且仅有的妹妹还是非常有耐心的,手把手从头到尾地教了数遍,直至她将之当成习以为常的一部分,再也不会忘却。遂安心地由着她胡闹,研究些乱七八糟的丹药。
虽然小姑娘偶尔会想,阿兄只收了玄都一个徒弟,难道是当初把所有的教学热情都耗尽了吗?
好在太上还乐意编纂道经,广传洪荒,险而又险地保住了「玄门三教」这个名号。
三清,三教。
玉宸掩下眸中情绪:多好啊。
世人皆说太清擅长炼丹,玉清擅长炼器,上清以阵法闻名洪荒,偏生又仗着万仙来朝之势,得了个万法皆通的盛名。可是没有师尊和兄长,幼年的她轻而易举便会夭折于苍莽洪荒。
她还是一如幼时的贪心,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失去。执念愈发深重,如同饮鸩止渴一般,挥霍着自己的一生。
东皇之死,归墟魔障,两界隔阂,以及……上清通天。
上清,通天。
她在唇齿之间念着这个名字,倏忽笑得眼眸弯弯,容色明媚灿烂,好看到了极点。
仿佛得到了这个薄凉世间所赋予她的,最大的幸运。
第65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 ◇
浮黎:若我终生不至碧游,可会终生不见此景?
玉宸掩眸沉思的时间不长。
过往的旧事在记忆中沉浮, 褪去了几分斑斓色调。待拂去其上落灰,照旧鲜明得一如昨日。
而她揽袖推门而去,便瞧见她兄长回眸一笑, 杯盏中茶水澄碧、温度恰好。太上眉眼淡淡, 以清风抚袖,勾指抹弦, 奏上一曲《秋水》。
玉宸自迤逦广袖中伸出一截皓腕, 指尖莹白,不动声色沾染了夙念,又兀自描画着字不成字、句不成句的空濛画卷。
窗棂上的雾气散了又起,起了又散, 模糊了所思所念。
少女侧眸望着台沿,神色淡淡,安静地笑了笑。
丹炉上氤氲着流动的雾气, 云遮雾绕间,魂珠无声地颤动着,黑雾散了彻底,现出它原本的形态来。灵魂的缺漏处呼呼地灌入药力,又在上清灵力的护持下渐渐缩小。瑕疵难以消尽,不过比先前多是漏洞的模样好些。
太清凝眸观察了片刻, 朝玉宸微微颔首。
少女阖眸轻叹一声,取出近日来备好的躯壳, 又折了一支梨花放于心脏处, 随着草木精华的填入,躯壳上的阵法自行运转起来, 迅速连同了各个关节。
她这才自魂珠中取出浑噩魂魄, 将之置于其中。
太清打量着耗费了不少材料的躯壳, 凝眸望向她:“值得吗?”
玉宸淡淡地笑了笑:“我与他的师徒缘法,总要结束地明明白白。”
太清微挑眉宇。
玉宸又道:“而且此界的他……已经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我的弟子亦有向死之心,痴狂犹胜前者。至少现在……本不应如此。”
哪怕是注定要将他逐出师门,抑或判处命陨当场,在戴罪之身前,他总归是玉宸之徒。说是天真也好,顽固也罢。这份公道人心,她仍是要向着过往,去讨上一讨。
太清拢了拢袖,望了眼被少女以纤细手掌涂画过的朦胧窗扉,他微微叹上一声:“阿宸且放心去做,为兄替你护法。”
玉宸轻轻一笑,眉眼间似转过一轮皎月,显出几分澄明通透:“麻烦师兄啦。”
*
定光的梦境很小,便显得雪很大很大。
玉宸跋涉过无尽的荒雪,便见了昔年的她,正抱起一只毛茸茸的雪兔,与身侧的浮黎交谈。
兄长在「收兔子为徒弟」和「煮兔子做火锅」之间苦劝了妹妹许久,最后只得无奈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拖家带口地回了昆仑。
雪兔毛茸茸的很可爱,毛也软乎乎的,就是喜欢缩在她的袖子里不肯出来。
