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宸眉目淡淡,试着往里打入几道上清灵气,压制着黑雾的蔓延。她转而自袖中取出一枚定魂珠,将他神魂放入其中,妥善地安置好。
至此,这件事情,便也就此结束。
*
两人将定光带回他原先的住所中,通天搬出他生人勿进的圣人气场,挥退了几位茫然焦急的徒弟们,方留了个清净。
如果假装没有感觉到徒弟们偷偷翻墙,试图探病的话。
通天颇为无奈地启动了阵法,确定无人可以入内后,他才瞧着躺在云榻上的定光,沉沉地叹了口气。
坐在厅堂内,他仍觉得不解:“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没想过告诉我一声。一体双魂,心魔缠身,修为如何会有进展,倒是苦了琼霄。”
同样惨遭教学史上一大惨败的玉宸沉默不语地打量着手中的定魂珠,她微微叹气:“他一向有事喜欢闷在心里,稍有不慎便会剑走偏锋,我以为我处理得尚可,却未曾想到还有量劫这个大杀器。”
两人相视苦笑一声。
通天抬手揉了揉少女的发,瞧着她怅然若失的模样,心下微微一沉:“说起来,阿宸?”
玉宸抬眸瞧他。
“你是怎么看出来……他记忆不对的?”通天沉默了一瞬,静静地望向少女宁静的眸子。
“也许是因为,我也经历过一遍,这样荒诞的梦境吧。”她眸光轻颤,眼底晦涩难言。
玉宸抬眸望向他,轻轻一笑:“我哥哥就算真的生了我的气,恨我恨到不惜灭了我所立教派,他也不可能任由他人辱我至深,更何况是……叛教之人。”
她不由放轻了音量,不愿这个词在舌尖上微微一停。
玉宸神色怅然,却莫名生出一些无缘由的笃定来:“他不会。”
通天轻轻抚过少女无声落雪的星眸,又认真地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极尽了温柔,与无限的宽慰:“嗯,他不会。”
玉宸抬眸瞧他,指尖微微颤抖,眸光破碎散漫:“只不过……无论我如何试图说服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
她阖了眸,惨然一笑:“哥哥他,确实能做出囚禁我的举动。”
只求我永远留在昆仑,留在他身边。永远永远,不必离别。
“阿宸……”,通天半沉了眸,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倏忽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一遍又一遍安抚地顺过她墨色的发,任由她靠在怀间,眸底星光闪烁不定。
玉宸依偎在他胸膛前,轻轻地攥紧他衣襟,回望着通天的目光,随即轻轻一笑:“至于太一之事,应当是应在此次的量劫。”
许是距离近了,便闻淡淡的莲香,萦绕不绝。通天微微低下头,专注地凝视着怀中的少女。
他在听到挚友的名字后微微一顿,又轻轻抱紧了玉宸。
玉宸微抿朱唇,迟疑了许久,方开口道:“东皇太一,我此生唯一的挚友,亦陨落于此次量劫之中。”
通天半掩了眸,似有难消的沉郁渐渐泛上心头,令他在倏忽之间,明了了少女的心思。
他听见玉宸苦笑一声:“若说我平生有什么执念,也不过是愿这世间太平无忧,长乐未央。”
少女定定地望着他,眸光灼灼。
他微微露出一个笑来,接着她的话,一字一顿道:“所盼皆可得,遗恨皆可偿。”
第60章 且放白鹿青崖间 ◇
浮黎:他亲妹妹的道场,他怎么会来不得?
