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的确维护得很干净,没有太多要收拾的地方,主要是定期打扫必然堆积的灰尘。
贺桥分配给他的任务也很简单。
擦玻璃。
比起做家务,更像是在玩。
玻璃清澈透亮,只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尘,仍能映出屋外的好风光。
很适合池雪焰一边走神一边擦着玩。
他站在窗边懒洋洋地擦玻璃,身后的贺桥则在扫地。
一旁的置物架上,光洁的瓷盘里盛着淡黄的栗子仁。
今天所有风景都在窗子的同一侧。
池雪焰抬手擦着玻璃,晃动的指尖同时掠过窗户里贺桥的倒影。
午后的时光寂静安宁。
贺桥问他:“晚上为什么要吃佛跳墙?”
韩真真突如其来的提议令他困惑了好一会儿。
池雪焰觉得这个问题很难解释,就只是笑:“不用在意,应该不会真的出现佛跳墙,我妈不会做复杂的菜,她现在的水平跟我差不多。”
“需要我去厨房帮忙吗?”
“你帮不上,她肯定会说她一个人可以的。”
池雪焰很了解自己的母亲,就像母亲也同样了解他。
贺桥尝试梳理这背后的逻辑。
韩真真的厨艺跟儿子差不多,但自告奋勇要给他们俩做晚饭,很可能想尝试复杂高级的菜式,并且不许人帮忙。
他想清楚以后,不禁发问:“那晚上还可以吃到饭吗?”
然后就得到了一个现实且残酷的答案。
“我觉得可以吃到,但不一定能吃。”
池雪焰说完,特意回头望向对方的表情。
他看见贺桥正盯着餐盘里的栗子仁。
仿佛在构思一顿能不露痕迹救场的方便晚餐。
“栗子放进三明治里会好吃吗?”
贺桥的语气听起来很认真。
池雪焰便又笑了。
他没有这样吃过。
但忽然很想试试看。
无论是作为今天的救场晚餐,还是明天的普通早餐。
到了这一刻,池雪焰渐渐开始分不清因果。
到底是因为他喜欢不同寻常的栗子三明治,所以才喜欢贺桥,还是因为他喜欢贺桥,所以才喜欢不同寻常的栗子三明治。
好像是一样的。
池雪焰不想擦玻璃了,他丢下工具,姿态随意地倚在窗台边,告诉贺桥更多关于晚餐的秘密。
“我猜今天晚上会是四个人吃饭,我爸也会来。”
在他的注视和陪伴里,贺桥继续完成着自己的婚后职责。
“因为我妈自己搞不定,会弄得手忙脚乱,又不愿意让我们俩帮忙,只能偷偷向我爸求助。”
外卖员敲门,韩真真一拿到菜和肉,就撸起袖子钻进厨房。
很快,传来一阵活鱼跳出水池的猛烈蹦跶声,还有一道短促的惊呼。
“我爸会先在电话里教她,但这样肯定教不会,因为他自己都算不上多么会做饭。”
没有菜下锅,抽油烟机的声音却轰然响起,隐约盖住了打电话的声音。
“电话讲到后面,我爸可能会绝望得想砸手机,索性直接过来一趟,反正离得不远。”
这次没有人敲门,门从里面悄悄打开,高大的身影跟在老婆后面,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
房间里心不在焉做着大扫除的两个人,配合地装作没有发现,只是无声地对视一眼。
四目相对时,满是笑意。
最后,池雪焰做总结陈词:“总之,今天的晚饭是我妈做的,我爸是专程过来蹭饭的。”
贺桥了然地颔首:“我记住了。”
他会认真记住这个池雪焰分享给他的秘密。
时间不知不觉便溜走,厨房里渐渐飘出食物的香气,轻松愉快的大扫除也宣告结束,只剩收尾工作。
在贺桥准备系上垃圾袋的时候,池雪焰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他:“等一下。”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身边人。
对贺桥伸开的白皙掌心中,躺着一张晶莹剔透的褶皱糖纸。
池雪焰语气坦然:“上午从你的糖盒里偷了一颗糖。”
随即,他取出一段已逝去的记忆,认真地比较着味道:“比酒吧里的糖更好吃。”
夏夜的单身派对,虚构的爱情关系,还有醉意下的心动与试探。
昏暗迷离的光线里,他向身边似乎也心动了的贺桥要了一颗糖。
现在,不再是似乎了,也不再是临时寻来的糖。
所以比那颗糖的味道更好。
池雪焰终于又开始想念糖的滋味。
这次不仅仅是想念。
还有爱。
第四十五章
阳光下, 熠熠生辉的漂亮糖纸在手心里停泊了好一会儿,才被眼前人接过。
池雪焰看着贺桥接过皱皱的糖纸,却没有丢进垃圾袋, 而是留在了自己的掌心。
他问:“怎么不丢掉?”
