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湿热, 很少下雪。
从前早有军师出策火攻,可再好的火也受风雨摆布,在这样潮湿泥泞的地方作用有限。
这里的树叶枝藤湿润难燃不说, 居然还有的不少会分泌出凝滑绿液, 让火烧连山变得更加艰难。
动乱爆发之际,姬龄领军南去,数战数败, 在地形奇诡的西南山岭里鬼打墙一般找不到出路。
按理说古代消息传递奇慢,往往军机传到京城里都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 除了拨钱拨支援之外, 皇帝作为局外人根本做不了什么。
可元锦不一样。只有他一个人, 是亲身经历过重光夜的皇帝。
只有他陷入睡梦时, 可以灵魂出窍般离开身躯,羽毛般飘到天际上空,看见任何一个地方的行踪举动。
他看得见藏城雪山深处的那一扇门, 自然也看得见浴血鏖战的姬龄。
哪怕有秘不现身的大祭司纵毒作乱, 他也可以越过崇山峻岭, 在山寨里看清另一方异族人的行动举措。
能有这一双眼睛,再多的军机都透明公开,一览无余。
除此之外,朝廷还招募到又一位能行大事的天幸师,龙鱼。
她看着是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女,小村渔民出身,没想到一夜之间在海上被星辰选中,再醒来时抬手竟能召唤大雪。
——交换条件是熄灭。
熄灭一盆火,能召唤一阵雪风。
熄灭一山的火,能冰封一整座城。
她一度被当地人供奉为雪娘娘,凡是城里哪家起火,或者附近哪里起了山火,都有八抬大轿极其尊敬地抬过去施救一方,从此不用日夜打鱼辛苦劳作,还救下不少失火人家的老幼,人美心善,赞誉不绝。
后来她被传召至京城里,当着一众官员的面捻火为冰,掌上雪花澄澈,也是相当惊艳的名场面。
第三部后半段里,元锦一封书信解了姬龄燃眉之急,还带着龙鱼御驾亲征,在沧浪山之役亲手点燃万缸炭火,引发封山暴风雪,场景震撼到令不少书粉拍案叫绝。
数十个祭司的巫蛊法阵看着惊悚可怖,人血为引毒木悬空,先后数百年里都震慑一方,让官家军马敬畏不前。
可再强悍的毒虫幻雾,也敌不过这样大的雪!
原文那一章名为‘万火唤雪’,读起来令人心神激荡,精彩至极。
圣驾在前,无数缸鼎炭木被军马运来。
元锦丢下火折子的那一刻,每一缸的炭火混着烈油熊熊爆燃,亮得好像要照亮这里的整片天。
也就在这时候,龙鱼站在烈火中央,双手合十潜心祝祷,下一刻暴雪骤至,真在西南一带唤起连岭狂雪,乃是惊世之景。
白雪与烈焰的色差交缠于昼夜里,天上是呼啸冰风,地下是失控火海。
龙鱼往前一步,再抬手时有霜雪席卷袭来,直接冲毁这百年里困杀数万将士的毒沼血阵。
这几万字要拍成电视剧,花了剧组接近三个月的时间。
当初海选时,有个叫戴欣的女孩跟苏沉同一批被选上,饰演的就是第一部开始时执杆摇船的龙鱼。
她当时只有十二岁,现在也长到十五岁,剧组还特意根据‘雪娘娘’的设定,给她定做了一整套潮汕风格的特色服饰妆容。
同样的一幕戏,要在青山碧水时演一遍,再在大雪漫天时再演一遍,剪接起来多番修饰,才能让观众感到信服。
戴欣刚来剧组时怯生生的,不太敢说话,不小心撞着人了也连声道歉,并不算自信。
剧组里来了又走的生面孔太多,苏沉对她原本没有太多印象,直到第一次在山间对戏时卜导演突然喊了停。
“卡!先不要拍了。”
苏沉台词还没说完,以为是自己侧身挡了机位。
卜愿还在看监控屏里的回放,人没有走过来,用对讲机道:“她眼睛里是什么?”
戴欣倏然一惊,慌慌张张站起来:“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化妆师,过来。”
负责她的化妆师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到了导演面前:“怎么了?”
“她眼睛里是什么?”
“噢噢,那个是美瞳。”化妆师隐约觉得要坏事,强笑道:“最近挺流行这玩意,我看别的剧组也有很多演员喜欢用,就没拦着……”
卜愿还在看回放,半晌道:“叫她过来。”
戴欣身穿雪娘娘的厚重祭服,揣着裙摆快步过来,声音很细:“导演……”
卜老爷子叹气道:“我们剧组没有这个,以后也不能有。”
“是美瞳吗,”戴欣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觉得我眼睛太小了才这样,我现在就卸。”
化妆师生怕再留在这被痛骂,拉着戴欣想走:“我带她弄一下再补个妆,马上好!”
