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还未停歇,好像这里仍是塞北。
有那么一瞬间,他宁可留在这里,不再记得父母亡念,也不存在什么重光天幸。
“吃点吗?”姬龄前几日征战已是累极,此刻拿匕首先片了薄薄一抹羊肉,沾好椒盐递到他面前:“西南羊肉虽然有股膻气,但风雪这么大,人一饿吃什么都香了。”
元锦看着他,眼神静到透不出什么情绪。
姬龄这才想起来,要先敬称一句陛下。
他们许久没有坐的这么近了。
火边没有高低,他也不用再匍匐下阶下,看不清冠旒下昔日旧友的脸。
姬龄刀背一抬,自己吃了那片转瞬被风吹凉的羊肉,偎在火堆边又片一叶。
“在宫里很累吧。”
“以前在万风集的时候,反而还见你笑过几次。”
羊肉薄如暖玉,又沾了椒盐递到天子唇边。
“就这一晚,今晚没人盯着。”
“明日再做君臣,嗯?”
……也只有你会说这样的鬼话。
明日再做君臣?
元锦佯作薄怒,却被喂了一口柔嫩暖香的羊肉。
他瞪着他嚼了几口,忿忿道:“这么薄。”
“薄还不好?”姬龄哭笑不得:“真难伺候。”
天子又要发作,后者见好就收:“风大,你小心呛着。我慢慢削……你慢慢吃。”
还是说你我更自然些。
姬龄穿着陈旧盔甲,此刻脸上带着伤,袖侧还渗着血。
元锦仍是坐在轮椅里,捂着暖毯手炉,披着狐裘斗篷。
号角声被风吹得很远,雪如鹅毛般肆意掠过,他们只看得清眼前的彼此。
像是这几年从未变过。
这场戏其实好拍。
但是一会儿火光乱晃,镜头要调整。
一会儿是收音不清楚,又或者有好几个机位要跟着拍。
苏沉一不留神,被蒋麓喂了四五碟椒盐羊肉。
卜老导演过来说戏,讲情绪还要更饱满一些。
苏沉嘴里羊肉还没吃完,腮帮子微鼓着点头反省:“我需要再傲一点?”
“不是你,你演得很好,”老爷子正色道:“蒋麓你走什么神呢?”
“我走神了?”蒋麓听得憋屈:“我尽顾着片羊肉喂他了,现在还没吃上一口哎。”
“你要一心多用,”导演严肃教导:“肉要片的好,显得你刀工好。”
“喂还要喂得敬重,毕竟元锦是皇上,他是臣下。”
“演得时候还要把兄弟情分表现出来,情感要饱满丰富。”
苏沉冷不丁打了个嗝,蒋麓跟着打了一个。
卜导演莫名其妙:“打嗝还带传染的?”
“好撑。”苏沉接过水吨吨吨好几口:“孜然椒盐放多了……好咸。”
老爷子也知道演戏时能看不能吃有多挠心,偏偏不给蒋麓偷着吃东西的间隙。
元锦要演出食欲寡淡的状态,戏里的状态是不怎么想吃,仅仅是渴望正常人而非君臣的接触才接了他递来的肉。
姬龄却是饿狠了,连着打了几个月的仗,又突遇冰雪封山,此刻其实饿得饥肠辘辘,但习惯性先照顾元锦。
两人从第一部起结下的生死之交,在第二部被权力争斗不断模糊之后,此刻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再度变得清晰起来。
因此苏沉吃得越饱,戏感越对,蒋麓还就非得饿着演。
“其实结婚的时候跟这个也差不多,”卜老爷子拍肩安慰道:“你现在再拍半个小时就能收工,结婚还得结一上午加一下午呢。”
“到时候,满桌满席全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什么没有,但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就得饿着结完整场婚!”
蒋麓没说话,眼神有那么点不信。
“你看看你,这会儿又心里嘀咕着吧。”老爷子一巴掌拍到他头上:“你见过哪对新郎新娘不去招呼宾客,坐在那猛扒饭吃肉呢。”
“人活着就有受不完的罪,可习惯吧!”
他们休息了片刻,等状态找的差不多了,副导演又吆喝着打光师录音师就绪,准备再来一镜。
苏沉喝完水,见蒋麓撑着下巴坐在火边等着继续喂自己,没忍住笑起来。
“刀给我。”
“嗯?”
