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慢慢地从殿外走来,袍角沾了几分外界寒寂的霜雪,无声曳坠,便似将这份冷然凄清也带了进来。
他目光掠过殿内铺散着的书册,眉头一皱,掐了个法诀便将之整理一新。
他这才抬步踏上台阶,步履不急不缓。
内殿的阵法挡下了风雪,暖意自脚下一寸寸蔓延而上。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率先映入他眸底的,是一片微微晃动的衣袍,在地上晕染开一道绯红云霞。
元始眼眸微动,沿着那抹绯色寻去。他挪开一叠摇摇欲坠的书,随手将之扶稳,便如穿林过海一般,寻着他弟弟。
通天安安静静地落入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却超出他几分预想。
元始知晓通天向来对琐事无感,甚至可以称上几分厌烦。眼下的他神色微倦,仍然是不太感兴趣的模样,却到底耐着性子,信手抽出一本,便迅速地批阅起来。
他一手执着锐利的笔,扫上两眼即可挥笔而下,其字如铁钩银划,下笔若生风雷,倒似执着另一把锋锐长剑,纵横四海八荒。
取书的间隔,通天似有所感。青年微抬眼眸,不出意外地瞧见他兄长,他略一抿唇,沉静地唤了他一声:“二哥。”
元始颔首应下,自他身旁摆起座椅,微掀衣袍坐下,随后亦抽出卷籍翻阅。
他寥寥几眼扫视而过,便已心中有数,不甚重要的随手帮着批示,或者以指节轻描淡写地敲击着桌案,与通天交谈几句。
讲着讲着,这对兄弟之间偶尔又因着观点争论起来。
但见通天神情微肃,回眸时,狭长的凤眸里坠入几许波光,衬着极盛的容颜,明华灼灼,显出几分往日掩下的威势来。
元始则眉宇平淡如水,通身的清寒冷寂,一身气仪高华,凛然不敢冒犯。
两人各自端坐,殿内氛围一时凝滞,略显出几分压抑来。他们自身尚未觉察,例行一事地争执,倒让来人脚步一顿。
玄都踌躇几息,将至殿前又堪堪止步,惊疑不定地想着:这是……又吵起来了?
再待他观察片刻,心里便道了一句糟糕。
他师尊不在。
玄都神色沉重几分,正想着先回头找师尊,便听元始声音里浸染了寒意,一字一顿地道:“通天都这般年纪了,行事怎能如此无忌。”
玄都心神一跳。
小师叔明显不服的声音紧随其后,锋芒微显:“二哥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玄都仰头望了一眼天际,沉沉的云雾遮蔽了天空,四境氛围渐次压抑,树倾风动,雨势将生。
他开始认真地寻思起来,不知现在顺其自然、战术后退还来不来得及。
屋内,元始眸光微凉,冷笑一声:“为兄倒是不知,此言从何而来?”
圣人隐约的威势渐生,空气愈发显得凝重。
玄都:哦,晚了。
通天半阖眼眸,指腹不紧不慢地在书页上摩挲:“前几日二哥刚刚与我说过的话,现在便不记得了?”
元始闻言蹙眉,颇有一种不明所以的感觉。
他微微抬眸,便见通天气势如虹,一脸气愤道:“先前兄长说我年纪尚轻,需细细考虑与阿宸结为道侣一事,我信了;现在又言我这般年纪,责我行事妄为无忌。我倒是想问二哥一句,我年纪到底是大是小?”
元始顿时一噎,刚起的气势散了半截。
玄都默默琢磨起来:年纪轻轻,不宜婚嫁;年纪已大,还不懂事。
似乎有哪里不对,似乎没有哪里不对?
他想了一会儿,瞳孔骤然放大,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两步,他慢慢退至门扉处,正待夺路而走,又被通天斩钉截铁地点了名字:“玄都,此事你怎么看?”
小师叔啊,此事必有蹊跷。
万水千山总是情,不要问我行不行?
玄都身躯微微僵硬,他不甚自然地转过身子,敛眸垂目,端正地行了个礼。
他目不斜视地避开两位道尊的视线,语调平直:“拜见二师叔、小师叔,玄都不敢妄言此事。不过先前求道之人皆已通过试炼之地,层层筛选打磨心性之下,现在尚余下十几位留在昆仑。师尊无意收徒,若两位师叔有此意向,可召来一观。”
元始轻轻颔首:“麻烦师侄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瞥了通天一眼。这次青年倒是没有多言,亦点头应下此事。
此番情境着实让人尴尬。
禀报完事项后,玄都便匆忙退出上清宫,道人长出一口气,冷静地掐灭先前在脑海中盘旋的念头,目光微怔地望着高高的宫墙。
他喃喃低语,神色颇为犹疑:“玉宸大师姐……?”