“站着。”老爷子的眼睛终于从监控屏上挪开,看向她:“你刚才说什么?”
戴欣已经快哭了,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说得冒犯,这会儿哪敢接话。
“你说,你觉得你眼睛太小了。”
卜愿重复了一遍,忽然喊了旁人:“苏沉,你觉得她好看吗?”
苏沉没多想:“很漂亮啊。”
“小隋?”
“漂亮的。”隋姐不假思索:“鹅蛋脸,柳叶眉,长相很古典。”
“你怎么会觉得自己眼睛小呢。”卜愿看着这小姑娘道:“第一部的时候,就有好几个女演员因为悄悄整容被我劝住了,别的事我从来不管,但这种事,能拦住一个是一个。”
老头说话从来不客气,今天难得有了耐心,看着她慢慢解释。
“人的眼睛是很美的。它不是纯粹的黑色,外缘有一圈是琥珀一样的颜色。”
“你戴了美瞳以后,瞳仁是和猫眼一样变得特别大,但是再打光到你脸上,眼睛那里就会变得跟黑洞一样,根本不会泛光。”
“你过来,看监控屏。”
他侧身让开,给戴欣看屏幕里她刚才的特写。
“特写是苏沉的时候,他的眼睛亮而有神,一半是凝着精神气,一半也是灯光师角度调的好。”
“你在戏里是雪娘娘,也是辅佐他们夺回西南疆域的功臣,你是很美很美的。”老导演凝神道:“哪怕是戏外,你不化妆,不涂口红,你也是美的。”
“人要先自己自信起来,不然戴几个美瞳都没有用,因为你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眼睛小,不好看。”
“我现在不说这些话,今天你戴美瞳,明天就去开眼角,后天又去垫鼻子,那样不成。”
老导演絮絮地叮嘱着,旁边的工作人员借机喝水休息。
小场务溜到隋姐旁边,有点看热闹的意思:“老导演怎么对她这么上心啊,难道这是哪个投资方的亲戚?”
“嘴巴放干净点。”隋姐没有跟着笑,皱眉道:“他是对所有该用心的地方用心。”
戴欣跟苏沉一样,都是没学过演戏的普通小孩。
今天如果老导演没提一句,将来说不准就会走岔路了。
“真没什么人情关系?”小场务都难以置信:“我记得卜导平时可凶了,居然能和颜悦色跟她说这么多话。”
“哎,不过她平时是看着畏畏缩缩的,演戏的时候也没精神。”
隋姐一眼瞪过去,后者自觉住了嘴:“我不放屁了,您喝茶,喝茶哈。”
剧组其实备了不少人工雪,在还未下雪的时间用过。
晴日朗照,碧草绿树的环境里,有雪花一晃而过,接着越下越多,天色也随之变幻。
镜头再一切,来点特效之类的,配合群演们伸手接雪,大喊几声下雪了,真的下雪了,效果便不断变得真实起来。
但是他们没想到,这些戏足足拍到了一月份。
战争戏难拍,卜导又是个严苛到有时不通情理的性格,愣是把团队都留在了北东,一直打磨着镜头。
刚好这里有差不多的宫城布景,索性把原本在渚迁的许多戏也搬过来,几条线同步着一起推进度。
苏沉跟在老导演后面,过生日那天都闷在房间里翻阅美术设定的稿子,琢磨刻画着人物的性格该怎么连贯地演出来。
第二天再睡醒时,忽然发现不对劲。
床单是湿的。
他伸手一摸,突然想起那个热切模糊的梦,脸唰地红了。
……怎么会这样!!
小朋友臊得要命,不敢让客房服务的人发现,自己拽了床单去卫生间里洗。
刚好这个时候,门口滴了一声,蒋麓刷房卡熟门熟路地进来。
“刚才打电话叫你吃早饭,怎么现——”
“出去!”
蒋麓站在卫生间门口,见他胳膊肘上都是肥皂泡,呦了一声。
“长大了?”
苏沉羞得不行。
“你出去!”
第68章
洗手间里稀里哗啦响了大概有半个小时。
苏沉依赖惯了洗衣机, 头一次亲手洗床单,手忙脚乱到差点想一烧了之。
他大概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但不好意思求证, 再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都已经是九点半了。
蒋麓在外头玩掌机, 半个小时的功夫打通两个道馆, 瞧见他衣装整齐到欲盖弥彰的地步,又笑了一声。
苏沉磨牙:“不许笑。”
两人并肩往楼下走, 过了一会苏沉又问。
“半夜膝盖痛腿痛也是正常现象吗?”