他拿过匕首,挽起狐裘去片那焦香的羊肉。
此刻的苏沉还是帝王的打扮。
金冠绾发,狐裘披身。
垂首执刀的时候,长眉如墨,眼眸澄澈。
反而没有戏里元锦的执拗病态,有几分截然不同的温润。
蒋麓注视着他的侧影,良久才低头衔走刀上沾了椒盐的那一块薄肉。
苏沉期待道:“好吃么。”
“没注意。”少年仰头灌水:“还行。”
第69章
隔天再演刺杀戏, 苏沉提前半个月跟武指说了,要真打。
第一部时元锦被追杀毒杀,往往都是由摄影编剧设置好精巧情节, 即使打得不够激烈, 杀得不够痛快, 但一样能让人看得大呼精彩。
那时候他才十岁,道具剑稍沉一点都拿不住, 导演也没多为难。
如今再跟武术指导们排演过招,已显得游刃有余许多。
十三岁的苏沉,演十五岁的元锦。
现代人营养充分, 演一个自幼被冷遇的废太子,体格外貌刚好也够得上。
他自第一部入组时开启训练,即使是回了时都也与武术老师定期碰面授课, 虽然比不上蒋麓那般的能力深厚, 但也能挽出相当漂亮的剑花了。
开镜录制之前,卜愿导演招呼着他露一手,苏沉微微鞠躬, 接过蒋麓抛来的长剑,滑步一指。
背脊如绷直的劲弓, 剑风既起即如流风, 抬腕投足悬身一跳, 竟能如飞燕般滞空侧转。
他此刻身着帝王的华袍妆容, 身姿单薄却强韧,眉眼神态沉稳从容,又好似秋间流泉般澄澈。
再一收势, 云散雨收, 一切戛然而止, 长剑戛然落鞘,只听金玉一声。
“好!太好了!!”旁观的副导演都跟着大声叫好,其他人更是看得诧异又惊艳。
“沉沉居然还会这个?”
“卧槽,完全可以给他加个戏再录一段啊!!”
他们一直以为小皇帝是个偏文戏的角色,没想到能这样行云流水地舞剑!
太精彩了,这段不放进电视剧里也太可惜了!!
卜导演满意颔首,亲手给苏沉递水。
“你是个肯自我突破的好演员。”
“年纪小是好事,你还有许多年可以打磨,将来会越来越好。”
苏沉笑着道谢,见导演们去指挥布置场景打光了,把长剑交还道具组。
武术指导特意过来嘱咐,仍有些不太放心。
“等会要拍的戏很险,手受伤可以,要护着脸。”
苏沉回过神,低头称是。
第一部里很精彩的看点,是元锦看似残废,但能够反杀那些轻视羞辱他的劲敌。
但这种套路演过一两次就够了,多了观众们也会烦。
第三部这段剧情,是在归京途中被伪装成医官的敌国探子刺杀。
医官佯作诊脉,拔出药箱里藏好的弯刀骤然发难,而姬龄在军营远处整顿杂务,侍卫们被巧妙调走,营帐里只有落荒而逃的侍女们。
这一刻,元锦来得及滑出袖中短匕。
袖刀极短,但刃利刀尖,可刺可劈,随掌势灵活翻飞。
弯刀对短匕时,只见少年长袖游转,以掌抚刀。
探子不仅刀刀致命,步步紧逼,还一度意图掀翻各物将其逼杀。
反而是元锦进退如游鱼,嘴角还噙了笑。
时机角度恰好之际,柔软掌心反手一掷,短匕钉穿对方咽喉,满墙血瀑绽如生花。
负责对戏的武术老师已经打扮成了医官,特意过来给他看道具弯刀的构造。
“这东西没有开刃,但到底有弯折角度,边缘又薄又硬,不留神还是会划伤。”武术老师有点笨拙地打招呼:“我没想到你打算自己上来演这个戏,等会如果不小心伤到了,提前说声对不起。”
“当然该我演,”苏沉笑道:“不然还能谁来?”
隋姐在帮他调整发冠,闻声道:“现在其他剧组都开始讨巧了,能用替身用替身,偶尔有观众发现了,卖卖惨说来月经了发烧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武术总指导把袖刀交给苏沉,示意他们再过一遍套路。
“差不多了吧?”那边葛导演遥遥喊了一声:“准备了,各部门就位!”
苏沉又走了一遍,心下有数,应声过去。
镜头对准了矮桌,场外倒计时三二一,打板声啪的一声响起。
医官取出软枕,目光在轮椅上停留一刻。
元锦抬腕时仍在思索密旨的内容,再抬头时耳边传来倏然一声。
“嚓!”
弯刀亮出雪光映得人眼前一眩,再回神来杀势汹涌而来!
元锦抬腕反挡,袖刀即刻滑出掌心!