贺桥说:“是你拿走的第一颗糖,应该收藏。”
所以池雪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轻笑着移开目光,没有再说话。
他已经认得爱了,但现在还不是宣布它的最恰当时机。
在过往的人生中, 池雪焰对许多东西都很挑剔,除了一日三餐, 他从不将就, 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 往往苛求着某种超出世俗标准的美丽与欢愉。
上天仿佛也偏爱着他, 愿意慷慨地实现他每个挑剔的心愿,他因而度过了灿烂而幸运的二十多年。
他第一次尝试去蹦极, 就在下坠时见到了最美的人间。
第一次尝试去爱, 也该在诗篇展开前写下最好的告白。
这是暗恋对象不必知晓的心理活动。
他只需要等待。
这段等待不会太久,因为池雪焰始终是个做事很干脆的人。
在正式地提到爱之前, 他有一件想要彻底解决的事。
——那本令他和贺桥步入协议婚姻的小说。
大扫除正式结束,两人一起去外面丢了垃圾袋。
领教过凛冽的寒风, 再回到暖洋洋的屋子里,一种独属于冬日的幸福便涌上来。
还有一种略显虚假的惊讶。
池雪焰和贺桥路过厨房,好像直到这会儿才发现池中原来了。
韩真真听见动静,当即从丈夫手里夺来锅铲, 然后若无其事地解释道:“今天玲姨休息, 你爸过来蹭饭, 给我打下手呢。”
池雪焰觉得自己偶尔张口就来的胡说八道, 大概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
为了避免被发现破绽,韩真真迅速转移话题,在厨房台面上胡乱抓了一颗霎时成为目光焦点的幸运蔬菜。
“对了,这种菜我以前从来没见过,长得奇形怪状,评价里倒是都在说味道不错。”
她说着,非常真诚地夸奖了一下儿子的另一半:“那个APP拿来买东西蛮不错的,图标也可爱,不同节日还有不同的装饰呢。”
被随意地放在地上的购物袋里,印着熟悉的图标,三棵线条童稚的小树苗,这会儿额外多了富有年味的点缀。
圣诞节时,图标里的三棵小树一一戴上了红白相间的帽子,如今临近过年,树身上提前贴了大红福字,颇为喜庆。
即使这个话题转移得非常高明和自然,池雪焰还是不得不提醒一下正举着锅铲闲聊的母亲。
他的语气也很真诚:“妈,你看一眼锅吧,冒烟了。”
“……”
韩真真立刻顾不上他们俩了,手忙脚乱地转身求助:“老池!冒烟了!!”
同样手忙脚乱的老池连忙拿起一个碗冲向水池,匆匆拧开水龙头:“加水加水!”
“哎哎哎,是不是加太多了?!”
“……好像是,不过没关系吧,多烧一会儿就烧干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韩真真沉默了一秒钟,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围观群众赶走:“你们俩做完卫生了?我给你们洗点水果,快去外面坐着休息吧,看电视去。”
看着眼前的景象,这回轮到贺桥欲言又止。
算了,反正有栗子三明治。
两人顺从地回到客厅,任由两位长辈折腾厨房。
池雪焰随手打开电视,感叹了一声:“希望晚上能吃到那碗长得很奇怪的菜。”
而不是看见它黑乎乎地躺在垃圾桶里。
贺桥认真地想了想:“如果是简单清炒,应该不会太糟。”
池雪焰打消他的幻想:“我妈肯定会挑个复杂的做法。”
于是贺桥克制地保留了自己对眼高手低韩阿姨的评价,转而承诺道:“你想吃的话,明天给你做。”
池雪焰语带笑意:“放在三明治里代替生菜吗?”