“你该补钙了。”
蒋麓渐渐度过了生长痛的阶段,想一想还觉得怀念。
我这不是亲哥也胜似亲哥了,难怪梁阿姨他们这么疼我。
战争戏的收尾阶段, 还有两幕大景要拍。
第一是士兵们凿河冰码运回都,第二则是针对元锦的又一幕暗杀戏。
书里的风雪皆是以火唤成,在现实里则有巧妙的转化。
熊熊火盆用的都是剧组提前备好的炭火。
拍戏时烧起来的镜头拍了半个多小时就圆满收工, 剩下的都是拍炭火一瞬熄灭的过程, 镜头一剪就得了成品。
这部分炭后续用了快一个多月,取暖烤肉烘红薯玉米都相当好使。
而另一部分的冰砖,还真是从梨花江上开采出来的。
苏沉在时都长大, 冬天会跟着爸妈去公园的湖上踩着冰鞋晃悠,来到梨花江上才看到什么是壮观。
说是江, 但横纵宽度皆是让人看不见尽头, 从岸边走上冰面, 像是至此踏足另一重世界, 要如荒漠般跋涉数日才能抵达彼端。
他们开车过去拍戏的时候,还刚好看见有渔业工人们凿冰网鱼,用机械滚轮卷起源源不断的千尾肥美大鱼, 尼龙网向上一扬, 身上带花斑点的鱼儿尾巴翘着乱飞, 几万斤几万斤地向岸上捞,全靠机械帮着使力。
仅是车窗外一瞥,都能看见无数鱼鳞映着日光雪光散射着纷乱的光点,如烟花般能看晃人的眼睛。
“三花五罗十八子,吃不尽的七十二。”葛导演看得啧啧惊奇:“我来北东得有五六次了,还没吃完过这里的鱼——看着真是有大几十种啊。”
“今晚加了场戏,你们几个演员得活受罪了。”
苏沉抱着热姜茶喝得额头冒汗,悄声许愿:“可别是下水戏。”
这么冻的冬天,去冰湖里会要命。
“那当然不是,”葛导演笑道:“是烤全羊,现烤现拍。”
蒋麓笑容消失:“……那我谢谢你。”
前头演烤乳猪就是全程能看不能吃,这次又来一回。
没台词的人敞着吃随便来无所谓,但他们几个主演全都得假吃,筷子戳来戳去根本没喂进嘴里!
这话说起来还不算冲击,等到了日暮黄昏,整只绵羊被串进铁钎里架在炭火上,油脂滚烫地浇到噼啪燃烧的松枝里,香味这才小火熬作沸火般浓浓的传出去。
香。特别香。
最初是炭火烧灼油脂的香,接着孜然辣粉都被羊油融开了,渗进嫩肉里往深处透,又膻又浓郁的味道香得人口里生津,不饿的都闻得人心动。
更别说,下午拍的戏是军马凿冰的费劲戏码。
城墙厚砖般的冰块裹着草叶被堆砌上车,行行列列的车马好似要行至另一处长城的筑处,一车一车的冰堆在冬日里看得人骨缝发寒。
人们白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堆踽踽前行,夜色来临的时候,羊肉还未烧透,已有好些人被油脂香气勾得饥肠辘辘。
道具组特意摆了十余处火堆,位置就架在冰湖旁的岸上。
篝火上羊肥椒香,虽然不时有灰烬如落叶般飘舞,粗犷的气味更添出野外营食的趣味。
将士们大胜扎营,杀羊喝酒好生犒劳一番,也等待着风雪退散后凯旋归京。
就连一向沉稳文秀的雪娘娘也多喝了两盏烫酒,此刻脸颊微红,笑着同人说笑。
许多只帐篷围着篝火扎起来,马匹们围在火边扑棱着响鼻,或嚼草或浅睡。
浓烟漫过风雪,向着晚夜而去。
此时此刻,元锦披着狐裘缄默不言,垂眼看执刀片肉的姬龄。
他们在宫廷时,一直隔得很远。
纵使逃难时救过彼此性命,即使他们相携逃亡过整整一年。
现在一人做了君上,一人做了将军。至此纲常有道,不可能再如从前般嬉笑怒骂。
元锦曾费了十二分气力维持冰冷疏离的气度,不惧不喜,不怒不笑。
今日来到西南边陲,在篝火边贪恋几分温暖时,发觉自己又和姬龄坐得很近。
他抬起头,听见远处有野鸟被冻得哀哀叫唤。