“阿宸……还是那么天真呢。”
万顷碧海之上, 缥缈的宫阙若隐若现,渐渐出现在玉清道尊的视线中。拂面而来的风带来微潮的气息,吐纳间涌动着充沛的灵气。
笼罩无垠海域的阵法仿佛在呼吸, 伴随着灵气浪潮的席卷回溯, 无形中与天地融为一体。
海上仙岛,琼楼玉宇, 远离外界纷杂, 俨然浮生净土。
纵然浮黎一向不待见碧游宫,也不得不承认一点,他妹妹的道场一如皑皑昆仑,得尽天地厚爱。
虽说, 但凡圣人踏足之地,自有福祉连绵不尽,庇佑此地千载万载, 但以「蓬莱仙岛」之名著称洪荒,亦有其自身的气运机缘在内。
唯一叫他不满的也不过是,此地离昆仑,着实太远。
远隔山海,山海难平。
浮黎立于云层之上,神情莫测地注视着下方来来往往的截教门徒。年长年少, 各族云集,皆仿佛普同一等, 井然有序地修行着上清道法。
他的视线又掠过星罗棋布的楼宇, 伴着邈邈的云霭彩霞,穿透过时空的间隙, 投向岛屿的深处。随着上清圣人「暂居紫霄」的时日渐长, 在浮黎有意为之的情况下, 到底被他寻到了一丝空当,一窥境内隐秘。
一星半点微妙的熟悉感终是让道尊变了脸色,继而冷冷地吐出一句:“祸害。”
海上升起皎皎明月,波光粼粼中有飞鱼跃动。扶桑树高大的树影折落此地,摇动着碎金般的日华。日月齐辉的异象落入浮黎眸底,让他不禁发出一声冷笑。
“金屋藏乌……”
“阿宸可真是任性妄为呢。”
他语气间犹带着几分亲昵温热,仿佛正俯下身子在幼妹耳畔低语,一丝不苟地手把手教导着她弹琴,哪怕含着半分责怪的意味,却往往教她忽略了去。
他妹妹渐渐长开的眉眼绮丽无双,一如梦幻,而唇齿开合之间,隐约露出一点猩红的舌尖,艳丽得像血。
本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风华,偏生眼眸里藏下了澄透星辰,懵懵懂懂、近乎纯白地望着他。
而幻象破碎开去,空余碧游宫阙。
月入中天,衬得他一身霜寒,寂然入骨。
玉清道尊微拂衣摆,便自云端一步步踏下,霜白素华的道袍微悬,与地面分毫不差地隔着方寸的距离。他足履踏及地面,不染微尘,接着不带丝毫犹豫地迈入了碧游宫。
像是以往数千载的顾虑与纠葛从未存在一般。
浮黎眼眸微沉,倏忽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沉的笑。道尊笑罢,神情坦然自若,掩了身形,便沿着路径行去。
他亲妹妹的道场,他怎么会来不得?
*
“所盼皆可得,遗恨皆可偿。”通天沉静的声音落入玉宸耳中,令她一瞬恍惚。
容姿灼灼的少女微微抬手,白皙如玉的手指自青年弧度优美的下颌掠过,一寸寸向上,似不经意般,拂过他微凉的唇,又慢慢描摹着。
通天长睫颤了颤。
青年不自觉地动了动喉结,微沉的墨色自他眼瞳中晕染开来,一点一点,勾勒着深邃的夜。
那并非是不见天光的沉重与昏暗,却似星空之下,无限包容的夜幕。如此,便可承载着这世间万物,宇宙寰宇,包括……他最爱的北辰。
通天垂眸望着怀中的玉宸,她眸光怔怔地望着他,眼底渐渐盛放开欢喜来。
像是因为得到了鼓励与肯定,引得魂魄都颤栗几分,那欢喜盛如烈火朝阳,极尽了赤忱。
满心满眼,全心全意,皆是他。
通天的心跳似也漏了一拍,他静静地凝视着她,几乎舍不得眨眼,只有脑海里尚且转着一个经久不散的念头。
想……彻底地拥有,这样热烈的,极致的爱意。
全部属于他一个人,谁也无法夺走的爱意。
圣人动了动指尖,下意识垂下首去,想要回应她。
玉宸无声地翕动着睫羽,透过睫毛垂下的淡淡阴影,望着身前之人的动作。
无限漫长,而又值得等待。
直至——
「砰」的一声传来。
玉宸眉眼微凛,侧首望去。通天低下了头,眼眸微动,倏忽懊恼几分,又强行偏开了视线,不甚甘心地松开了抱着玉宸的手。
两人之间繁复烂漫的氛围,又在无形之中,渐渐淡去了。
通天微微叹上一声,无可奈何地回眸瞧去,便见银灰道袍的道人一瘸一拐,无声地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浑浑噩噩地走着,下一秒哐当一声撞了墙,捂着额头,呆呆地坐在地上。
通天便默然了一瞬。
定光阖了眸,又从地上站了起来,自行摸索着路径,扶着墙走了过来。
他恍恍惚惚地抬眸望了通天一眼,似是在确定什么,又认真地行了个礼,拂开衣摆,跪在圣人面前。
道人随即静下心思,以最好的姿态面对着他,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师尊」。
通天垂眸望他,慢慢道:“你还有什么话,现在便都说了吧。”
定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抬眸静静地望着通天:“师尊,请问他……还在吗?”
通天便侧过头望向玉宸,少女微微摇头,神色淡淡:“不在了。”
定光眼中眸光沉了沉,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不再追问下去。
他微微垂首,又道了一句:“..拜见道尊。”
定光的神智像是尚未清醒,因着某些未知的原因,尽管安稳地待在屋中,指尖仍是不自然地痉挛着,像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与折磨。
通天看在眼里,眉头一皱,不觉唤道:“定光?”