浮黎对此很生气,碍于面子又不好直接表达对师侄的不满。小姑娘想了许久,偷偷地给雪兔补课,才等到他成功化形,妥善地托付了下去。
玉宸眨了眨眼,回忆起来:那是最初的定光。
……
昆仑的岁月在雪中斑驳,画面一帧一帧地快进。
玉宸道君心怀天下毛绒绒,一只接着一只地往家里捡,昆仑便显得格外热闹。有些小矛盾在所难免,只被领头的几位师兄师姐控制得恰到好处,鲜少烦恼到道尊。
事实上,能够被她收为徒弟,大多不过是天道缘法下单薄的一丝牵扯,可断可不断。她不在意,便不断。
甚至纵使是无缘之辈,道尊想要睁眼说瞎话的时候,天道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左右不过一只毛绒绒。后来情况多了,意思意思劈道雷警告一下。太上就会压着妹妹炼丹,少出门闲逛。
但从另外一种意义上说,没有任何人是特殊的。
能得道尊半分偏爱,多为心智坚韧之辈,才华纵横之人。
但定光不是。
……
画面转变得迅速,她从另一个人的眼中,望着自己肆意张扬的半生,戛然而止,落幕于一场焚世烈火之下。
凭何再见量劫临世时的景象?
世界沉浸在混沌未分时的苍茫之中,众星黯淡无光。唯有一处燃遍红莲业火,明耀辉光高悬于天际,夺尽天下粲然。
回溯千万载至洪荒伊始,顺流而下直至天地尽头,再无人可盖过这煌煌无尽的太阳真火。
诸位圣人自天穹之上,投落静默的目光,无声注视着这一幕。
东皇,太一。
而她唇边的笑意凝滞,眼底的悲哀浓郁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圣人须知,不得干涉量劫,不得为祸洪荒,不得救逆天之人。”
于是玉宸不得踏出昆仑半步,太一应劫而陨;女娲代执了招妖幡,收拢了妖族残部,权柄之高,不过孤衾独枕;后土化了六界轮回,以此平息三界怨念,但巫族没有元神,她救得了天下人,却救不了她的族人。
她们一起去了地府,后土,不,平心娘娘没有阻拦。
女娲问了一句:“轮回之后的人,还是先前的那个人吗?”
平心静默无言,良久之后,轻声道了一句:“不一样了。但有个念想,也许比没有好些。”
两人相顾无言,唯见梨花雨落,误入了一片皎洁。
但连绵不绝的影响,便自此延伸而去。
……
归墟窥探人心。
但远在探索归墟之前,上清圣人为应诺而来。
她带着弟子离开了昆仑,背对着兄长静默的目光。寻寻觅觅不过是一句约定里提及的东海蓬莱、海上仙山。
对着兄长乃至弟子们自然是冠冕堂皇的说法,九成九的真实,只是掩不下她小小的私心。
辜负誓言,背弃友人。不敢后悔,却弥足遗憾。
玉宸站定于地,循着定光的视线望去,远处海浪叠起,春风化雨。茫茫无尽的水色,恰如孤岛一座,藏着执妄不消。
师尊问过她的:“东皇与洪荒孰重?”
她不愿回答,又被逼迫着做出了回答。只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便把答卷偷了回来,继续涂涂改改,结果又被有心之人发现。她循着路径去找,一不做二不休,想让祂彻底闭嘴。
于是玉宸遇见了,原先以为的太平长乐的一生中,最大的劫数。
上清圣人隐隐约约的歉疚之情随岁月更迭,而连绵不绝。恨意来势汹汹,又是不尽的怅惘与哀恸。无须长久地动摇,哪怕只是一刹那的倾泻,也似地崩山摧,海倾天覆。
定光不该如此,至少现在不该如此。
她一念生妄,提前了太多未来。
*
玉宸纤长的睫羽微颤,撑着额头,缓缓自梦境中醒来。
太清减弱了火势,慢慢蕴养着丹药。他顺手将人挪到了另一间殿宇中。青年照旧昏睡着,神色苍白,眉宇间凝着一层灰白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