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运气还算好,傍晚下工了该去买张彩票。
要是换了早些天那根旧绳子,搞不好就断了,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现在工地上好多安全设备都是新换的,正是最结实好用的时候。
这里的工头抠门得很,除非实在不能用了,不然都要凑合着继续用下去。
所以这批新设备不是买的,是前段时间有家专门做这些的公司,在实地检查后免费赠送的,给不少工地都送了。
可能是跟政府或者什么其他部门有合作吧。
是什么公司来着?
他一下子没想起来。
背后的冷汗渐渐消下去。
不能想了,专心做工。
总之,今天是他运气好,以后不能再这么乱来了。
高空工作的身影被日光投落到地面上,与被风吹动的树叶枝桠揉在一起,明明灭灭。
这条马路的入口处,满地斑驳碎影。
人与车汇成的浪潮中,一个模样温善的中年女人骑着自行车,正要习惯性地拐进这条街,忽然想起了什么。
随即,她调转车头,往另一条路驶去。
那句突然记起来的叮咛,让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平淡且开心的笑容。
站在街角的陌生人静静地看着她离开。
阳光落满深红色烂漫的发梢。
他看着她与危险擦肩而过,笑着骑车,去医院照顾植物人丈夫,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新的一年将要到来,车篮里放着一束极美的鲜花。
街上已经开门的商店里,播放起了曲调悠扬的流行音乐。
是近期很火的一个歌手的成名作,嗓音独特的《靠近》。
“……从最遥远的地方靠近你。”
红绿灯变幻更替,偶有喇叭声响起,行人步履匆匆,车辆向前行驶。
所有人都靠近着各自心中的目的地。
街道与生活像往常那样平静,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所以池雪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目送那道陌生的背影消失,花瓣在风中颤动。
蝴蝶飞过了那朵花。
悄无声息的风暴,与被改变的命运。
他间接改变了段若的命运,也间接改变了陆斯翊的命运。
每个人的人生都写下了新的段落。
更美丽的段落。
如果在某个时空,他真的是个伤害过主角的大反派的话,现在算不算是一种救赎?
救赎那个他不曾见过的自己。
——让一切事物都去往对的路,与孤零零的腐烂告别。
在那些交织的幽暗微光、错开的命运伏线中,池雪焰描述不了自己此刻的心情。
只是忽然很想听到贺桥的声音。
声音的样子无法用语言描绘,想念时唯一的兑现方式,就是聆听。
他站在阳光灿烂的街角,听着商店音箱里传出的动人旋律,给贺桥打去一个电话。
贺桥每一次接他的电话都很快,所以在那个极短暂的瞬间里,池雪焰只来得及想到一件事。
他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会慢慢遗忘那本书的情节,就像忘记一些不重要的人的名字。
因为有更多重要的事该铭记。
等待音即刻消散,电话那端涌来一种熟悉的呼吸,熟悉的环境底噪。
池雪焰常常有莫名其妙的开场白:“你最喜欢什么花?”
贺桥也常常毫不意外地接受:“玫瑰。”
然后他自觉地说:“我在家等你,怎么了?”
池雪焰便认真回答他,有在寻常生活中难得出现的柔和语气,与叙述童话般的口吻。
像是和第一次接诊的成年客人说话。
又像是续写了一段迟到太久的童话。
“我一个人去冒险了,现在冒险结束,想买一束花带回家。”
第四十六章
床头柜上的玻璃花瓶, 第一次染上了玫瑰的味道。
已然沉落的夜色里,开得极盛的玫瑰倏忽轻颤,深红的花瓣便吻过透明的瓶身, 无声地跌落在床边,令寂静昏暗的房间都显得热烈起来。
池雪焰倚在卧室门边望进去时,忍不住想,最适合放进这个花瓶的花,或许就是这束红玫瑰了。
换作别的花朵与颜色, 好像都缺了一点什么。
独自去商场那天,是他第一次买花瓶, 很快选中了这一个, 因为他认识一个对他完全透明的人。
独自去花店那天, 也是他第一次买玫瑰, 很快选中了这一束,因为店员说半开的玫瑰更适合家庭插花, 可以放得更久。
两天过去, 花开到了最盛,整间卧室里都弥漫着淡淡的芬芳香气。
比干花香包更新鲜浓烈的香气。
衣帽间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和熟悉的嗓音:“这样可以吗?”