*
殿宇内,元始眸色微沉,目光慢条斯理地将通天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转而低沉地笑了一声。
非是一贯的冷笑,倒似寻到什么有趣的事物,颇显出几分兴味来。
通天警惕地后退几步,还不忘将手中书卷放置在一堆卷籍上方。
“通天可是觉得……我在骗你?”兄长语调不急不缓,目光与他平视。
通天沉默几息,缓缓开口:“二哥两次说法不一,教我颇为茫然。”
元始便又笑了起来。
洪荒众生皆知玉清圣人不苟言笑、孤高傲慢,他不笑时是清冷孤绝,渺渺寒沧荒雪覆盖过万顷冰层下的玉石,那冷意浸透入骨,纵然高高在上如太阴寒月,也是差之万里,远不及矣。
但他笑了。
通天却莫名慌上几分。
“你呀。”兄长的语气里仍浸润着几分温和,让人于恍惚中生起几分错觉来,待至下一句恶狠狠地出口,便于瞬息间戳破了先前的幻想。
元始亲切地微笑着:“还真是欠揍呢弟弟。”
作者有话说:
通天:我明明只是在指出真相QAQ。
咕咕(冷漠):你知道的太多了。
——
元始养弟实录【精分版】:
1亲亲抱抱举高高,抱着红团子出门散步,给亲戚炫耀一下。
2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3从不靠谱的长兄手上抱回团子,投喂好吃的。
4算了还是亲手揍一顿好了。
5时常满足一下弟弟的小心愿。
6梦里什么都有,再跑把腿打断。
7弟弟呢?
第64章 满堂花醉三千客 ◇
玉宸:这薄凉世间所赋予我最大的幸运,不过是你。
“掠过上清宫阙里法术与铁拳齐飞的一景, 岁月照旧安宁地流逝着,一日复一日,年岁何其多。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
待一场足以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家暴过后, 元始圣人冷着一张脸代为批阅了杂务,其间不免要费尽心思哄一下神情幽怨的弟弟。由此可见, 洪荒传闻一向不是空穴来风, 只等待着一双发现八卦的眼睛。
如此三五夜过后,元始圣人不胜其烦,兼之莫名心软,遂将昆仑镜丢给弟弟, 以先天灵宝之利,架起了弟弟妹妹之间沟通的桥梁。
可惜,正当通天圣人兴致勃勃地打开昆仑镜, 又被长兄以炼丹为由,强行禁止了通讯。
洪荒人权何在?洪荒天理何存?!
在太清圣人现身说法之前,通天圣人委屈地拽住了元始圣人的袖子,仰起脸凝视了兄长几息。随后,元始圣人面无表情地丢下笔,正面与太清圣人交锋。经过两位兄长的友好交流、彼此体谅, 签署了以下友好互助条约。
大致内容如下:
1允许在特定时间内打开通讯功能,如果对方未在三息之内接通, 不可继续申请;
2道路千万条, 安全第一条;恋爱不规范,检讨小黑屋;
3禁止威胁作者的人身安全;
……
据在场之人透露, 通天圣人含泪签署了不平等条约。又在瞧见他家小姑娘时, 笑得眉眼弯弯、粲然耀眼, 一度让兄长侧目。
太清圣人抚袖叹息,与仲弟对视一眼,双方纷纷得出结论:没救了,建议趁早放弃治疗。”
——《走近洪荒圣人的爱恨情仇——三清篇》
*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幽静的宫室内回荡。
红衣道尊神色倦怠,长长的广袖掩了半张绮丽面容,恹恹地侧躺在云塌上。他一边懒散地瘫着,一边闷闷不乐地长叹一声。
元始神情淡淡,手指慢慢翻动着桌上剩余的几卷书册,字句却丝毫未落入眸中。
他微侧过首,略瞥了弟弟一眼,目光微微一顿,复而漫不经心地垂了淡漠的眸,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通天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书卷,又戳戳无甚动静的昆仑镜,几近曳地的墨发自肩胛垂落,映着一身灼灼生辉的红。
他侧眸望向元始,忽而道:“二哥你说,阿宸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元始平静地翻过一页书,打算彻头彻尾地无视他弟弟。
通天眉头微蹙,转而舒展几分:“定光的魂魄,唔,先前大兄说他提取了几份黑雾,打算做个分析研究。不过我估计是和归墟有关,阿宸也是这么想的。二哥你怎么看啊?”