定光恍惚抬眸,眼前光影错乱,有怨念恨意在他耳畔循环往复响起,余音依稀不灭。
他疲倦到了极点,只在浓墨般粘稠的暗色中,拾回起一星半点的思绪,平静拜倒于地:“弟子自知罪不容恕,请师尊责罚。”
通天便轻拂广袖,衣袂曳地,起身朝他走来。
圣人广袖兼风,眉宇清逸。
浩然澄明之气化就了祂身躯,天地的偏爱钟情着染了祂容颜,风流洒然之余,灼华艳绝无尽。世人为之倾慕拜服,又畏惧于圣人足以倾覆浩宇的权柄之下。
作为盘古嫡子,三清中最为年幼的上清。祂向来得尽兄长的偏爱纵容,少有忧虑烦闷之事。更何况这浩渺洪荒,本就出于盘古父神的遗泽。于是连尚处于蒙昧之中的生灵,都不自觉地亲近于祂。
定光跪伏于地,低眸敛目,混沌的脑海里断片似的转过几个念头,又一个接着一个倏地破碎开来,他隐隐有些茫然,禁不住叩问自己:
——他到底是何德何能,有幸拜入上清门下?
通天微垂着眸,神情淡然地注视着定光,他指节略微收缩,敲击着凝滞的空气,竟生生响起金石铮然之声,震碎了若有似无的怨声咒毒。
定光猛然一惊,咳出一口血来。
他怔忪中抬眸望去,视线模糊几分,又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师尊。”
仿佛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当圣人抬手点上他眉心方寸,淡漠的脸上不带表情,仿佛挥一挥手便能抹去他经年的苦修,乃至于化形的灵智时,定光渐渐慌乱起来。
他微微仰着头,茫然地开口道:“师尊……我不想死。”
他神智不觉混乱,颠倒了时序,又乱了本我:“封神一难,师尊与师伯们交锋。若定光挥动六魂幡,伤来者,而截教败,定光不可活;伤来者,而截教胜,师尊尚可与师伯重归于好,定光此人又被置于何处!”
“他没有错,我亦无错!”定光喃喃自语,目光惶然中投向一旁的玉宸。
又在下一瞬敛眸垂目,不自觉颤栗起来。他像是突然间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冷汗涔涔,湿透脊背。
玉宸微阖了眸,念及袖中的定魂珠,无声地叹息一声。
若非道尊一向不甚在意,直视其容颜者早已被汹涌的道意碾碎灵智。哪怕是一丝半点微小地泄露,也便如归墟时,琼霄所见之景。
祂所言即法,所行即道。
而其本身,便是道之化身,至美,至善。
“汝当罚,不至死。”通天简洁地开口道。
圣人眉目冷淡:“昔日汝入吾门下之前,吾便有言在先,修为资质,心性为重,若有不敬吾兄长者,逐;若有造成门下争端者,逐……”
他声音渐渐转冷:“凡吾门下,当奉吾敕令。吾既有言,便依律法而行。”
通天:“替换阵法核心,以致发生爆炸,伤及同门,流落险地。吾且问你一句,此事汝知晓,还是不知晓?”
定光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良久,他答道:“弟子知晓。”
通天微微一叹,凝视着他。
“这是我问你的第二次,你当真执意如此?”
定光垂首拜下:“谢师尊成全。”
通天不再多言,他取走了定光事关封神的全部记忆,又拿走了先前传授的上清道法。
圣人随手废掉了他之前苦修得来的修为,又转手还了他一份修为,让他不至于沦落到化形困难的地步。
如此而来,断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前尘已绝,无从回首。不至于死,不见得生。
“此物无甚大用,唯独可以隔绝另外那位定光带来的影响。”通天略挥衣袖,将法宝留给他,随即淡淡道,“你走吧。”
*
定光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最后请求了一次通天,往袖里乾坤里塞满了无甚大用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功法口诀之类,非他之物,不敢妄取;所予法器,既非门徒,理应还之。
圣人不言不语,一切听之任之。
唯有邈邈山间飞雪下得更为大些,穿过纯白色的梨花,恍惚见了一场零落的雪。
他静静立于树下,微微晃神,又抬起手轻轻地替玉宸拂去发间的落花。
少女抬眸望他,眼眸微垂,睫毛上落了絮絮的雪,又渐渐融化,润湿了她灿烂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