“……我没想到这种做法。”贺桥诚实地说,“可以试试看。”
池雪焰想,那个活在想象中的栗子三明治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他喜欢这种奇怪。
因为只关乎彼此。
虽然他们俩今晚有可能吃不到,但这种产地偏僻的少见蔬菜,能出现在无数张寻常人家的餐桌上,直接与他们俩有关。
这是三棵树应用新上线的特色版块,涵盖了一系列市面上不常见却独具风格的新奇商品,吸引了不少关注的目光。
追溯到更久以前,这款应用还不叫三棵树,本该是个即将被市场淘汰的失败项目。
是池雪焰“拯救”了失意的创业者,又为应用起了新名字。
而贺桥真正落实了那次“拯救”,又将这个项目引到前景更宽阔的道路上。
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在遥远的未来掀起一场风暴。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却因为出现在不够合适的位置,不被最应该爱上它的人发现,最终只能独自腐烂。
所以现在,稀奇的蔬菜归餐桌,新式的设备进农田,一切事物都去往对的路。
一切都是因为蝴蝶的出现。
没有第三个人知晓的蝴蝶。
厨房里动静频频,电视机放送着恰到好处的热闹背景音,在最日常的氛围中,池雪焰决定最后一次对贺桥提起那本小说。
从三棵树开始。
他看向身边人:“这段时间里,你把事业经营得很好。”
无论是从贺霄手里接来的万家传媒,还是参与了投资决策的叶擎公司,前者作品频出,后者发展迅猛。
单薄的幸运一词已经无法解释眼前的全部。
作为亲生父母,贺淮礼与盛小月当然更愿意相信那是儿子与生俱来的商业天赋得到了发挥,这几个月来他的认真勤恳也有目共睹。
“贺桥”只是个性天真,其实他和兄长一样,或多或少都继承了父亲性格中沉稳细腻的部分,还有坚韧与聪颖,的确天然适合从商。
而母亲基因中的浪漫热烈所带给他的影响,则恰好平衡了那种可能出现的过分谨慎,令他的性情更适合需要一定冒险与创意的广告行业。
至于如今装机量呈爆发式增长的三棵树APP,一直是叶擎自己的团队在运营,贺桥在其中最大的功劳,就是误打误撞地结识了那时正值低谷的叶擎,将他引荐到贺淮礼面前。
他的能力与好运共同铸就了现在的成绩。
这是正为儿子骄傲的父母眼中完美自洽的逻辑,不会有丝毫怀疑。
唯一不会为他感到骄傲的贺霄则恰恰相反,一定会察觉到某种异样。
这不像是几个月前的“贺桥”。
那时他虽然聪明,却没什么志向,也对做生意没有兴趣,平时只是和富二代朋友们泡在一起,打打游戏,聚会玩乐,过着轻松但平庸的日子,是唯有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幸运儿才能拥有的日子。
其他亲朋好友都觉得是突如其来的爱情与婚姻改变了贺桥。
但贺霄从一开始就认定,这段仓促的婚姻只是一场不平等的游戏。
任性强势的池雪焰支配着单方面迷恋他的贺桥,这必然会给后者带来或早或晚的不幸,绝非现在这样格外完满的幸福与成功。
所以贺霄心中肯定产生了怀疑。
与此同时,池雪焰发现,贺桥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去掩饰自己的行为了。
他不再用爱的名义来包裹事业上的野心,比如因为恋人的一句戏语,就将父亲的名片递给不知底细的落魄创业者。
现在完全反过来,他以事业的名义,暗中珍藏着爱意。
池雪焰想起之前韩真真说的话,紧接着问:“你这次只告诉你爸妈,立广告牌是因为公司在策划宣传活动?”
贺桥轻轻颔首:“你能看到它就足够了。”
所以不必再努力证明似的大声宣扬给别人听。
这更像是爱的样子。
也像是挣脱束缚前的一步步铺垫。
池雪焰感叹般地说:“我猜你快要报复他了。”
更早以前就想好的,最公平的方式,以牙还牙。
贺桥没有否认:“嗯,辞旧迎新。”
也就是会在新的一年正式到来前完成。
韩真真和池中原早就在规划这个阔别二十多年的双人除夕,可以第一次理直气壮地不带儿子玩,大概率要出国旅行。
所以今年春节,不出意外的话,池雪焰会跟贺桥以及他的家人一起度过。
想到这里,贺桥补充了一句:“应该会很平静,不会破坏你过年的心情。”
听着他认真的语气,池雪焰忍不住笑了:“到时候要不要我跟你一起?”
他还挺期待的。
贺桥便注视着他的眼睛:“如果你愿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