元始:“……”
元始:我希望你闭嘴。
然而他弟弟丝毫没有这个打算,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下去:“这样一直用昆仑镜联络也不是办法,太乙师侄的通讯器不知研发到什么程度了,可以多批准一些资金鼓励研究,若是能跨界就更好了,就算阿宸以后回去……”
元始眼眸微动。
如果阿宸以后回去,你当如何?
通天的声音莫名涩然几分,掺入了苦涩,便一点一点地自舌尖上漫开,愈发难以言喻。
隐约的怔忪之色浮现在他脸上,像是触及了一个难以回避的话题。
这段时日玉宸的匆忙落入青年眼底,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带着正面的担忧、牵挂情绪,却无从回避偶尔漫过心底的晦涩。
玉宸,上清玉宸。
同他一样的尊位,同样的职责,洪荒位面的支柱之一。
她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正如,他也不可能完全割舍掉此界的一切,同她离开一样。
像是个无解的命局。
*
红衣道尊微微垂下眼睫,水墨晕染的睫羽下,眸色渐深,晦暗难明的色调坠入澄明的湖中,渐次溢散,泠泠有幻声。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眼前的光线却被割裂开来,阴影抚过他面颊,若有似无地晃动几分。
兄长的一角衣袍侵入他视线范围之内,冷寂、冰寒、彻骨的寒意蔓延而上,恰是份通透至极的冷。
元始声音淡漠:“通天。”
通天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抬首望向他:“二哥,我知道的。”
青年自然地笑笑:“但我还是不想放弃。”
元始瞧着他,慢慢地把手中书册搁置在一旁,摆成整齐的一叠后,淡淡道:“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通天便自云塌上直起身子,整了整仪表,肃穆了神情。
青年身姿如玉,端正自持,专注地凝视着兄长:“既然阿宸以及其他人,能够以各种方式来到此界,同理,我们亦能过去。”
元始不置可否。
他微垂了眸,一瞬不瞬地望着通天,听着他慢声道:“我唯独不能把握的是,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是否一致;若是长久离开,是否会生出什么动乱;而且对于圣人这个位阶来说,彼此来往理应存在某种限制,就像阿宸最初的被动失忆和压制修为一样。”
元始淡淡地瞧着他,忽而道:“师尊,或者说那一位,应当与异界有所联系。”
通天眼眸随即亮了亮:“所以,依我之见,跨界往来一事,应当是可以人为操纵的,不过过程有些麻烦,联络也着实不便。若能解决这些问题,两界联通便指日可待了。”
说着,他又不由颦蹙了眉,琢磨起其中的难度来。
元始便微微叹上一声,他微俯下身子,眸色淡淡地注视着通天,素华的广袖曳坠而下,露出修长的手掌。
他微凉的掌心抚过青年柔软的发,停在他额前。道尊微微施力,便将弟弟轻轻拥入怀中。
通天怔怔地抬眸望他,想了片刻,一如幼时般依赖地靠在他肩上:“哥哥,我……”
“想做便去做,太乙那边我会接手看着。”元始微垂眼眸,淡淡地应下。
他瞧着他弟弟的眼眸愈发明灿,说不上什么感触,只顺着自己的心思,将他护得更紧些。
元始半阖了眸,慢声道:“还有,你与玉宸之事,不必太过担忧。长兄应是为你们掐算过姻缘了,若是坎坷不顺、天地难容,他怕是早就先我一步,出手干预了。哪怕,他明面上还修着无为之道。现在若有若无地阻着你们相见,怕是有什么顾虑藏在其中。”
“总而言之,问题不大。”元始圣人温柔地揉了揉弟弟的发,声音清和地下了批语。
他自觉已经勉力安慰,又不免思索是否还有遗漏。直至衣袖被轻轻扯动,元始方低下头,瞧向他弟弟。
明艳灼染的红衣漫过他的视线,是世间极盛的艳色。朝阳耀目、明月皎皎,亦难夺这与天地齐辉的辉宏。
通天抬眸轻笑,眉眼飞扬,道尽世间万般倾绝,而他举世无双。
“哥哥待我真好。”
蠢弟弟。
元始在心底低斥一声:总是不长记性,也学不会记仇。
说是这般说着,元始却于默然中敛眸,略微不自然地偏开视线,又不由伸手将他抱紧。
莫名的念头自心底升起,不知所起,渐次而深。是无端的痴妄,可叹一句傲慢。但从心而论,又是一等一的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