池雪焰循声看过去,贺桥站在衣帽间门口, 身上是一件款式简单清爽的浅色外套,不像是一贯偏暗色与深邃的风格,但依然是好看的。
他挑不出任何毛病,利落地点点头:“出发吧。”
贺桥又穿上了他的外套, 是他主动出借的, 就像平安夜那天一样。
今晚去王绍京的酒吧玩, 穿得休闲些比较好。
其实贺桥可以自己买几件备着。
但他始终没有买, 池雪焰也没有问。
他们都有自己偏好鲜明的穿衣风格,又有风格恰好截然不同的另一半。
或许未来某一天,在临时有需要的时候,他也会随手拿一件贺桥的大衣穿,更省事方便。
同性伴侣的一大优势,衣服可以混着穿。
池雪焰再一次想到这句话时,里面的伴侣一词,终于不再是个玩笑。
司机已经在楼下等待,他笑眯眯地同两人打招呼,立在一旁看着老板亲自为爱人打开车门,细心地轻挡着车顶。
从他第一次和老板去接爱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直没有改变。
等两人都上了车,司机才坐进驾驶位,黑色豪车平稳地向前驶去。
一路上,池雪焰口袋里的手机时不时就震一下,是消息提示音。
他正望着窗外的夜景,懒得拿出来看,而贺桥也不再问原因。
因为日子一长,他就知道了,能这样骚扰池雪焰还不被拉黑的,一定是苏誉。
虽然一会儿马上要碰面,但话很多的苏律师依然发了很多有的没的消息过来。
之前苏誉就催了池雪焰好几次,让他们俩一定要来酒吧看这场演出,因为他会跟女朋友一起过来,作为多年好友,池雪焰还没亲眼见过他对象。
毫不掩饰的秀恩爱之心。
池雪焰一直拖着没答应,决定将答案交给时间,因为这意味着他和贺桥也得当众表现出亲昵的状态。
现在,时间给了他答案。
车窗里的风景不断向后飞逝,夜间的城市灯火绚烂,一派繁华景象。
距离酒吧不远的地方有所大学,所以这几条街上常有结伴的大学生来来往往,光顾附近的店铺。
寒假即将开始,街上的年轻人愈发多了,放假回家前的最后相聚。
夜晚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车子也格外多,车辆行进得艰难缓慢,于是池雪焰与贺桥在主干道旁下了车,步行走向酒吧所在的小路。
两人随意地聊着天,一同走进漫漫人海时,仿佛与某个曾见过的身影擦肩而过。
池雪焰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但他没有回头看。
一次也没有回头。
遥远的故事犹如前尘旧梦,在此刻涌动流离的人潮中,雾一样消散了。
推开门,酒吧里难得将灯光开得很亮,没了往日的迷离情调,到处是热闹交谈的声音。
今晚要演出的乐队已经到场,在舞台上调试着设备。
忙得团团转的王绍京就在门口附近,刚跟池雪焰打了声招呼,很快又被人拉走了。
酒吧场地不大,这会儿满是顾客,称得上摩肩接踵。
池雪焰和贺桥同时听到一道兴奋的声音。
“老池——这里这里!”
苏誉在王绍京给他们特地留的黄金位置旁边,正站起来朝两人招手。
又被他这么喊,池雪焰朝那个方向走过去的同时,拳头紧了紧:“我总有一天要揍他一顿。”
周围很吵,唯有近在咫尺的贺桥能听见这声低语。
他还没有真正见过池雪焰打人的样子,只见到过一次他收拾完别人后的淡定轻松。
好像想象不出那时候的池雪焰会是什么表情。
但这一刻,贺桥看见的他是笑着的。
在过分拥挤的酒吧里,以及亲近的朋友面前,贺桥伸手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同他一道走向那个预留的座位。
必要的,又不算太逾距的亲昵。
池雪焰似乎没有察觉,仍望着前方,或许在思考找什么机会能合理合法地暴力收拾苏誉一次。
灯光掩映下,眸中笑意闪烁,睫羽微动。
自婚礼之后,这是池雪焰头一回跟贺桥一起与朋友聚会,以爱人的身份。
他总算见到了苏誉同为律师的女朋友。
出乎他的意料,对方居然是气质冷艳的类型,看上去很难接近。
想起苏誉经常在半夜发的一长串可爱,池雪焰有点无法将可爱和对方联系到一起。
可能因为他是天然弯的缘故。
跟直男的脑回路差异太大。
简单寒暄后,趁苏誉拉着女朋友去吧台拿酒的空隙,池雪焰随口问贺桥:“你觉得她可爱吗?”