镜头外,卜老爷子全程凝神盯着监控屏,其他人更是看得揪心又紧张。
这是真打啊!
武术演员演得好,沉沉回得也是真好!
这么刁钻这么难的动作设计居然全都按着小说里的演出来了!
十几招夹杂着劲风杀意,掌中刀更似雪蝴蝶般疾飞侧挡。
只见那医官动作一滞落了下乘,元锦反手就将袖中刀掷了出去。
唰的一声快到让人看不清光影,武术师傅会意引爆血包。
喉前被全然扎传颈后血喷如瀑,墙上骤然喷溅出大片血迹!
“卡!”
“好!!”武术指导这次带头鼓掌:“一招都没错!好极了!!”
隋姐松了口气,以为这场能一镜过了,把手里攥紧的纱布放回了桌上。
可导演那边静悄悄的,还在看监控里的回放。
良久之后,葛导演喊了声道具换墙,叫人把木板墙撤下来重新给换一墙没血迹的。
卜导演起身出来,跟武术演员说戏。
这种刺杀戏一般都是找有身手的来,但武术演员里要么会打不会演,要么会演会打长得不行,能三样俱全的稍微遇着点机遇都往上爬了。
当下的这位就是会打不会演,没把那医官给演明白。
苏沉撤到旁边,心脏还在砰砰跳。
他很习惯这种NG的情况。
演员往往是团队合作,一个人演得再好都不一定能过,自己演得顺还要所有搭戏的对手都顺,对手演得顺还要灯光录音摄影全部门都顺。
再好的戏碰到点意外情况,都可能要磨一整天。
这次是他第一次亲身上无减速的打戏,全过程一个动作都不能错,像是要打得人十二分的神经都绷起来得靠着肌肉记忆一溜儿全都打完。
“所以你的情绪是要有惊惧又强作镇定的,过招的时候还要注意眼神情绪,明白吗?”
武打演员有点紧张,连连道是。
“再来!”
苏沉定了定心神,再上前过去搭戏。
第二场。
第三场。
对手演员不知道是状态不好,还是确实没法兼顾两者,总是顾此失彼。
苏沉性子非常稳,此刻也不多声安慰,整个人浸在戏里,凝神贯注。
第四场再杀,那医官暴起拔刀,四招下来突然滑翻了刀背直直劈了过来!
失误来的突如其来,元锦拇指一抵拿刀身抵住了劈势,手背猝不及防被弯月般的刀刃给开了半拉口子,血汩汩地冒出来!
痛觉一瞬间火辣辣地顺着血扩散加深,可导演并没有喊卡。
一个动作错整套动作乱,那医官面有恐惧仍一脚掀了桌子极力逼杀,苏沉已被痛得出了角色,全凭这三年练出来的即时反应见招拆招,完全靠即兴在只有掌中袖刀的情况下抵住劈砍。
他手背上的血原本不多,之后接连挨了几下,指腹掌侧皆被自己或对方的刀刃伤出血痕,强撑着一个反身单手卡住对方咽喉,猛然扎透喉咙!
医官颈后噗地一声喷溅而出,墙上满是血花!
“卡!”卜老爷子已经看的站起来:“过了过了!手怎么样?!”
隋姐直接攥着酒精纱布冲了过去,全程看得心焦无比:“最好去打破伤风,这道具上头有锈!”
苏沉演得心惊大于手痛,这一刻听说戏过了才气顺下来,回过劲似的吸了口凉气。
隋姐很埋怨地瞪了眼那演员,临时给他处理了四五道伤口又喷酒精。
“痛痛痛痛!”
“等会打针还够痛的,”潮哥也过来帮忙披外套:“顾不得卸戏服了,我开车带你们去打破伤风。”
苏沉捂着手匆匆往前走,再一看蒋麓准备入戏了,还叫了他一声。
“麓哥我先走了。”
蒋麓已是姬龄的打扮,皱眉道:“早点回来。”
“我刚才打得漂亮么?”
“漂亮。”蒋麓留神看着苏沉裹满纱布的手,发觉他还在笑:“……你啊。”
苏沉还笑着又看他一眼,见他进镜头里了才走。
他回回打预防针都怕疼,这次被送进医院里提前有心理准备,看见长长针尖时也抖了一下。
虽然戏服招眼,好在医院里人不多,又有大外套裹着,发觉异样的人基本没有。
护士按流程念了名字,看清是他时愣了下:“真是你啊?小皇帝?”
她这一话出来,护士站里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吃惊:“什么什么?!谁?”
隋姐伸手抵唇:“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