贺桥怔了怔,确认道:“谁?”
“苏誉的女朋友。”
结果过了好一会儿,池雪焰都没等到回答。
他有些诧异地侧眸望向身边人。
贺桥也正看着他。
总是很沉静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犹豫。
对于这个问题,给出否定答案似乎不太礼貌,给出肯定答案,又有哪里不对。
所以他只能给出由沉默构成的第三种答案。
池雪焰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忽然知道为什么苏誉会觉得明明很高冷的另一半可爱了。
因为他现在也体会到了相似的心情。
很快,台上的乐队正式开唱,将夜晚推向愈发张扬的躁动。
这个乐队的风格十分松弛,也很燥,有人在台下跟着蹦,有人静静坐着聆听,也有人在热闹的气氛里聊着天。
苏誉身边的女生虽然没有起身,但神情专注,明显挺喜欢台上这支乐队,是专门来看演出的。
苏誉则意不在此,完全就是找个机会跟朋友聚聚。
周遭本就是闹哄哄的一片,不差几句闲聊声,两人倒也互不干涉。
池雪焰习惯了一心二用,一边听歌一边跟苏誉扯淡。
从手边的鸡尾酒扯到王老板最近又胖了一圈,再扯到愈来愈近的春节。
苏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八卦地问他:“你除夕那天准备怎么过啊?”
大多数时候在旁听的贺桥便望过来。
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之前提起时,池雪焰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计划,态度分外平淡。
今年的除夕日子特殊,是二月十四号,池雪焰的生日。
所以在这一天,他同时有三个庆祝的选项:除夕、生日、情人节。
……听起来会又忙又累。
因此,池雪焰没什么犹豫地回答道:“用正常的方式过。”
苏誉斟酌了一下:“是哪种正常?一般人眼里的正常,还是你眼里的正常?”
“……”
池雪焰沉默片刻,开始面无表情地罗列流程:“睡到自然醒,玩手机,吃年夜饭,分蛋糕,看电视,放烟花,过了零点睡觉。”
今年生日,他想体验一种平常的感觉。
除了分蛋糕,其他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除夕安排,但今年共同度过这个夜晚的家人却很不一样。
他爸妈要去双人旅行,他会跟贺桥回贺家过年。
所以是一种最特别的平常。
苏誉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果然是你眼里的正常!换了一般人,肯定会选择重点过情人节的好不好!”
他知道池雪焰长这么大都没正儿八经地庆祝过一次情人节,因为从来没有过情人。
今年终于恋爱加结婚,居然不打算和另一半在白天出去约个会,享受一下二人世界。
不过也不是太意外。
反正放到池雪焰身上就变得很合理。
池雪焰对苏誉的提议毫无兴趣:“情人节很好玩吗?”
他继续罗列最常见的流程:“送花,逛街,吃饭,看电影,交换礼物……听起来还不如过除夕,至少不用去街上人挤人。”
一旁的贺桥默默听着。
这是池雪焰不感兴趣的情人节庆祝方式。
苏誉则连连摇头:“不要妄自菲薄,你不会那么过的,我觉得你更可能拉着老贺去逛鬼屋,或者是去干点我压根想不出来的事。”
说着,他也不忘见缝插针地秀恩爱:“其实那种普通约会也挺好玩的,比如压马路的时候聊案子,然后纠正对方用得不够准确的法条。”
池雪焰顿时不想理他了。
正认真看着舞台方向的律师女朋友听到特定关键词,蓦地回头瞥过来一眼:“什么法条?”
“没什么。”苏誉当即换了神色,语气殷勤道,“你要吃薯条吗?”
“不要,把杯子递给我。”
“给,那你想吃点什么?”
“……我想听歌。”
“他们快唱完了嘛,你饿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